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百萬貫
明遠和墨師潘谷幾乎同時擠到了售賣“潘墨”的攤位跟前。
只見那位姓米的少年正站在攤位前, 用雙手捂著臉。他那幾個伴當正站在周圍,攔出一個半圓,免得他人靠近, 碰到這少年的衣物。
而潘谷的一位族侄潘正初,正捧著少年剛剛買下的一方澄泥硯,傻愣在原地,似乎對剛才發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
那潘正初滿臉的愕然分明在敘說著怎么好端端地就不要這硯臺了呢?
明遠認得潘谷,也認得潘正初,知道潘正初時常來幫潘谷看攤,是個頗會察言觀色的伶俐人兒。
然而米姓少年一副卻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跺著腳說“你都這樣,這樣了……我這硯臺怎么還能要?”
潘正初我怎樣了?
少年卻說不清, 只重復著“醬醬釀釀”的字眼。
潘谷急了起來, 問“十二郎,你說, 方才這位客官來時,你做了什么。”聲音非常嚴厲。
明遠頗為熟悉這位著名的當代墨師, 知道他為人剛直, 不是會隨意護短自己人的那種。
潘正初依舊陷在震驚之中, 當下一五一十地轉述起剛才的事。
他說這位米姓小郎君是由那邊售古硯的攤主推薦過來, 到這邊來想要試硯。
于是潘正初便挑了一方上等好墨, 想要在米小郎君新買來的硯臺中研開。
誰知就在這時,潘正初突然發現,攤上盛著墨的水瓶竟然已經用空了, 于是他——
當潘正初說到這里的時候, 明遠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不會吧……
而那米小郎君依舊用雙手捂著臉, 似乎根本不敢回想剛才的慘狀。
只聽潘正初對潘谷說“侄兒一時情急, 就往硯臺中吐了一口吐沫……”
明遠頓時伸手捂臉。
作為一個現代人,此時此刻他與那米小郎君感同身受,他也不太能接受這種“臨時行為”。
但在這個時空里,這種行為他也見過不少次時人又沒有鉛筆鋼筆,都用筆墨,需要用到筆墨的時候,并不總是能保證有清潔的水。
就好比種建中,這家伙就有時會將毛筆放在口中含上片刻,已經干透的毛筆便能再寫出一行字來。
當然,種建中不會糊涂到,往別人的硯臺上吐吐沫。
而明遠也和那米小郎君不同——對于這明遠來說,這方硯臺,只要洗洗,就還是一方好硯;而米小郎君,平時走路都得緊緊攥著衣袖,唯恐觸碰到他人。此刻又怎么能接受一枚被“污染”過的硯臺?
明遠在心里替潘谷哀悼了一秒鐘。
果然,米小郎君要求潘谷賠償他的損失100貫古硯,照價賠償。
潘谷當即面露難色。
他雖然是一代制墨名匠,但自家做的也是小本生意,要一下湊100貫出來,真比登天還難。
再不然就要將古硯退還給那位賣主,賣主也不同意“這吐沫也不是我吐的,憑什么再退給我呀!”
一時間三方僵持著,那米小郎君身邊的幾名伴當頓時開口恐嚇潘谷和硯臺攤主“你們可知道我們小郎君是什么人嗎?”
明遠眼一瞇怎么?想要仗勢欺人?
豈料那米小郎君連忙揮手,將幾名伴當壓下去,說“你們忘了,阿娘說過,在外頭不許招搖聲勢的。別報我名字,有事說事。”
明遠……看起來還是個明白人?
他便有心做一個和事佬。
“潘谷兄!”
明遠邁步上前,道“別來無恙!
潘谷與明遠很熟,一來明遠總是混跡于大相國寺一帶,二來明遠是個連“廷珪墨”都下得去狠手,慫恿蘇軾當場使用的家伙。
此刻潘谷見到明遠,已經是暗暗長舒一口氣,知道這事有解決之道了。
“我看這方澄泥硯品相不錯,若是這位小郎君不要,不如將它轉賣給我如何?我原價100貫將它買下!
聽見明遠開腔,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
如此一來,潘谷不用賠錢,米小郎君也彌補了損失。
見到潘谷雙手去托那枚澄泥硯,明遠竟然也順勢退后半步,咽了一口口水,說“潘兄……勞煩請先將它用清水濯洗一番。”
“好!”
潘谷這還有什么不樂意的?趕緊親自去洗干凈了,再用細布擦干,托著奉至明遠面前。
這時李格非剛剛護著他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眼鏡,從人群中擠進來。
明遠文叔兄,就是你了!
“文叔兄,你不是說,早就想得一方澄泥硯?”
明遠熱情地招呼。
李格非……啊?
老實孩子李格非終于沒逃脫“被”明遠贈送一件厚禮的命運。
明遠做這件事的時候,那米小郎君一直在旁看著。他大約也覺得明遠是幫了自己的大忙,雙手一拱,就想來向明遠見禮。
誰知那幾個伴當將少年一擋,其中一人還湊在米小郎君身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么。
明遠遠遠地聽見“夫人”“結交”之類的字眼。似乎是這位米小郎君的家教甚為嚴格,不許他在外隨意交友。
米小郎君頓時興味索然,轉身便要走。
明遠察言觀色,覺得沒準自己那件“特殊任務”就要落在這小郎君身上。
于是他突然轉過身,望著捧著古硯發愣的李格非,大聲問“文叔兄,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各有所長,但在你看來,那一家是最干凈的?環境最潔凈,茶食最清爽?”
果不其然,明遠余光掃去,只見那米小郎君腳步一頓,耳朵似乎動了動,正在留意李格非的回答。
李格非書生氣極重,一臉誠實;可事實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金石古董上,京城七十二家正店,著實是沒去過幾家。
因此他順理成章地回答“那自然是長慶樓!環境高雅潔凈,茶食也做得清清爽爽的。迎賓還會為主顧指引凈手……”
只聽靴聲霍霍,那米小郎君頗有些動心的樣子,一轉身,便帶著他那幾個伴當走了。
要去哪里?——自然是長慶樓。
明遠在大相國寺與李格非作別,自己隨后趕去,一進長慶樓,便聽見那米小郎君的聲音在說“不必,不必,我自備了濯手之物。不過,店家可以給我這伴當指引一下取水之處嗎?”
只見米小郎君的一名伴當從懷中掏出一枚銀壺。
看來這位米小郎君凈手,似乎根本不是在水盆里洗,而是要用銀壺倒出來的水,用“流動的水”洗手。
長慶樓的酒博士懵了“取水之處?”
米小郎君的臉色頓時一沉,卻聽那酒博士道“本店濯手之處就是取水之處。客官,您可聽說過‘自來泉’?”
明遠聽到這里,一顆心已經放下,知道兩邊榫頭已經對上卯了。
他自己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暗中觀察。
只見那酒博士將半信半疑的米小郎君帶去了長慶樓的“濯手處”,親自為他打開了“自來泉”。
明遠在長慶樓裝修的時候引入了一系列衛生設備,其中包括這曾經在長安城中大受歡迎的“自來泉”。只不過,這可不是從城外引進來的山泉水。水源只是景明坊中的一眼水井。
每天都有人將這水井里的水汲上來,儲存在長慶樓的“用水缸”中。長慶樓的烹飪和清潔用水都出自那口巨大的儲水缸中。只不過專門有管道根據“虹吸”原理,將水源源不斷地引至長慶樓中。
濯手處這邊也是,只要一擰開水龍頭,那清泉便嘩嘩涌出,供客人濯手,流淌而出的水則沿著管道統一流向廢水池,在那里稍經處理,最后流入汴京城的地下排水設施。
米小郎君見到這樣的“濯手處”簡直樂開了花,伸手上前,盡情享受“洗手”的樂趣。任憑那等候在一旁的酒博士看傻了眼。
待到濯盡雙手,那米小郎君高舉起手,輕輕甩動,任憑那些水滴四散灑在各處。
他卻對酒博士指點的手巾不屑一顧。
那酒博士連忙指指身邊“好較客官得知,其他客人用過的手巾,在本店是絕不會重復使用的。”
米小郎君不為所動,依舊伸著雙手,似乎要讓這雙手“自然風干”。
酒博士繼續說“這些手巾,被使用過之后,會由人專門清洗,然后送到‘清潔處’的大灶上清蒸……”
連米小郎君都沒能想到這個,他愣了愣,才重復了一遍“清蒸?”
“是的,上專門用于清潔的蒸屜蒸透,我們店東管這個叫‘高溫清潔’……說比晾曬之后的手巾還要清潔。”
“嗯?”
米小郎君看起來已經有點用心。
“然后,被‘高溫清潔’過的手巾會放在這邊,自然晾涼,晾至可以觸碰的溫度,就能使用了。”
“因為是潔凈之物,我不方便替客官取用,就在那里,請客官自取吧!”
酒博士指指另一邊,米小郎君循著看去,只見一條條疊放整齊的手巾,兀自蒸騰著熱氣。
這一向好潔的米小郎君,連用手巾都不愿用的米小郎君,竟然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過去,拈起一條手巾,托在手中,感受了一會兒,這才將其敷在自己雙手手心,慢慢地搓了搓。
明遠在遠處看見了這一幕,心想這家伙不會是生平第一次用手巾擦手吧?
這番清潔過,米小郎君重新落座,叫了幾樣茶食和一角“瑤光”。
他身邊的伴當當即掏出幾件餐具,放在桌上,將前來送酒的酒博士嚇了一跳。
但這酒博士保持了專業人士的基本素養,不動聲色,與往常一樣,將幾樣茶食和酒水奉至米小郎君桌上。
那米小郎君雙眼頓時發直——酒博士送上來的“瑤光”,并不是盛在瓷盅里的,而是盛在一只通體透明的玻璃瓶里的。
里面盛放的液體令人一覽無遺。這可不是泛著泡沫的濁酒,而是完全澄清的酒漿,全無半點雜質。
果然不出明遠所料,這位米小郎君頓時流露出心懷大暢的表情,竟自己動手,將這玻璃瓶里的酒漿往自己帶來的小銀杯里斟上,倒了近乎滿盞,然后送到口邊。
從那米小郎君滿臉滿足的表情來看,這用玻璃瓶盛放的“瑤光”,令他極其、極其滿意。
明遠也不出聲,只是坐在角落里繼續冷眼旁觀。
只見米小郎君揮揮手,將那幾名伴當也遣去吃飯,自己則獨自坐在長慶樓上,斟著“瑤光”,挾著小菜,美美地品味著,一面還沒忘了四處張望,打量這座極其與眾不同的酒樓——
突然,這米小郎君猛地放下手中的銀筷,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長慶樓大廳墻壁上懸掛的一幅工筆畫作跟前,如癡如醉地看著。
明遠微微揚起下巴。
就在剛才,他已有完全的把握,確定這位是誰了。
誰知這位竟還做了一個動作,讓明遠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身份。
這位米小郎君,面對墻上那幅,繪有太湖石和花鳥的畫作,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雙手一拱,畢恭畢敬地拜了下去,全然不顧此刻長慶樓上其他酒客驚異的眼光。
明遠輕拍自己的額頭果然是他。
他有點兒遺憾地想怎么薛紹彭沒在京中?
如果薛道祖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拉上這位一起搓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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