鳳展玉出于禮貌，回答道：“聽說貴國雖地處群山之中，卻物產(chǎn)豐饒，奇花異草，珍禽異獸，數(shù)不勝數(shù)。”

　　“是呀，所以，弊國雖然不大，卻無論南淵還是北辰，都很喜歡。”

　　溫卿墨這一聲，說的哪里是喜歡？

　　南淵和北辰多少年來，就一直想吞掉東郎，將那一塊太庸山深處的神仙寶地，據(jù)為己有？

　　也就是因?yàn)檎l都想要，東郎國百多年來在夾縫中求生存，混得十分艱難，只靠著太庸山天險(xiǎn)，才不曾滅國。

　　但自從溫卿墨監(jiān)國后，情況就有所不同，他斡旋于南淵北辰之間，借力打力，游刃有余，使東郎不但免于覆滅，反而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興盛之勢。

　　鳳展玉也不傻，立刻知道自己說錯(cuò)了話，馬上起身道歉，“對不起，太子殿下，我不是那個(gè)意思。”

　　溫卿墨指尖輕敲桌子，那侍衛(wèi)就上前斟酒，順便也給鳳展玉倒了一杯。

　　“沒關(guān)系，你說的都是事實(shí)，我喜歡你這樣孩子，不但耿直，而且勇于承認(rèn)錯(cuò)誤。”溫卿墨兩條腿換了個(gè)姿勢，一只手撐在腮邊，端詳鳳展玉，“對了，你這么耿直，是不是比較像你爹，鳳大元帥？”

　　提起父親，鳳展玉回過神來，想起那樁大事，不覺眉頭緊鎖。

　　十歲的孩子，又沒經(jīng)過什么大風(fēng)大浪，心智單純，空有大志，臉上根本藏不住事兒。

　　他莫名覺得眼前這個(gè)人很可怕，卻又見他生得那般好看，身份又高貴，不知到底可怕在哪里。

　　“展玉比之父帥，望塵莫及。不知殿下傳我上來，到底有什么事？”

　　溫卿墨將他神色盡收眼底，淺淺微笑，“當(dāng)然是有事，你心地善良，在下面安撫那瘋了兒子的婦人，所以，我也好心幫你一下。”

　　“我……？”鳳展玉不解。

　　溫卿墨身邊的侍衛(wèi)，雙手奉上一只小藥瓶，“鳳公子請。”

　　“這是什么？”

　　溫卿墨端杯自飲，“那婦人從兒子身上沾染了惡疾，身上膿血一旦觸及旁人，就會將這惡疾傳播出去，小公子方才只顧著安慰別人，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衣袍上已經(jīng)沾了她身上膿皰爆裂而噴濺的血跡嗎？”

　　鳳展玉一個(gè)激靈，心頭惡寒，慌忙低頭去找，果然在衣袍角上找到了一小點(diǎn)淡紅的膿血。

　　“我這里，剛好有一點(diǎn)祛毒散穢的藥，你趁著尚未染上，服下一粒，便沒事了。”

　　鳳展玉想起陳媽和她兒子的樣子，心中好怕，卻強(qiáng)作淡定，“太子多慮了，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血污而已，展玉回去換身衣裳，將袍子丟掉就好了。”

　　溫卿墨將侍衛(wèi)手中的藥瓶拿過去，摁在鳳展玉面前，大有強(qiáng)人所難之意，“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特別是陌生人給的藥，這個(gè)道理，鳳展玉身為鳳家子弟，還是懂得，他小心拿起藥瓶，“多謝太子美意，若是來日有何不適，展玉一定會及時(shí)服下。”

　　不吃？敬酒不吃吃罰酒？

　　溫卿墨臉上溫和而帶了幾分邪氣的笑容微微一沉，伸手將鳳展玉手中的藥瓶給奪了回來，“這藥，可是很珍貴的，小公子若是不稀罕，本宮還要拿去給需要它的人吧。送客。”

　　他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把鳳展玉給拎了上來，又不由分說地將人給趕了出去。

　　侍衛(wèi)回來，關(guān)了門，“殿下，姓鳳的那小子，實(shí)在不知好歹！”

　　溫卿墨背著手，從高樓上向下，望著鳳展玉小小的身影，“他還會回來的。”

　　說話間，鳳展玉覺得脊背發(fā)涼，不經(jīng)意回頭，正見樓上溫卿墨向自己揮手。

　　他如見惡鬼招魂一般，不敢多看一眼，匆匆低著頭，往家中逃去。

　　……

　　溫卿墨返回百花城西南角別苑的路上，心中還惦記著昨日尚未完工的繡樣，人便端然坐在黑紗帷幕的涼轎中，閉目養(yǎng)神，順便盤算著到底要用什么針法，才能將裙角上的翠鳥羽毛繡得惟妙惟肖。

　　至于他隱約的身影，沿途兩側(cè)招惹來多少少女羞澀艷羨的目光，全然未放在心上。

　　到了別苑，溫卿墨就直奔后面的竹林小筑，冷不防林中哭天搶地?fù)涑鲆粋�(gè)人來，抓住他的鞋不放。

　　“殿下！殿下！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啊！”腳邊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女人，是董美蘭。

　　溫卿墨若不是方才收得及時(shí)，她這樣貿(mào)貿(mào)然撞上來，該是被一腳踢死當(dāng)場才對。

　　“誰放董妃娘娘進(jìn)來的？”那語氣，就如同在問下人，誰把給狗放出來了一樣。

　　董美蘭抓著他的衣袍，跪了起來，“殿下，不關(guān)他們的事，是我自己要闖進(jìn)來的，他們不敢攔！殿下，你救救我啊！我求求你，我知道錯(cuò)了！”

　　溫卿墨垂手，撥開她臉側(cè)凌亂的發(fā)絲，露出一張慘白枯瘦的臉，臉上，赫然生了許多紅腫冒血的膿包。

　　他憐憫地看著她，“現(xiàn)在知道錯(cuò)了？董妃娘娘錯(cuò)在哪里了？我怎么還不知道？”

　　“我不該擅自賣了風(fēng)家三小姐，我不該用賣了她的黑金私自去換曼陀羅花粉！我不該自作主張，我有罪！”董美蘭瘋了一樣，不知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懺悔，只能有一句說一句，凌亂地不知所措。

　　溫卿墨任由她拉扯自己的衣袍，巋然不動，“就這些？沒了？”

　　他對侍衛(wèi)招招手，“將這東西從哪兒進(jìn)來的，從哪兒扔出去，不要臟了院子。”

　　董美蘭一聽，更加瘋了一樣扯住他的衣袍，一只手抓著他的腿，另一只手狠狠抽自己的嘴巴，“我笨！我蠢！我就是一條狗！殿下，您大發(fā)慈悲行行好，您好告訴我到底錯(cuò)在哪里，我一定改！我保證以后不會再犯了，我不想死那么丑啊！殿下……！”

　　溫卿墨蹲下身子，揪住她已經(jīng)七零八落的發(fā)髻，將那張長滿毒瘡的臉仰起來，“好，我只告訴你一次，記得聽清楚，下次若敢再犯，當(dāng)心拿你去做毒人！”

　　董美蘭瞪大眼，“我不敢！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溫卿墨重重甩開她的頭發(fā)，抽了帕子擦了手，之后隨手扔掉，緩緩站起身，“第一，主人最不喜歡的，就是腳邊的狗亂咬人，憑空添來許多麻煩。”

　　“是……是……！我知道錯(cuò)了！殿下我錯(cuò)了！”董美蘭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第二，作為一只狗，既然生了想要逃脫主人掌控之心，后果就不是餓幾頓飯沒有肉吃那么簡單了。”

　　“殿下，您饒了我啊！我以后一定給您好好當(dāng)狗，再也不敢心存妄想了！”

　　“可那狗，要是生了想當(dāng)主人的心呢？”溫卿墨微微彎腰，背著手，俯視著她，如頭頂上的一方穹隆，令人無可逃避，聲音陡高，“什么時(shí)候輪到你替我做決定了？”

　　董美蘭如臨滅頂之災(zāi)一般，死死匍匐在地，不要說抬頭，連眼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自己稍微多做了哪個(gè)多余的動作，就被就此滅掉了。

　　溫卿墨重新站得筆挺，口吻瞬間溫和下來，仿佛方才董美蘭頭頂上的濃黑的陰影并不是他，“算了，董妃娘娘怎么說也是宮中的貴妃，這樣跪在別人腳下始終不妥，起來吧。”

　　董美蘭哪里敢起來，她鼓足勇氣，小聲乞求，“殿……殿下，求求您，看在我連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都肯為您犧牲的份上，您……，您饒了我這一次吧……！”

　　“我什么時(shí)候說不饒你了？起來。”

　　“殿下……”董美蘭不知道他說這話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自己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真的起來。

　　溫卿墨又驟然暴怒，“起來——！我說的話你聽不懂？”

　　董美蘭嚇得連哭都不會了，慌慌張張爬了起來，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縮著身子立著，“殿下，我知錯(cuò)了……”

　　她現(xiàn)在反反復(fù)復(fù)，也只會這一句了。

　　“嗯，”溫卿墨稍稍平息了一下，從暴怒又重新恢復(fù)了溫和的姿態(tài)，“這樣才乖。”

　　他從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扔在腳邊，“十日的量，以后該怎么做，你懂的。”

　　“多謝殿下大恩大德！多謝殿下！”董美蘭忙不迭地重新跪下，如獲至寶一樣將那瓷瓶撿起來，捧在手中，迫不及待地打開，深深嗅了一下，一陣無法抑制的身心舒暢，貫徹通體。

　　“怎么樣，與你跟暗線用黑金換的，有何不同？”

　　董美蘭雖然不懂，但的確味道有些不一樣，眼下這曼陀羅花粉，好像更溫和一些，“殿下……？”

　　溫卿墨呵呵一笑，“暗線手中的貨，豈能與我的相提并論？曼陀羅花粉，是非常金貴的東西，不但產(chǎn)量極少，而且需反復(fù)萃取精煉，才能達(dá)到最純凈的功效。本來，董妃娘娘你乖乖做事，就可以從我這里拿到最好的貨，卻偏偏自作孽，要自己去找暗線，服食那些粗糙的東西，你這張臉，怕是不能要了……”

　　董美蘭解了花毒的癮，這才想起自己的臉上已經(jīng)生了許多膿皰，她小心翼翼地用掌心碰了碰，真的好疼，“殿下，怎么辦？我……，我全憑這張臉為您做事，若是這臉毀了……，我……，我就不能孝敬您了啊！”

　　“唉！”溫卿墨望天，悠長一嘆，“女人真是麻煩。”

　　他從袖中掏出一只不足掌心大小的小盒子，扔在董美蘭面前，“朱顏蠱，你先用著，等百花城的事了了，論功行賞的時(shí)候，再考慮給你換張皮。”

　　“殿下……”董美蘭小心翼翼拾起那盒子，見一只白色的大肉蟲子，在里面彎彎曲曲扭動，不覺一陣作嘔，“殿下可還有別的法子？”

　　“你若還有臉，在我這兒，就還有用。想要臉，就吞了它。”溫卿墨邁出兩步，回眸鄙夷看她，嘲諷輕蔑，盡在那一笑，“若是此時(shí)還有半點(diǎn)骨氣，不想吃那蟲子，大可使出來給我開開眼。”

　　董美蘭盯著那盒子里的蟲子，“不敢，殿下，我不敢……”

　　她伸手去拿那蟲子，緊閉雙眼，心中盤算著，只是一口氣將他活著咽下去而已，能有多難？

　　誰知，溫卿墨卻是輕輕一笑，“快啊？別讓它跑了，這朱顏蠱看似沒有爪子，可力氣卻不小，爬起來也特別快，尤其是當(dāng)它發(fā)覺自己要被人吃掉的時(shí)候，會順著你的喉嚨，使勁兒往上爬……”

　　董美蘭伸到半空中的手，就戛然停住了，聲音中帶著哭腔，全身顫抖，眼淚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殿下……”

　　“這就被嚇到了？那我若是告訴你，你每日吸食的那些曼陀羅花粉，都是以未滿周歲的嬰兒做媒介，熬練提取而成，你會不會想死啊？”

　　嘔！董美蘭跪在地上，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殿下……，不要再說了……，求求您！”

　　溫卿墨悠然轉(zhuǎn)身，手指繞著圈，甩著腰間的玉珩，揚(yáng)長而去，“我知道，你現(xiàn)在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沒關(guān)系，貪生怕死之人，我很喜歡。”

　　他丟下董美蘭一人在身后竹林中，根本無需任何擔(dān)心。

　　那蟲子，她一定會吃。

　　吃下去，蟲子再爬上來，再咽下去，再爬上來……

　　哈哈哈，實(shí)在是太有趣了！

　　溫卿墨悠然去了竹林小筑，身披日光，淺笑盈盈，將門推開。

　　那一瞬間，他一襲黑袍如無邊黑暗襲來，籠罩了不知何時(shí)早已經(jīng)癱坐在小屋內(nèi)的女人，景嫻。

　　她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聽到了，就那么驚悚地仰臉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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