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百萬貫
明遠聽說黃廚是怎樣控制長慶樓后廚之后,想了想,又問那酒博士。
“廚下都是你們黃廚帶來的人嗎?”
酒博士沒想到明遠會打聽這個,愣了愣,才摸著后腦說:“以前……以前不是。但黃仙來了之后陸續走了,有回鄉的,也有到別家去做工的。現在,要么是黃仙自己帶來的,要么是他來了之后新雇的。”
明遠與史尚對視一眼。
也就是說,這位姓黃的名廚,來到長慶樓之后,把廚房里的老人都趕走,然后又扶植起一批新人,將廚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這時長慶樓自釀的酒已經送上來。
酒是低度黃酒,溫過送上來,酒香醇厚,盛在小瓷盞中,明遠低頭看去,見酒漿呈現琥珀色,并不渾濁,酒色清亮。飲少許,明遠只覺那酒漿柔潤至極,似乎無形無質,順著自己的咽喉滑入胃中,胸口隨即涌起一陣暖意。
“酒是好酒!”
明遠贊道。
酒博士馬上面露得意,在一旁為明遠柔聲解說:“這是我們長慶樓的佳釀,名字很好聽,叫‘瑤光’。”
“名字也是好名字。”
明遠評價,同時在心里補充一句:雖然沒什么特色。
他在遇仙正店喝過玉液酒,在豐樂樓喝過羊羔酒……現在在長慶樓喝起這“瑤光酒”,便著實沒有什么特別驚艷的感覺。
品酒的時候,廚房那邊終于往外出菜了。
雖然沒有點最有名的那道“黃雀酢”,但是送上來的其他菜肴都還不錯。從開胃羹湯到燉煮煎炒,除了食材新鮮之外,火候精準,刀功精妙,盤中幾乎每一件食物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明遠與史尚都紛紛贊好,而向華吃得連頭都不抬。
“看起來,這位黃廚,確實有些本事。”
明遠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的確,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黃廚想要把控住長慶樓的廚房,從而拿捏住的長慶樓的東家,自己本身的業務技能顯然需要很過硬。
明遠心想:如果他是一名汴京城中的尋常食客,可能會很樂于品嘗到黃廚烹飪出的食物……對了,如果能不總是“挨餓”就更好了。
“郎君!”
忽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開口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郎,姿色中上。她頭戴絹花,穿著一身俗艷綺麗的衣裙,領口開得頗低,懷中抱著一枚琵琶。
雖然已過立秋,“秋老虎”威力尚在,汴京城中依舊頗為暑熱。這名女郎額上臉上的脂粉受到汗水影響,顯得有些斑駁。
她卻絲毫不覺,盡力擺出最為嫵媚動人的笑容,上來就直接坐在明遠身邊,擠了擠,向明遠拋出一個媚眼,盡管那眼中的疲色一覽無遺。
明遠:原來又是一個文藝界的打工人啊!
“你來做什么?”
一旁的酒博士厲聲訓斥:“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
“博士莫趕,莫趕……”
女郎嚇了一大跳:“剛剛見到有個‘閑漢’進出,奴便以為這長慶樓新改了規矩。”
明遠在一旁已經聽明白了。
這名女郎,應該是個不請自來的歌妓。
汴京的大小酒樓里,店外進來討生計的閑人原本頗為常見。
有些是年輕耐看的小郎君,見到穿戴周正些的客人,便會主動上前斟酒倒茶,也會唱點小曲,甚至還會給客人送上一點水果、香袋之類的小禮物。
這種人被成為“廝波”。
另有抱著琵琶等樂器的歌妓,也會主動跑來客人桌前唱曲。通常客人會送點小錢,算作酬勞。這些女性則被稱為“劄客”1。
但很明顯,長慶樓原本是嚴禁這些“外來人口”進入長慶樓的,一來為了彰顯酒樓的清高,二來也為免影響生意。誰曾想,今天明遠一來,就隨口先叫了個“閑漢”,壞了這規矩,其他人見狀就跟著進來了。
年輕的“劄客”女郎似乎很怕這名酒博士,抱著琵琶就要走。
明遠卻閑閑地開了口:“博士,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這小娘子既然已經坐在我著身邊了。我便聽她唱一曲,一曲便好,這應該無妨吧?”
酒博士見到明遠堅持,便也不好再說什么,沖那歌妓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唱快走,然后便轉身離開,去傳菜的地方守著。
歌妓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手揮五弦,琵琶發出一段叮叮咚咚的旋律。
向華還從來沒有近距離見過這樣的美人,瞬間看呆了。
歌妓抿嘴一笑,又將身體往明遠那邊稍微擠了擠。
明遠絲毫不露行跡,往史尚那個方向挪了挪,視線避開那名歌妓的衣領。
歌妓各種場面見得多了,如此便知明遠對她全然沒有其它意思,竟然真的是要正正經經地聽她唱一曲而已。
女郎心里感激,左手一緊,右手連撥,隨著琵琶聲流淌而出,這歌妓曼聲唱道:“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這是范仲淹的名篇《蘇幕遮·懷舊》。明遠在陜西時就聽人傳唱過。聽著歌妓唱得歌喉婉轉,忍不住也跟著輕聲相和,“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
“這怎么回事?”
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從長慶樓深處響起。
“錚”的一聲,歌妓的琵琶聲從中斷絕。女郎煞白著一張臉站起身。
另一邊,酒博士在拼命沖女郎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離開。
酒博士身后,一個身高七尺,膀大腰圓的年輕漢子正瞪著眼望著他們這邊。
這大漢穿著一件麻布圓領袍,袍子上依稀可見一片油漬。他手里還拿著一柄木制的鍋鏟,舉得高高的,似乎隨時要往空中揮動。
大漢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男人,大袖飄飄,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的兩邊袖子上有用繩子束起的痕跡,顯然是做事時需要束袖,現在則將袖子放下來。
但他周身干干凈凈,沒有半點油漬,甚至不帶什么煙火氣。
女郎認得此人,連忙躬身道:“黃仙人……”
明遠與史尚對視一眼:原來這位就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廚子“黃仙”。
明遠更是想:愣是給自己拗出個“仙子”人設出來,這個黃廚……有些頭腦啊!只是未免太不盡人情,不讓這些倚仗著酒樓生意的升斗小民討口飯吃。
“還不快滾!”
旁邊大漢臉上的肥肉似乎都在因為怒氣而跳動。
歌妓似乎是在長慶樓的積威之下,早已順從無比,抱著琵琶,轉身就跑。
明遠開口:“且等一下。”
他轉向向華。
向華乖覺地從懷里掏出兩串銅錢,遞給那女郎。
女郎嚇得臉色發白,但還是從向華手中接過了錢串子,又深深沖明遠行了一禮,然后抱著琵琶,逃也似地溜出了長慶樓。
“唱一支小曲,就有兩串錢。”膀大腰圓的幫廚在那里嘀咕,“這錢也太好掙了吧!”
這時黃仙卻背了雙手,緩步踱至明遠身邊,眼光在桌上一掃。
還不錯,每一道菜都動過了,他和幫廚們比較拿手的幾道,盛菜的盆碟都已經見底了。
但是這桌客人沒有點“黃雀酢”。
這黃廚便上前,向明遠點了點頭。
明遠也溫和地頷首,以示還禮。
他聽史尚說過,在汴京城中,幾位名廚的地位頗高,大概類似后世的那些明星廚師。相應的,這些名廚有的便脾氣大,行事挑剔,甚至會挑剔到客人身上。
明遠沒打算擺架子,因此表現得始終很和氣。
但那黃廚馬上就察覺不對,他看見了幾個從外頭送進來的盤子,顯然是這桌客人在等候之余,又另外叫了外頭小店的其它菜肴。
黃廚兩條細長的眉毛頓時徐徐地擰起,眼光頗為不善地在明遠等三人臉上一轉。
明遠無所謂,心想:你這酒樓能把客人餓個半死,就不興我去外面買兩個包子嗎?
誰知黃廚一見明遠身邊的向華和史尚,穿著都是尋常衣裳,打扮成隨從和伴當的模樣,這黃廚更不樂意了。
“長慶樓的菜式在汴京城中享有盛譽,不是尋常人能品嘗到的。”
黃廚話一出口,史尚臉色就變了。
向華年輕懵懂,不知道其他人在打什么機鋒,因此幼小的心靈絲毫沒受到傷害。
明遠便施施然起立,淡笑著道:“我的舌頭也比較刁,不是什么菜肴都值得我品嘗的。”
說著他轉身命向華去結賬,自己也沒理會黃廚,與史尚一起,并肩往外走。
黃廚原本對這話不屑一顧:這一桌點的菜肴,不都吃了個七七八八不剩什么?這小郎君雖然嘴硬,筷子和舌頭不也很誠實?
但他一想剛剛明遠所說的“不是什么菜肴都值得我品嘗的”。
而明遠這一桌沒點什么?
——正是他那道引以為傲,享譽整個京城的“黃雀酢”啊!
黃廚險些把自己氣壞,“仙人”人設差點兒當場崩塌。
“再過幾日……”
等再過幾日這長慶樓的事塵埃落定,他黃廚要讓這個長相俊俏的小郎君就算是花上天價,也吃不到長慶樓的菜肴。
他卻沒想到,當明遠走出這間外表也已漸漸透出衰敗的酒樓時,滿面笑容地夸了史尚一句:“不錯,眼光不錯!”
史尚心中一喜:“就是它了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非常熟悉明遠的脾氣,能聽出弦外之音。
明遠確實對這長慶樓“動了心”,看情形,還不僅僅是因為這家正店涉及“兄弟奪產”、“主廚擅勾結外人”,還是因為這家正店過于“高冷”,全然不顧周圍那些需要依附酒樓為生的人們……這激發了明遠的俠義心腸,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
豈料明遠卻說:“還不行,要先見一見現在的東家才行。”
現東家葉鵬生是被欺負到頭上的,明遠想要先問一問葉鵬生的意見。他也不一定要參加撲買,他完全可以考慮入股葉鵬生的生意,如果對方能信得過的話。
史尚恍然大悟,馬上說:“這就安排,這就安排!”
他們兩人帶著吃飽飽的向華,慢慢向蔡河畔龍津橋那里過去。
史尚見向華落在后面,趕緊靠近明遠,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明郎君,你若是喜歡相貌俊俏的好兒郎,我盡可以帶你去那專門的地方尋樂子。”
明遠:!
他既嚴厲又疑惑地望著史尚。
史尚卻笑嘻嘻地補充:“今日觀小郎君是一位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但是,我又一想,萬一呢?萬一我家郎君喜歡的是……”
原來明遠今天面對那位歌妓,自始至終是客客氣氣的。雖然請對方坐在自己身邊唱曲,其實他內心毫無波瀾。
甚至還有點緊張,因此他盡力往旁邊又挪了一點,以避開與女郎的身體接觸。
這一點竟被史尚看出來了。
于是史尚有了不該有的聯想。
不知怎么地,明遠忽然想起了那日種建中誤會自己喜歡蔡京,然后勸他“喜歡誰都不能喜歡蔡京”的話,臉上忽而有些發燒。
怎么,他的取向問題現在是什么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嗎?
“哪有!”
明遠義正辭嚴地教訓史尚。
“我今日是尊重那位唱曲的小娘子。獨自一人在外謀生,她的努力值得這一份尊敬。”
史尚立即做肅然起敬狀,然后轉臉不再看這位已經微紅了臉的雇主。
“我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個斷袖!
然而明遠“不是”了半天,否認的話就是沒能說出口。
倒是那女郎在長慶樓中奏的那一曲《蘇幕遮》,此刻又在耳邊響起: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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