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你繼續說下去，就會準確地點出我一直以來所有努力隱藏的，不可見人的心情……”平日那個驕傲的公子此刻猛地捂住臉，“所以我才發脾氣，終止話題后逃走了。”

    “沒什么不可見人的！”王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天吵起來后，我后面找秋兒姐坦誠地聊過了……她很好，寬慰了我，也沒有責怪我。所以我覺得，你也只要和大家說出來就好。我們一起行動了這么久，算是一個團隊了，大家不會互相指責的。”

    笑紅塵沉默了一會兒，把臉捂得更緊了：“不，這個真的沒法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

    “為什么？”王冬不解地搖搖頭，“我覺得無論是雨浩還是秋兒姐，都是特別善解人意的類型。而且雨浩一直很尊敬你這個哥哥，秋兒姐雖然嘴上不說，但在心里也已經把你當做長兄對待了。我們都很喜歡你的，所以不需要擔心。”

    然而，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什么。笑紅塵猛地把臉抬起來，空出的手反抓住王冬的手腕：“就是這個！”

    王冬不解其意。她只是說：“如果你覺得不能在他們面前說，現在就我在了，總能說了吧？”

    “就是這個。”他說，“大家都把我當做長兄看待，所以我才沒法……尤其是雨浩，他是那么好的人，所以我沒法直視我那些不好的想法。”

    “誒？”

    笑紅塵兀自站起來，留給她一個有些寂寞的背影。

    “王冬，你知道吧，我是雨浩來之前，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的第一天才。”

    “明德堂的預定繼承人，學院不世出的天才，我人生的前十四年就是背負著這樣的名聲，期望和壓力活過來的。就連夢都比不上我。”

    “然而你們來學院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雨浩他才是魂導器的天才，不如說，他可能就是為了引領這個魂導器的時代而生的吧。他，還有你們，來到我身邊，無論是武魂還是魂導器，我雖然看起來比他強，但如果看年紀的話已經輸掉了。”

    “但是雨浩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要開自己的宗門，有自己的目標，身上充滿秘密，卻還自由。我依然是明德堂的繼承人，依然是大賽上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的隊長。”

    “光芒與名聲，雨浩分走了，但期望與壓力，我的卻還沒少。而且不知何時，我好像已經變成了大家的兄長。要肩負起責任啊，從小我就被這么告訴。”

    “你是哥哥，要保護好妹妹，擋在妹妹前面。你是隊長，要保護好隊員，不能意氣用事。你是少主，代表明德堂，做事一定要三思。你是兄長，遇到事情要頂在大家前面，那是你的責任。”

    “可是我要輸了，雨浩的進步好快，我拼命趕卻還在不斷地被縮短著差距。我的確還跑在他前面，這又能堅持多久呢？以他的能力，我總有一天會被超越的，我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活著，從十四歲那年遇見雨浩起，到現在我馬上要過十九歲生日了。”

    “這種心情叫做嫉妒，是吧？當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居然在嫉妒雨浩的時候，我被負罪感吞噬了。他是很好的人，對我特別真誠，從見面的第一天起就如此。我在學院學生之間風評很差，他剛認識我就幫我說話。我怎么能嫉妒他？我怎么可以這么想？”

    “每當我有這樣的想法，我就會想起那個黃昏，他認真地對我和夢說，你們不要再吃提升修為的藥物了。所以，我不允許自己對他有負面的想法，但這些情緒又是真實存在的，沒有發泄的出口，我就只能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做不到，恨我自己天賦不足，告訴自己所有的無力感都只是自身能力不足的結果。所以我才逞強。那天比賽對陣邪魂師前，我也有點害怕，他剛殺完人，我知道。害怕也得上。我……”

    說到這里，笑紅塵的肩膀似乎顫抖起來，聲音里似乎也混入了鼻音。王冬微微愣住了。哭了嗎？

    “還要這樣到什么時候？打完那場比賽，殺了那個引動負面情緒的邪魂師后，我感覺特別疲憊。然后你過來說了那些話……我突然更害怕了，因為你都說中了，要是你接下來就當著雨浩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我其實一直在嫉妒雨浩，我該怎么辦才好啊？”

    “所以……我才和你生了氣……”

    王冬猛地站了起來，快步繞到笑紅塵面前。

    哭了啊。總是很可靠的這位兄長，淚水正順著臉龐一滴一滴掉下來，滲入地上的泥土里。夢紅塵說得沒錯，她的哥哥小時候其實很愛哭，只不過長大了學會了忍耐而已。

    “對不起。”笑紅塵別開臉，“很難看吧。是不是我高大的形象一下子在你心里破碎了。”

    “這時候了還能貧一下嘴啊？”

    王冬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紙巾遞過去，對方一言不發地接過去，又默默地轉身坐下，繼續背對著她安靜下來。她想了想，走到他身后，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明白的。”她說，“這并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安慰。笑，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嗯。”

    “我最開始不是敏攻系魂師。”王冬說，“在剛認識秋兒姐的時候，我其實是強攻系魂師來著。”

    這話讓笑紅塵也有些驚訝。“你？”他抬起頭來，眼眶還紅著，真有點像委屈波斯貓，“強攻系？”

    “啊你這家伙……我就不能指望你說出什么好話！”王冬沒好氣地往他臉上拍了一張紙巾，“是啊，強攻系，我。”

    “抱歉我不是故意……真的沒看出來。”

    “……”王冬氣結之余意識到果然還是繼續把事情講完吧，不能在這種小事上和這個臭屁怪叫真，“我是因為秋兒姐轉修敏攻的，那是還在史萊克時的事情了。”

    “新生考核，一個隊伍里只能有一名強攻系。那時候我意識到，如果我們兩個都是強攻系，那么我不可能贏秋兒姐的隊伍的。她太強了，絕對的、純粹的力量，我的強攻名號在她面前就好像磚頭對泡沫一樣的差距。”

    “是堅持強攻系的尊嚴重要，還是拿到冠軍的尊嚴重要？……我選了后者。史萊克學院是個對敏攻有一定偏見的地方，但是我為了贏，為了讓自己的驕傲不會就這么斷送在秋兒姐手里，還是這么選了。”

    “現在想想，雖然感覺陰差陽錯地選了正確的路，但是那時候的心情，我和你是一類人。”

    “所以，”她用力拍拍笑紅塵的肩膀，“說不定再過幾年，你會發現這段時間對你有更多的幫助……當然，我明白，現在的難過也不是假的。”

    “想哭就哭吧，我不會笑你的，我剛來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的時候也偷偷躲在走廊里哭過好多次呢……因為舍友睡了，半夜我怕吵醒她，就一個人溜出宿舍蹲在樓梯間哭。”

    “哈，誰要哭啊。”笑紅塵咬著牙關回音，“丟臉一次就行了，雖然嘴上是說了那點任性的話，我可還是明德堂的繼承人一點不假啊。”

    “嗯嗯，你說得是。”王冬敷衍地回答對方的嘴硬。

    “雨浩哭過嗎？”他突然問。

    “嗯？”

    “他也會有不能告訴我們的時候，偷偷哭過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王冬笑著搖搖頭，“或許你可以問問他本人，或者問秋兒姐應該都能知道吧。”

    空氣再度沉默下來，這次卻不再尷尬，反而是同類相惜的默契回蕩在晨露微涼的氣息中。也許有人哭了，也許沒有，他們默契地誰也沒有再看誰，各自消化著自己的心情。

    “哦，他們要回來了，你要再擦擦臉嗎？”王冬突然出聲。

    果然，遠處濃霧中，已經隱隱出現了霍雨浩與赤秋拎著東西走來的身影。此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黑夜已經過去，白日就要到來。

    “前面我看過了。”霍雨浩把已經刮干凈魚鱗，清理掉內臟的魚整齊地碼在地上，赤秋在一旁點了把火，她皺了皺眉。“濕氣好重，”她低聲抱怨，“柴火都潮濕了。”

    “嗯。”霍雨浩伸出手，對王冬和笑紅塵指了指前面，“你們看，前面的霧氣已經這么重了，哪怕是晨霧也不該如此。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精神探測沒有效果。我稍微往前走了走，看到前面的路應該并不是在繞圈子，又覺得這時候走散不好，所以回來叫上你們一起。”

    說罷，赤秋那邊的火也生好了。霍雨浩利落地把幾條魚串上木簽放在火上，一整夜沒有好好休息，王冬和笑紅塵看起來顯然是餓了。

    四人簡單地用了早餐，又休息了一會兒，便往霍雨浩先前指明的位置探過去。一路上都是由霍雨浩走在前面，他難得地沉默，一邊沿著自己之前探出的方向走，一邊感受著精神世界里的波動。

    自從發現迷路起，他的精神世界中就發生了些許變化。反應最大的是那道一直以來都很安靜的刻印——它上一次強烈地提醒霍雨浩，還是在初入學院，拜入軒梓文門下時，它警告他不要與橘子走得太近。轉眼間多年過去，現在他與軒梓文甚至算是師出同門，要互相以師兄弟相稱了。

    然而這一次，似乎并不是“提醒”。就連伊萊克斯也有些無法判斷，但是他告訴霍雨浩，至少這刻印是在凝聚力量。現在，霍雨浩感覺到自己的魂力也精神力也被它吸收了一部分。這是做什么？

    但是，既然它一直以來都對自己沒有惡意，還幫了自己一些忙，霍雨浩愿意對它的行為給予一些信任。

    “拜托，”他的聲音在精神之海上空回響，“請少拿一些，給我留下可供戰斗的量，我還不知道前方會遇到什么事呢。”

    “但我知道。”

    霍雨浩愣了一下。他自己沒有說話啊？

    那么，這同樣回蕩在精神之海的，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又是從哪里來的？

    這讓霍雨浩頓時緊張起來。伊萊克斯也跨立在湖岸，手持法杖，悠悠地說：“你可以出聲了？”

    那道無名刻印上，金光大放。但是片刻后這光芒又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奇異的七色流光。

    “這件事非我做不可。”這聲音說。

    與此同時，外面，霍雨浩前進的腳步被迫停了下來。遠處，一片金銀雙色的光暈如同潮汐一般從遠山的暗影中奔涌而來，一眨眼的時間就覆蓋了四人。

    很快，一股強烈的拉扯力開始從那金銀雙色光芒中涌出，拽得這里最輕的王冬一個踉蹌，一雙金色的蝶翼瞬間在她背后綻開，但這似乎只是徒增受力面積而已。

    笑紅塵立刻用金屬在地面凝結出一根柱子，讓眾人有個借力站穩的點。

    “松手。”那霍雨浩不理解的聲音再度在他腦海中響起，“讓這股力量帶著你們過去。別擔心，有我在這里。”

    不知為何，霍雨浩的潛意識中就愿意信任這聲音的主人。這信任與同在精神世界內的天夢、冰帝與伊老不同，他們依然是與自己共同經歷了什么才建立起信任，但這聲音……只是聽到的那一瞬間，他就愿意相信，如同相信自己一般。

    “松開手吧。”霍雨浩對伙伴們說，“在這里僵持也不是辦法，這股拉力越來越強了，不妨讓我們看看它究竟想帶我們去什么地方。”

    在他們松手的一瞬間，這股拉力就帶他們遁入了密不透風的濃霧之中，就連山的輪廓也模糊了。這期間，那聲音沒有再說話，反而又吸收了一部分魂力，重新開始了積蓄力量。直覺讓霍雨浩覺得它有點緊張。

    大約一刻鐘之后，四人眼前驟然一亮，他們已經從濃霧之中沖了出來。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浩渺的湖泊，位處群山環抱之間，湖水澄澈見底，是金銀雙色的。

    在最核心的區域——湖中央，有一片圓形的金色湖面。濃烈的金光從其上不斷地向外散發著，如同溫暖的小太陽一般。在它周圍，環抱著一輪殘缺的銀月。

    這一片浩渺的湖水完全被金銀雙色統治。那雙色光芒在不斷地向外擴散著，順著群山攀爬，向更遠處蔓延開去。

    “這就是……乾坤問情谷。”霍雨浩喃喃道。

    “沒錯。”

    那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霍雨浩猛然覺得心口一緊。他跌落在金陽銀月的湖面之上，卻沒有墜落水中，一道絢目的七彩流光環繞在他身側，將他如一片羽毛般托舉起來。緊接著，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這股流光逐漸從他身上漂浮起來，聚攏在他頭頂，逐漸組成了一個虛幻的人形。

    這人形有著一頭到腰的長發，穿著不似人間應有的衣物，背后數道光輪若隱若現。他回過頭來的時候，霍雨浩愣在了原地——

    那張臉，與他的……如此相像，以至于就像是一個人。

    “安心。”這人開口了。他的語氣溫和而無波瀾，還帶著一些長輩的安撫之意，“這里的事，讓你自己來是對付不了的，若要再度走那一遭，也實在辛苦過頭了。”

    “你一直以來都足夠努力，做得足夠好了。這里的事情，就讓我來幫你處理吧。”

    “難以逃離的這天……我已經等待很久了。人間，轉眼又是一個十多年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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