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千萬貫【加更】
正月十九日, 汴京城在開封府的主持下收燈。
雖然上元佳節(jié)那“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壯美景象不再,但是汴京百姓很快又迎來了又一項傳統(tǒng)游藝項目——探春。
汴京城外, 方圓百里之內(nèi)的亭臺樓閣園圃,到處都是出城賞春的汴京市民,幾乎沒有什么清凈的地方。
能在春容滿野之際, 在郊外欣賞到綠草如茵,杏花如繡, 鶯啼芳樹, 燕舞晴空的美景, 就算是游人再多, 汴京市民們也樂此不疲。
而明遠正意氣風發(fā), 騎著踏雪,帶著向華, 輕裝出城。目的地卻不是那些汴京城郊的風景名勝, 而是山陽鎮(zhèn)。
這次出城,明遠名義上去視察自己的產(chǎn)業(yè),但到了山陽鎮(zhèn)前, 他輕輕撥轉(zhuǎn)馬頭, 引著踏雪上了另一條路。
沿著這條小路前行未久,面前是一座外表極其低調(diào)的大院。但這大院砌著一整圈高墻,門前甚至有班直護衛(wèi)守著。
“什么人?”
明遠剛剛靠近,已有人在喝問。
“是自己人。”
種建中的聲音已經(jīng)在門內(nèi)響起。
見到軍器監(jiān)丞親自迎出來, 門外的班直護衛(wèi)點點頭, 表示可以放行。
種建中卻已經(jīng)迎至明遠面前, 向他伸出手。
明遠的臉突然一紅。
去年這時他與種建中一道上京, 有時上馬下馬種建中也會過來搭把手。
當時明遠從不覺得有什么, 甚至還嫌棄過師兄總管著自己練箭和花錢……但現(xiàn)在他面對種建中伸出的右手,心頭莫名地感到一陣羞澀與緊張,趕緊搖手,表示自己可以。
種建中卻沒由著他自己下馬,右手繼續(xù)伸著,雙眉一軒,似乎在說:“再推辭?再推辭就把你抱下來!”
那樣就更糟糕了。
明遠趕緊投降,扶著種建中的右手,翻下馬背,將韁繩交給從后面跟上來的向華。
“這是明……明顧問。”
種建中向守門的班直護衛(wèi)介紹明遠。
“以后他憑軍器監(jiān)頒發(fā)的腰牌可以進出山陽作坊。”
在這區(qū)區(qū)幾日里,由宰相王安石提出的“軍器監(jiān)法”,作為新法的一項內(nèi)容,經(jīng)過官家的首肯,兩府的同意,準予施行。
這“軍器監(jiān)法”,說白了就是將種建中進入軍器監(jiān)之后,監(jiān)中逐步開展的一系列改革詳細化、制度化。
例如種建中所率先倡導的項目規(guī)劃與預算制度,與之相應的獎賞懲罰,以及軍器監(jiān)采購和“外包”制度,都被寫進了“軍器監(jiān)法”。
除此之外,軍器監(jiān)還引入了一個新的職位:“顧問”。
有些“顧問”是從民間請來的,擁有豐富經(jīng)驗的匠人:宮六就是其中一人。其他還有從太原府和徐州一帶邀請而來的,長于冶鐵和開采石炭的匠人。
這些“顧問”能從軍器監(jiān)中領到薪俸,雖然只比在外做工略高一點點,但是有“軍器監(jiān)”這三個字的金字招牌,不少工匠都是心甘情愿地來了。
另外一種就是像明遠這樣,有才學的人。
明遠因為是橫渠先生張載的弟子,而近年來橫渠書院各種各樣的理論與實踐成果頗豐。
再加上明遠本人也在“馬蹄鐵”、“千里鏡”、“焦炭”、“煤焦油”等軍事相關的技術發(fā)明上有著獨到的貢獻。種建中便稟明曾孝寬,將明遠也延請為“顧問”。
此舉僅是方便明遠出入軍器監(jiān),倒也不是為了給他一個官職或者是薪俸。
明遠自己也非常樂意——
自從上元節(jié)那夜,他與1127進行了那番對話之后,他對自己這個任務的看法已經(jīng)不同。
他意識到已經(jīng)與這個時代建立了相當緊密的聯(lián)系,因此這個“花錢”任務就絕不再是“花完錢就跑”的奢華炫富享樂之旅。
他要用手中能夠動用的財富,改變這個時代。
想要改變北宋迫在眉睫的危局,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加強武備,引入威力強悍的新式武器,用以裝備宋軍。
在今日來山陽鎮(zhèn)之前,明遠已經(jīng)將種建中寄放在自己那里的《武經(jīng)總要·軍械篇》仔細翻過了一遍。
他不像種建中,他從未上過戰(zhàn)場,因此完全不知道那些名目花樣繁多的兵器究竟是用來做什么的。
就拿刀來說,就有手刀、掉刀、屈刀、偃月刀、戟刀、眉尖刀、鳳嘴刀、筆刀之分,槍也有雙鉤槍、單鉤槍、環(huán)子槍、素木槍、鵶頸槍等等繁多名目2。
明遠:都是冷兵器……有什么區(qū)別嗎?
他就只管將這些稀奇古怪的刀槍都跳過去,直接看火器。
火器篇的名目也很多,什么飛炬、燕尾炬、鞭箭、鐵火床、游火鐵箱、引火球、猛火油柜2等等。多是用來火攻敵軍用的。
現(xiàn)如今種建中帶工匠煉出了煤焦油,因此又做出一種類似“燃~燒~瓶”的武器,將煤焦油盛在密封的瓷罐中,點燃引線以后向敵陣投擲,能夠起到很好的火攻效果。
但是明遠卻很清楚——這些都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火器”。
在這個時間點上,中國人使用火藥已有很多年,每逢年節(jié)時就將這些填充黑~火~藥的爆竹與煙花飛上半空,制造出喜慶的氣氛和炫麗燦爛的美景,但始終不曾用這件發(fā)明來保護自己。
而明遠心里始終相信:只有將武器的裝備技術全面推進,并據(jù)此改進戰(zhàn)術,將來華夏以農(nóng)耕文明對抗游牧民族,才有可能取勝。
今日他過來軍器監(jiān),就是想要與種建中和其他軍器監(jiān)的官員商量此事的。
事實上,明遠在正月十六那日已經(jīng)寫了信,請人快馬帶去洛陽和京兆府。
去洛陽的那封,是明遠邀請制作煙花最著名的“洛陽吳氏”出山上京。
而去京兆府的那封,則是聯(lián)絡明遠以前照顧過的那些硝民,請最熟悉硝石特性的采礦者到汴京來,并順帶捎來一批供試驗用的硝石。
明遠正在與種建中與曾孝寬提起此事的時候,王雱也來了。
聽見明遠對于火器的構想,王雱微微一笑,仿佛是在對以前的自己說話一般,轉(zhuǎn)向明遠,笑著道:“遠之,幾年前我也與你現(xiàn)在一樣,想要有一件舉世難敵的神兵利器,只要放在陣上就所向披靡,銳不可當……”
“熙寧元年,軍器監(jiān)……那時還叫弓|弩院,上書請求改制,制神臂弓、床子弩,研發(fā)火器……”
王雱說到這里,與曾孝寬相互看看。
“……卻被朝中諸公否了。”
明遠默默無語。
不過,熙寧元年,新法推行還未準備就緒,大宋的財政亦深陷虧空。研發(fā)武備的行動是注定要暫緩的。
“然而近幾年我才悟出一個道理。遠之,在你看來,打仗時最厲害的一件兵器是什么?”
王雱故意問明遠。
曾孝寬與種建中則坐在一旁默然聽著,兩人神色間應當都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明遠心知王雱說的肯定不是指某一件特定的武器。他猜測王雱可能會說,“最厲害的兵器是人心”之類的話。
誰知王雱的答案令明遠十分吃驚——
王大衙內(nèi)回答:“打仗時最厲害的武器,是‘錢’。”
明遠愕然,隨即馬上領悟:打仗時最要緊的,是錢糧,是整個國家財政源源不斷的支持。
“打仗是一門最需要錢的生意。”王雱繼續(xù)補充,“遠之,如果研發(fā)出的兵器,不能將成本壓低,不能順利運輸至最戰(zhàn)事的前線,這些兵器哪怕威力再大,也只是在演武場上討官家歡心的一件玩器而已……”
聽到這里,明遠肅容對王雱說:“元澤兄高見,小弟明白了。”
至此,明遠對王雱的觀感又有不同:
王雱能說出“戰(zhàn)爭是一門費錢的生意”這樣的話,他便不再將王雱看作是一個只會談理論的“衙內(nèi)”,他更愿意將王雱看作是一名正在快速成長的政治家。
明遠想了想,又問:“大軍開戰(zhàn)時,最耗費資源……錢糧的,究竟是哪些地方呢?”
這時種建中開了口。
他久在陜西,又親自上陣與黨項人交過手,對于開戰(zhàn)之后的種種情形,種建中比王雱和曾孝寬都要清楚。
“首先自然是糧秣,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若是軍需補給無法跟上,還未開戰(zhàn),就已經(jīng)敗了一半了。”
“除了填飽肚子的糧食,朝廷對兵士必須另有激勵——一是軍餉必須按時發(fā)放,若是拖延軍餉,不僅影響士氣,甚至有大軍嘩變的可能;”
“二是承諾給兵士大捷之后的獎賞,以及答應給陣亡將士的撫恤,無論是錢、是絹,還是糧食,只要應承了,就一定要能發(fā)出,如若食言,待到真正需要三軍用命的時候,再想要用此法鼓舞士氣,已經(jīng)無用了。”
“隨后是運輸,遠之,軍器監(jiān)這里打造的鎧甲、弓箭等物,千里迢迢,運到陜西,已是一大筆錢。到了陜西之后,又需要征用民伕押運,送往鄜延路、秦鳳路等地,每人每天支錢100文,米2升3,光這些開銷,陜西一路承擔起來已經(jīng)頗為吃力。”
“除此之外,才是各種武器、裝備,所用材料和工匠投入的人力,這些都是錢。”
種建中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同意王大衙內(nèi)的觀點。
明遠一邊聽,一邊思考。
錢,或者說一國財政,是支持戰(zhàn)爭最重要的支柱。
巧合的是,明遠最不缺的就是錢,只不過他不能隨隨便便就把錢拿出來送給大宋官家做軍費——那可是違規(guī)的。
“按照彝叔所說的,”明遠大著膽子提議,反正王雱和種建中都和他很熟,曾孝寬也不算陌生。
“供給大軍的糧秣、軍餉、獎賞與撫恤,都是萬萬省不掉的。而如今已有‘軍器監(jiān)法’,正在設法降低兵器裝備的成本。”
明遠最擅長的,就是排除法——
“那我們就在運輸之上想辦法!”
“軍器監(jiān)可以考慮在靠近用兵重地的安全地點設立‘小軍器監(jiān)’,或者是‘軍器作坊分坊’,就地制作或是組裝兵器。”
這是人人都能想到的辦法,但是要施行起來,卻很費事,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可以見功的。
王雱與曾孝寬等人相互看看,稍許有點失望。畢竟將明遠請來,是希望他能給出一些獨到的建議,而不是說些人人都知道的淺顯道理。
“但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做的,是由軍器監(jiān)的工匠們嘗試研發(fā)一些便于運輸核心構件,等送到地頭了,再由當?shù)剀娒駥⑺鼈兘M裝起來,成為完整的武器。”
明遠說到這里,種建中的眼神突然亮了——他終于從明遠的言語里聽出一些很有啟發(fā)性的內(nèi)容。
“就以‘霹靂砲車’為例,其核心就是一件可以轉(zhuǎn)動的橫軸。軍器監(jiān),這邊,完全可以只生產(chǎn)能夠靈活轉(zhuǎn)動的橫軸,甚至還可以加上用以調(diào)整角度和投石遠近的刻度盤。”
“等將這一組件運至戰(zhàn)場附近了,再用當?shù)啬静陌惭b上炮架,梢桿和拽索,便能就地使用了。”
這是明遠讀過《武經(jīng)總要》之后對大宋武備的了解。
所謂“霹靂砲車”,其實就是投石機。
投石機其實是一種,威力巨大且所費不巨的重型武器。它所用的彈藥可以就地取材,只要當?shù)赜惺^,無論是整塊巨石,還是礌石滾木,甚至是無數(shù)細小的尖銳石子……都可以用作上陣對敵的武器。
明遠:就說嘛,投石機在羅馬人的時代就已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廣泛應用,堂堂中華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是《武經(jīng)總要》上記載的“霹靂砲車”,能夠發(fā)石,卻不能調(diào)整投石的遠近和角度,因此不能“精準打擊”,是一件威力很大但“不一定”能命中目標的武器。
軍器監(jiān)也曾有匠人,試圖為“霹靂砲車”增加瞄準系統(tǒng)。但是制成的砲車體型過于巨大,運往宋遼邊境、宋夏邊境,所費甚巨,收益卻并不見明顯增加。
軍器監(jiān)工匠的嘗試便就此放棄了。
明遠所提出的,就是身處內(nèi)地的軍器監(jiān),只管生產(chǎn)重要兵器的一件核心構件,運到戰(zhàn)場附近再予以組裝,將其打造成一件威力巨大的完整武器。
種建中頓時大聲贊好:“陜西各處道路艱難,‘防秋’與‘防春’時,如遇雨雪,運輸更是困難。如果只是運輸小小一件,那在陜西當?shù)剡\起來也要更為容易。運到地頭,還能因地制宜,安在各自不同的地方……”
王雱與曾孝寬雖沒太想明白,但既然種建中說好,明遠這個主意便必定很有可取之處。
按照明遠的這個思路,盡力壓低路上運輸?shù)碾y度與成本,倒也確實能節(jié)省一大筆開支。
于是曾孝寬想了想,點點頭,對種建中說:“如此甚好,彝叔就安排人手,按遠之說的,先寫一個‘項目報告’上來。”
明遠見自己的第一個提議就得到了重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他的笑容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fā),也令種建中趕忙別過臉,不敢久看,生怕自己看呆住。
可是沒人能聽見明遠心里的聲音——
“這只是開個頭罷了。‘霹靂砲車’,遲早能變成‘霹靂炮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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