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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車同軌,行同倫,大名姚賈失上卿


咸陽殿的呼聲漸聞漸稀,始皇帝被周圍的安靜驚醒。
  通天冠掛著的珍珠輕撞輕響,清脆又響亮。
  在分封群臣之后,往日朝會至少能剩下小半數(shù)場地,稍顯空曠的咸陽殿,今日險些被填滿。
  這些面孔始皇帝都能叫得上名字,但好些都已經(jīng)陌生了,好像經(jīng)年未見。
  [當(dāng)初這些人都是那豎子的班底,現(xiàn)在想致那豎子于死地的也是這些人,呵。]
  [朕不過是想以郡縣取代分封,要這些人自此再無封地,要天下只有秦國。]
  [要這些人再不能自立為王與嬴氏一族比肩,奪我大秦基業(yè)。]
  [朕本以為朕做的已是狂勷,那豎子竟想要將這些人絕種,享榮華富貴于當(dāng)代。]
  [父皇當(dāng)初言這豎子心有勐虎,其心之狂天下無人能及,朕還不信,誠不假也。]
  “伏生。”
  始皇帝沉喚。
  “臣在。”
  剛順著大勢道了聲“陛下圣明”的儒家領(lǐng)袖,博士伏生應(yīng)聲起身。
  “上次你言,朕應(yīng)統(tǒng)一整合秦國車軌,朕陳利弊。未知今日,汝可還堅持汝念。”
  實現(xiàn)儒家思想報復(fù),是伏生畢生心愿,為此不惜背負千秋罵名。
  而書同軌這三字,最早乃是出現(xiàn)在儒家經(jīng)典里。
  《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
  伏生大喜過望,上手在身前交叉兜圈,彎腰下拜到一半,驚醒始皇帝不喜周禮,慌忙直起腰拱手低頭。
  “陛下若要一統(tǒng)天下,不僅要整合車軌,更要統(tǒng)一裝束。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方是盛世也。
  “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牛馬被野,馀糧棲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
  “其貴乏者取資于道路,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語。望陛下以今作古,再創(chuàng)輝煌大世。”
  伏生話音方落,席間一無官有爵的小世家主起身指著伏生破口大罵。
  “無知腐儒,太子救爾等性命,陛下放爾等性命不思感恩,仍舊妖言惑眾矣。左相早言,周禮不適秦,周制不適秦,汝不聽左相之言乎!”
  [呵,以斯做盾,你也配?]
  李斯大腿發(fā)力,正要二次起身。
  聽聞伏生言語驟響,腿部放松。
  “吾聽聞有人得封地時縱聲大笑,言千年分封制好。藏于左相身后,假借左相之名言說周秦異也。虞夏商周秦,朝代更五,而天下可有更?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爾面目可憎,偽心向秦,仁較巧言令色者甚少也!《論語》有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汝不讀《詩》乎?不唱《無衣》乎?勸君每日三百遍,以正思也!”

  從分封,郡縣制的爭論中,單純的伏生總結(jié)了一個道理。
  將事物說透徹直達根源,不去思考淳于越教其的審時度勢,便是取勝之道。
  小世家主這場辯論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論講道理,他怎么講的過二十?dāng)?shù)年低首窮經(jīng)的伏生?
  不講道理講勢力,其萬沒想到伏生如此不合規(guī)矩。一點都不遵循規(guī)則,直接把他拿李斯做槍這件事擺在了臺面。
  本來想挑起法,儒兩家對立,坐山觀虎斗的小世家主惱羞成怒。
  “就該將你們盡數(shù)坑殺活埋才是!”
  伏生并不知悉淳于越還活著這件事,被小世家主二揭傷疤,言不論道而侮人,大怒。
  “爾可要見吾劍之利!”
  蒙恬,李信這種在戰(zhàn)場廝殺的將軍最喜歡這種叫板。
  但自矜身份尊貴,不少都自詡是秦國血統(tǒng)最為純正老秦人的世家,貴族,卻早就沒有了秦國那份血性。
  扔下一句陛下面前不可失儀,儒生無用的話便坐回席位。
  但這個小世家主言論不濟,不代表世家盡皆言論不濟,其只是拋出去試探始皇帝和重臣反應(yīng)的磚而已。
  見始皇帝坐于其上不言不語,不偏不倚。
  時任上卿,一代成貴族的名家姚賈起身,先對著始皇帝行了一個周朝拜禮。
  然后道:“請陛下恢復(fù)周禮,以禮代法,用以治人。”
  伏生望著姚賈的眼神中有三分不解,七分欣喜。
  只要想恢復(fù)周禮,那就是我儒家的朋友。
  隨拜道:“臣附議。”
  [學(xué)問甚越不知幾多,世故差越卻是極多。]
  李斯暗思,剛剛對伏生生起的些微欣賞消失的無影無蹤。
  王綰,馮去疾對視一眼。
  王綰搖搖頭表示陛下此刻心情不佳,此事不宜摻和,我等不要多言。
  馮去疾點點頭,審時度勢是一把好手的御史大夫今日哪邊都不想站。
  始皇帝治國向來唯法而已,當(dāng)下自然不會給予好臉色。
  微怒道:“荒謬至極!”
  姚賈輕笑道:“賈以為陛下所言是極,周禮早應(yīng)作古。”

  伏生才反應(yīng)過來姚賈是以退為進,臉色一變就要言說。
  但以一張嘴贏來了上卿之位,贏來了貴族身份的大名姚賈可不是剛才嘴笨地小世界主。一口氣沒歇完便繼續(xù)言說,不給伏生留半點說話余地。
  “周禮周制不適秦,與何人所說無關(guān),乃事實也。周以禮治國而亡,秦以法治國而亡周。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此三者以賈觀之皆不適秦……”
  大名的長篇大論剛起個頭。
  始皇帝出言斷之。
  “蓋聶。”
  “臣在。”
  姚賈心有不詳之感,對視著始皇帝那存有戲謔的眼神,涼意驟生。
  “草詔:罷姚賈上卿之位。”
  姚賈打了一個哆嗦,腿腳退后一步,險些摔倒。
  群臣俱驚!
  看著始皇帝那沒什么感情的眼眸,他們這才想起來,始皇帝的外號,叫做暴君!
  能在咸陽殿外斬朝臣,剁四肢暴曬于庭院,讓群臣盡覽之的暴君!
  秦國除了廷尉,奉常九個上卿有實職以外,其余上卿皆是每年績效沒有考核的虛職。
  但在待遇方面,上卿和九卿,兩相相比分毫不差,年俸兩千石,拿的是秦國最高俸祿。
  能做到上卿之位的,都是對秦有大功,于秦國絕對的高層人選。
  姚賈這上卿之位,是離間六國不使其合縱攻秦,帶韓非自韓歸秦等數(shù)次大功,舍生忘死得來的。
  但被罷免的卻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姚賈覺得如在夢中。大名一時之間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說錯!
  “怎么不說了?”
  始皇帝疑惑問道,虛手輕抬。
  “繼續(xù)。”
  伏桉,執(zhí)筆,草詔的蓋聶行筆不停,完全按照始皇帝言語所述寫下詔書,一字不改。
  [公子走后,陛下殺氣忽然重了許多……]
  “臣,臣。”
  姚賈說了兩個“臣”字,額頭冒出的細汗讓這位當(dāng)世名家最有名的大名言語磕磕絆絆,難以成句。
  在不知道始皇帝到底為何發(fā)怒,為何會罷了自己上卿位之前,姚賈再不敢亂說話。
  [還好吾不善言辭。]
  方才站起來的小世家主,忽然萬分慶幸說不過伏生。埋著腦袋,隱藏自身存在感。
  [反對伏生非我先言,為何前人無事獨我被罷位!不是此事,定有他事,吾所言與那人所言到底哪里不同?到底何處惹怒陛下?]
  [書同文,車同歸,行同倫……是書同文!時書同文!此乃已下詔令!陛下惡吾言其令!二十八名秦臣也是如此死之!吾怎忘之!]
  心思剔透,最善觀察的大名終究不是浪得虛名,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
  跪下俯首道:“臣失言也!唯車同軌,行同倫不合秦也!”
  腦袋低下看不到始皇帝表情,姚賈便言語稍有停頓,以試猜測是否屬實。
  剛還想要反駁姚賈的伏生,等到了姚賈喘息契機,卻是忘記了言說——這位大儒不怕被罷博士,怕儒家被禁儒生被坑。
  沒聽到始皇帝言語,也沒聽到其他人打斷。除了蓋聶寫字的沙沙聲,便只有胸膛間的怦怦心跳。
  姚賈知曉其猜測屬實,急忙言道:“四方天下車不同,爾來已有五百年,其國間軌道早便定矣。使其盡彷秦車,其軌要盡數(shù)抹之,耗費人力物力甚巨,大秦?zé)o有余力也。
  “行同倫亦是此理。各地民風(fēng)不盡相同,秦人至齊多有身體潮濕,雨落季節(jié)于子時過后瘙癢。其間風(fēng)俗民貌因地制宜最佳,若橫加更正苦紛亂四起,不下戰(zhàn)爭之亂也。”
  說完話,姚賈依舊跪在地上雙手撐地,低著頭不敢有任何動作。
  這一番話語從各個角度來言說車同歸,行同倫的弊端,有理有據(jù),比先前小世家主說的好多了。
  若是沒有被罷上卿位這件事,姚賈還會攻擊大儒伏生。名家辯論從來都是攻擊性極強,以將人問的啞口無言為美。
  其會說孔丘創(chuàng)儒是為恢復(fù)周禮,周為秦滅足證周禮不行。一個推崇失敗王朝的學(xué)說,陛下有什么可以聽的呢?
  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安分守己。
  “姚賈之名,名不虛傳。”
  最靠后的席位,忽有一蒼老人聲悠悠而起,以夸贊為始皇帝所惡的姚賈而起。
  王綰身軀一顫,微抬首視始皇帝。
  [陛下怎能忍其入朝堂!]
  李斯忍住抬頭欲望。
  [君上,陛下之間談了什么,如此也可?]
  眾人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何人敢捋虎須,在始皇帝發(fā)怒的時候為姚賈說話。
  轉(zhuǎn)頭之后卻未見其人,蓋因此人未起身而先發(fā)言也。
  朝臣更是驚詫。
  [陛下盛威如此,怎敢冒犯天威!]
  群臣一邊觀察始皇帝面色,一邊等著說話之人起身——如果他不想死的話。
  當(dāng)那有著比王綰聲音還蒼老的人起身后,眾人不由自主失聲輕呼。
  蓋因此人竟敢在此隆重朝會上不以真面目示人,以一張只留出雙目視點,和口鼻氣口的黑色面巾遮面。
  其人邊起邊言。

  “牙尖嘴利足登天下之巔。然汝之言,卻是名家之恥。名家思辨乃是究天地至理,汝卻一味呈口舌之能。
  “公孫龍子曰離堅白,惠子言合同異,皆乃治世之學(xué)。唯爾姚賈,忘先輩之學(xué)而目中唯有利之一字,一介廢物!”
  先夸后貶。
  欲抑先揚。
  戴面巾者后面言語讓群臣生出這才對,哪里有人敢在此刻違逆陛下的想法。
  他們看始皇帝沒有斥責(zé)戴面巾者,紛紛猜測這是不是始皇帝另一個喉舌,不然沒道理不被治罪。
  [看來陛下是一心想要車同軌,行同倫,此事無可阻擋……]
  姚賈咀嚼肌凸起,緊咬牙關(guān)不放。
  如許多年,還沒有人如此說過他。
  自其成名之后,天下名家一向以其為傲,其在此時名家地位為最,哪里停過這等諷刺言語。
  若非始皇帝威勢壓的他不敢抬首,此刻必然要轉(zhuǎn)身面對妄言之輩,說的那人狗血淋頭再不敢亂嚼舌頭。
  若是讓其知道起身而立者面覆黑色面巾,疑似始皇帝默許,或許其此刻心情能稍微平復(fù)一些。
  戴面巾者扶著腰站起身,群臣通過其外露滿是皺紋的老手,和那不似裝出來的年邁動作紛紛判定其年歲不輕。
  老將蒙驁本來聽完了對嬴成蟜的處置,就有些無所事事無聊透頂。其對政令絲毫不感興趣,也不觸碰。
  老將理念很簡單,凡與打仗無關(guān)的事都是鳥事,鳥事于乃公何干?
  但在初聞覆面之人聲時,其立刻一個激靈,扭首看過去聲傳之所。
  若非其孫蒙毅壓住了其雙腳,老將就站起來看看是誰說話了。
  “大父!這是朝會!”
  蒙毅心急,快速悄聲提醒。
  “乃公知道,別吵!”
  老將不耐煩回復(fù),雙目還是死盯著那處。
  及至看到其人站起,老將險些又是起身。
  幸虧其孫對其信任欠佳,早已做好準備,死死壓住其雙腿,不住地提醒朝會二字。
  老將臉色復(fù)雜,咒罵了一句。
  “這鳥人怎么還未死?!”
  蒙毅瞥了一眼覆面人,看了眼無動于衷的始皇帝。
  悄聲道:“大父認識此人?其是何人?”
  “問個鳥!不想死就閉嘴!”老將沒好氣道。
  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似乎不想再看見下面鬧劇連連,不想任由下面人胡亂猜測。
  遂開口道:“姜商,你不同意姚賈之言,便說出你之想法。”
  失笑一聲,千古一帝沉聲道:“說的有理,朕拜你為相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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