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百萬貫
李格非的“眼鏡”,直到日頭落下去的時候才磨到大概成型。
在宮六的兩個徒弟同時開工,為李格非磨著一左一右兩塊水晶鏡片的同時,明遠也摸索出了測試鏡片“度數”的方法。
他在一張紙上寫了手掌大小的“山”字,然后在距離李格非兩丈遠的地方高舉紙張,將紙張隨意左右上下地調整方向,要求李格非將“山”字所指的方向辨出。
隨著水晶鏡片一點點磨出弧度,成為邊緣厚,中間薄的鏡片,李格非看得越來越清楚,終于能夠不費什么力氣地指出明遠手中那張紙上,“山”字的方向。
明遠又去找了銅匠,用銅絲為水晶鏡片勾出圓圓的邊框,中間用一道包裹著錦緞的銅絲相連,正好架在李格非的鼻梁上。另兩邊則做成勾狀,掛在李格非耳上。
銅匠叮叮咚咚地一番打制,終于將這副銅制“鏡架”打制成型,再將鏡片裝上。
明遠親手將這副“眼鏡”給李格非戴上,然后從他面前讓開,讓他好好看看這個清晰的世界。
李格非卻站在那里,始終沒有反應。
明遠嚇了一跳,生怕是眼鏡出了什么問題,連忙搶上前看。卻見李格非兩眼發直,如癡如醉地望著眼前。
大相國寺的資圣門,漆成紅色的磚墻,屋頂上的琉璃瓦……在這里的各色攤位,攤子上掛著的名家書畫,攤位上摞起的一疊一疊刻印書籍……攤位前來來回回的人。
這個世界,他第一次看得這么清晰。
這令李格非眼中漸漸浮出霧氣。
明遠見到李格非的反應,放心大膽地讓開,不打擾他沉浸在這個全新的世界里。
過了好一會兒,李格非手忙腳亂地將掛在耳上的眼鏡取了下來。
“小心——”
好幾個人同時出聲。
宮六和他的徒弟們,還有明遠。
因為工藝局限,這副眼鏡極其費工,三個人干了一天,只磨出了這么一副眼鏡。誰也不希望這鏡片被摔碎了返工。
李格非卻珍而重之地將眼鏡托在手中,端在眼前,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轉身,用無神的雙眼尋找宮六和明遠的身影。
“宮六丈,遠之兄……”
他東張西望地找不到自己想要竭誠感謝的人。
明遠在旁不得不提醒:“戴上眼鏡,就能看清我們了!”
一語提醒了夢中人,李格非趕緊手忙腳亂地的戴上眼鏡,拱起雙手,向宮六和明遠深深一揖。
“二位……”
不善言辭的李格非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來表達感激。
“遠之,遠之兄……”
表達過感謝的李格非格外嚴肅地與明遠交涉。
“這……這個的費用,應該小弟來給……”
“小弟有錢,有錢……”
李格非回頭,左右去找他隨行的伴當。
按說他確實是有錢的,畢竟早先曾愿意出650貫來購買一枚出自三代的銅盤。
“文叔客氣!”
明遠怎么可能讓李格非搶去他好不容易創造出的花錢機會?
“這原是小弟的突發奇想,想要試一試能不能成功的。再者今日與文叔兄一見如故,區區日常物件,原該是小弟贈予文叔兄,哪有讓你掏腰包的道理?”
李格非堅持:“這對格非可絕不是日常物件。”
這副眼鏡,對他太有意義了:豈止是大大改善了他的日常生活質量?簡直是把他帶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但明遠看了李格非身上的衣物,頭上巾幘和腳上鞋子,就知道這個書生的經濟狀況看起來并沒有那么。
他關切地問起,終于從李格非口中套出:那650貫,是他的絕大部分的身家。
這李格非研究三代古董成癡,見到刻有銘文的金石就想要出錢買下,帶回家細細研究透徹,留下拓印之后,再想辦法轉手賣出。
這種方法按說不應該虧本虧太多,但李格非也曾遇到過像今天這樣用贗品刻意坑害買主的古董商人。
萬一買了一件贗品,按照李格非的個性,也是萬萬不可能再將贗品售出“坑人”的。
所以今天明遠揭穿了騙子,等于幫助李格非挽回了一大筆損失。
李格非自然千恩萬謝。
然而這個木訥誠實的青年到底沒能掩飾住:他最感激明遠的,竟然是托明遠的關系,認識了蘇軾。
這個年輕人,竟是蘇軾的“頭號粉絲”,說起蘇軾過去的詩文簡直如數家珍。
蘇軾是個豁達個性,見與李格非氣味相投,當場便認了李格非這個“小友”。
明遠:完了!
他這蝴蝶翅膀一扇,蘇門四學士眼看就要變成蘇門五學士了。
這時天色已盡全黑,汴京城中華燈初上。
宮六擺的小攤四周也懸掛起燈籠,攤上擺著等待出售的各種水晶擺件便越發顯得晶瑩剔透、流光溢彩。
“小遠!”
遠處有人邁著大步快速趕來,正是種建中。
“我去朱家橋瓦子看過了,沒找到你。”
今日本是旬休,蘇軾蔡京他們都沒去上衙。種建中卻因為軍器監中事務繁雜,一早就趕去“加班”。
他原本循著習慣到朱家橋瓦子去找明遠,卻撲了個空。再一想,今日是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日子,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找人,果然找到了。
“彝叔來得正好,來見見小弟今日新結交的李文叔李兄。”
種建中一與李格非見禮,便見到了李格非臉上怪模怪樣的兩個銅圈圈。
待問清了這又是明遠“所贈”之后,種建中毫不客氣地伸手將明遠拖到身邊,小聲問他:“小遠,你這又是……花了多少錢?”
明遠心知要糟糕。
種建中曾對他說過,結交朋友無可厚非,但過分慷慨只會為自己惹來麻煩。
明遠因為有“花錢使命”在,算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他也知道種建中這話是老成之言,是在為他著想。
但回頭練箭和扎馬步的訓練量要是再加上去的話,明遠就覺得有點吃不消。
于是他趕緊向種建中解釋:“師兄,我這可都是為了你!”
種建中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狡辯。
明遠頓時滔滔不絕,以堪比瓦子中講史先生的說書技巧,將李格非的近視情況說了一遍,又將如何請了宮六,如何磨制鏡片,磨制之后如何終于能夠看清眼前世界……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一邊說,明遠一邊思考,怎么將制眼鏡的事說成是為了師兄。
種建中微笑:“不是說都是為了愚兄嗎?”
明遠雙手一攤:“別著急,這不,重點來了!”
“這鏡片,讓原本只能看清近處的李格非看清遠處的人物情景,是不是也能讓你我這樣的尋常人,也看清更遠處的人物情景呢?”
明遠一說到這里,種建中頓時睜大了眼睛,伸出雙手用力地握住明遠雙肩,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雙眼。
“小遠,你是說……”
“是的,”明遠知道種建中也已經想到了,“若是在戰場上呢?若是在守城的時候呢?如果這件物品,能夠將遠處很遠的景象放大,讓你我都能看清呢?”
種建中馬上放開明遠的肩頭,右手握拳,在自己左手掌心中重重一擊,口中發出“嘿”的一聲。
他在用這種方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激動,而剛剛抵達大相國寺時,種建中那一身的疲憊此刻已經盡數消失。
這位軍器監丞轉過身,目光如電,在宮六和他兩個學徒臉上一掃。
宮六頓時色變,兩個年輕的學徒則已被嚇得瑟瑟發抖。
種建中曾是在戰場上千萬人之中來去自如的悍將,他眼光中的威懾,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得了的。
明遠趕緊上前解釋:“宮六丈千萬別怕,這位是我師兄,現任軍器監丞。他找幾位有些事想要商量。”
宮六和徒弟們一聽說種建中是個官兒,更加緊張了。
種建中見到眼前的人篩糠似的發抖,也覺得不是事兒,轉過頭,遞給明遠一個求助的眼神。
明遠便笑嘻嘻地說:“宮六丈,你千萬別誤會,我師兄人看起來兇巴巴的,心腸可軟著呢……”
種建中瞅瞅明遠:……這話說的。
明遠繼續說:“他的意思是,剛才兩位磨制的鏡片,如果換一個方法做出來,或許對軍器監有極為重要的用途。所以想請幾位暫且不要對外透露此事,也千萬不要隨意將用來打磨鏡片的工具送人……”
無論是凸鏡還是凹鏡,尋常工匠都能磨制。但是宮六的最大優勢就是將其機械化了,不用依賴有經驗的匠人,年輕學徒只要有耐心就也能干。
“這是自然的,這是自然的。”宮六一個勁兒點頭。
“另外,我師兄還想請兩幾位去軍器監一趟。”
明遠望著種建中的臉色,字斟句酌地說出這話。
種建中點點頭,沉聲說:“若是老丈真能做成此物,本官可以保證,這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功勞?軍器監?”
宮六頓時傻眼。
他只是個手藝人,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一日能為軍器監做上點貢獻。
如果這是真的,官府少不得會有些賞賜,甚至賜個吏員身份,免稅賦勞役。
“這是真的,”明遠在旁幫腔,“我師兄是個實在人,從來不會夸大其詞。他說能掙功勞,就是真的能掙功勞!”
“那……小人明日一早就去興國坊尋官人?”
宮六聽得難免心動。
“不,現在就去。”
種建中雙眼發亮,雙手緊緊相互握著,手背上的青筋一枚一枚地爆出來。
可見他已激動到了極點。
試想,在戰陣上,若是能比敵人看得更遠,就意味著料敵機先,比敵人先一步知道戰勢的發展。
他曾經是面對西夏黨項人出生入死的戰士,當然知道這短短片刻的“料敵機先”對軍官和士兵們有多重要的意義。
雖然種建中早先在軍器監中忙了一整天,但是此刻他渾身上依舊充滿了干勁,無論如何都希望把宮六和弟子們先安頓進軍器監,初步擬定出研制“望遠鏡”的大致方案。
明遠見到種建中這會兒早已把他花了多少錢的事拋諸腦后,趕緊敲邊鼓:“去,大家一起去。宮六丈,您一切放心,我這就陪著你去。向華,快,去給我們幾個人買一點水飯1,直接送興國坊。今晚大家有重要的公事,要挑燈夜戰……”
三言兩語之間,明遠安排好了一切。
宮六和他的徒弟們將一切工具和材料備齊,裝在匣子里,跟著種建中與明遠,前往不算太遠的興國坊。
蘇軾招呼蔡京和還在適應新“眼鏡”的李格非,按原計劃前往朱家橋瓦子——在那里他們可以自由使用專屬于明遠的那間閤子。
蔡京則饒有興味地望著明遠和種建中并肩遠去的身影,在猜測這對親密無間的師兄弟究竟又想到了什么要緊的事,要連夜趕去軍器監。
在軍器監的衙門里,一燈如豆。精神奕奕的種建中,面對明遠畫出的一幅草圖,滿心想著該如何推動此事。
他一回頭,見到明遠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
汴京的夏日清晨,暑熱漸散,涼意如水,一點點滲進堂中。種建中隨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直裰,只穿一件兩襠2,將自己的衣衫輕輕蓋在明遠身上。
明遠動了動,卻依舊未醒,伏在桌上繼續睡。
種建中只聽見他喃喃地說著夢話:“這汴京城的一百萬貫……什么時候才能花完呀!”
一百萬貫……花完?
這個小家伙,做夢都在想著花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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