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千萬貫
明遠想來想去, 也沒能想出對付蔡京的辦法。
但是想起去年蔡京在豐樂樓受了那么大的折辱,這人也是有些傲性的,估計不會主動來撩撥他,而是會等他自己上門“認錯”, 所以明遠暫時應該沒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險。
明遠一到杭州城, 便立即命一名長隨去安排,整治了幾桌酒席, 兩腔羊, 幾簍螃蟹,十幾筐柑橘,并一些尋常日用的米面油之類, 給錢塘尉的治所送去。
這些都是惠而不費的東西, 想必蔡京拉不下臉面,和自己的屬下爭搶。
錢塘觀潮的事只能先這樣對付過去——而明遠對蔡京的態度始終是辟易遠避,躲得越遠越好。
明遠回到鳳凰山腳下自家院落時, 已經是申時三刻了。
史尚正在明家待客的花廳里, 仰著臉望著墻上掛著的一枚“自鳴鐘”出神,見到明遠進來,才笑著起身相迎,說“戴朋興今日來過了。”
“他聽說您前去觀潮,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所以留下話說, 明日如果您方便,請移步‘海事茶館’一敘。”
“聽起來是重要的事。”
明遠想了想,他確實囑咐過戴朋興, 如果得到了某些貨物的切實消息, 一定要盡快通知自己。
這些“貨物”包括來自黑衣大食的各種譯本, 也有些來自中國南方的特別出產。
史尚頓時露出笑容“是,是一件在汴京流行過的貨品。”
在汴京流行過的?
明遠茫然了片刻,想起今日遇見過的蔡京,頓時猜到了史尚打的“啞謎”,雙眼一亮,笑道“好,戴朋興這消息送來的正是時候。”
“史尚,明日你陪我去‘海事茶館’。”
誰知第二天和第三天,明遠都沒能成行。
他因為觀潮時被潑了一身的潮水,感了些風寒,自覺有些昏沉與發熱,只能讓史尚送信給戴朋興,向他說聲抱歉。
到第三日晚上,明遠才發了一身透汗,自覺全都好了。待到第四日清晨,他便起了個大早,決定履約,前往海事茶館。
杭州城郊寺院林立,每日清晨四更時分,寺院中便有鐘聲響起。僧人頭陀們還會手持竹板或是木魚,敲打著行于大街小巷,長聲播報天氣,晴則報“天氣晴明”,陰則報“天色晦陰”,下雨則直接報“雨”1。
明遠住在鳳凰山腳下,自他搬來之后,附近二里之外的寺院僧人便也會拐到這里,敲起木魚報曉,抵達的時間正好是五更。
這對明遠來說雖然沒有多少實際用處,但至少增添了一份儀式感,且令他輕易睡不成懶覺。
這日五更,明遠已經穿戴整齊,等待史尚到來,兩人并轡,一起前往海事茶館。
史尚沒忘了關心明遠“郎君,您的身體……”
明遠此刻正裹著一件厚實的外袍,聞言“阿嚏”打了一個噴嚏,然后用手絹擼了擼鼻子,才瓦聲瓦氣地笑道“沒事,都好了,悶在家里才會生病。”
他原本還想借病多躲兩日,避免出門遇上蔡京。但總這么悶著,估計會把自己當真憋出毛病來,倒不如出來走動,到茶館里辦些大事來得好。
到茶館時,時間還早,茶館還未到開業的時候。
但是戴朋興夫妻和明遠專門雇來的廚子已經早已在忙碌了,后廚的煙囪中已升起裊裊的炊煙。
只聽身后大車車軸“吱呀吱呀”響著,明遠回身一看,見車上是盛放著數個巨大的木桶——原來是鳳凰山上汲來的清泉水送到了。
這“海事茶館”的重心雖然在“海事”而不在“茶館”上,但是屬于“茶館”的本分卻是樣樣都能做到。
沏茶與烹飪用的水都是來自鳳凰山的清泉,大約是內含礦物質的緣故,沏出的茶格外香醇,實在不比虎跑的水差多少。
后廚那邊也已經開始準備茶館的各色茶點。明遠特地雇來的那名擅做主食的廚子,已經開始蒸饅頭與炊餅。
而戴朋興的渾家則在做一種叫做“丁香餛飩”的面食,在明遠看來,已經很有后世“柴爿餛飩”或者是“小餛飩”的風貌,是一個個包著肉餡的薄皮餛飩,煮熟后撈出來,盛在羊骨熬的高湯里。
那小餛飩的薄皮宛若縐紗,在清澈的湯水中悠悠地擺動,宛若一朵清晨初放的花朵。
大約因為這個,這道點心才得名了“丁香餛飩”。
明遠吃到了茶館今日供應的頭一碗餛飩,吃得很開心,甚至連僅有的一點點鼻塞都好全了——他意外發現,自己用作信息交流目的而開的茶館,似乎也能誤打誤撞成為美食圣地。
當他熱乎乎地喝完了餛飩湯,海事茶館中安放的那枚“自鳴鐘”時針指向上午九點,并且開始報時。
報時的聲音也不甚響,只是一柄銅槌敲擊空心銅管的笨拙聲音“篤”、“篤”、“篤”……
但很清晰——明遠清清楚楚地聽它響了九下。
戴朋興出去,將茶館的門板一扇一扇地放下來,再去將四面的窗戶都打開。再去在茶館中顯眼的位置放上一疊今日剛出的《杭州日報》與前日出版的《海事新聞》。
沒過多久,就有海商們結伴進來,多半先叫上一壺茶,一份饅頭或是餛飩之類的點心,先墊墊肚子。
隨后他們要么去取一份《杭州日報》或是《海事新聞》慢慢地看著,或者等待機會,要與茶館掌柜戴朋興攀談。
戴朋興在這里是個大忙人。
在整個“海事茶館”中,數他掌握的消息最多,有不少海商都曾拜托戴朋興打聽消息,現在是來問結果的。
也有人往茶館中那幅黑板望過去,那上面字跡宛然,但大多是昨天的消息——戴朋興每天下午三點鐘才會更新上面的信息。
于是這些海商便會遺憾地將視線轉開,看向茶館中的那枚自鳴鐘,按自己估算今日該在這間茶館里耗費多少辰光。
這時,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進來,戴朋興一眼瞥見,便堆上笑容,招呼道“老鄧!勞你久候了。”
說著將這人引到明遠這一桌來。
明遠留神看來人。
只見他身上的裝束是海商常見的,上衣下裳,戴著巾幘。但是他膚色很黑,倒像是常年跑船的水手,又似需要親自下地勞作的老農。
最要緊的是,這身海商衣裳不太合身,好像根本不是這個“老鄧”自己的衣服。
老鄧望著明遠,似乎也在為明遠的年輕而吃驚,眼光中帶著猜測,慢慢將明遠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有點遲疑地望著戴朋興。
戴朋興點了點頭,似乎在確認對,就是這一位,沒錯。
明遠起身,拱手見禮“陜西明遠,閣下是姓鄧吧,該如何稱呼。”
對方便通名,他姓鄧,名叫鄧宏才,是廣南西路合浦縣人氏,今次是頭一趟押著海船到杭州來。
明遠看一眼戴朋興,神色里透著滿意。
戴朋興接受到了明遠的鼓勵,便也流露出得意的表情,喜笑顏開地起身離開,又去取了一件東西過來。
而鄧宏才深吸了一口氣,便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中取出一枚水囊,伸手擰開了水囊的塞子。
而戴朋興取來的東西也已經遞到了鄧宏才面前,那是一枚通體透明的玻璃杯,顏色純正無色,宛若天然水晶一般晶瑩剔透。
鄧宏才顯然沒見過這個,盯著玻璃杯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將手中的水囊遞到杯口,慢慢傾倒。
從那水囊中流淌出色澤純正的金色液體,似乎比水的質地更要醇厚些,但又不及蜂蜜那樣粘稠。
鄧宏才往面前玻璃杯中倒了半杯,就將水囊重新塞好,用滿懷期待的眼神望著明遠。
明遠提起玻璃杯,舉在空中,仔細觀察色澤,再將玻璃杯湊至唇邊,低頭飲了少許,而后閉目品味。
這過程中,鄧宏才一臉緊張的表情,膚色黝黑的一雙手不安地來回搓動。
明遠卻笑著睜開了眼,向鄧宏才點頭,道“味道與去年的那一批一樣好。”
這鄧宏才帶來的,不是別的,正是去年由豐樂樓引進,并且風靡整個汴京的“甘蔗酒露”。
鄧宏才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小郎君,您覺得這酒,還能賣上去年的價錢嗎?”
明遠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誠實地問鄧宏才“說實話,我還不太明白,戴掌柜告訴我說,您在這里逗留了一陣,還未找到買主。這是為什么?”
鄧宏才臉上一紅,嘆了一口氣,道“今年船只北上時遇上了些事,到港便晚了。先是到的泉州……沒能賣出手,聽了一名海商的勸,現下到杭州來碰碰運氣。”
明遠回想了一下好似是的。
去年豐樂樓是從中秋時就開始廣為宣傳這種“甘蔗酒露”,待他一個多月之后再嘗到,酒露已經不剩多少了。
“可是,我現在都還記得,去年汴京城里,豐樂樓推出這‘甘蔗酒露’的時候,盛況空前,將這酒露炒到千金一瓶……”
“怎么到了今年,鄧兄這酒,就買不出去了呢?”
鄧宏才聞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猶豫著要不要將原委向明遠和盤托出,他們鄰桌忽然有一名海商走過來,向鄧宏才和明遠打招呼“請問……小郎君手中這玻璃器皿,有貨嗎?”
海商對明遠手中的玻璃杯,興趣竟還要大過杯中的酒露。
明遠禮貌回復暫時沒貨,但是南方的玻璃器皿廠已經在籌建了,對方若是有興趣,可以在戴朋興那邊留個聯系方式,將來玻璃廠有出產的時候雙方可以洽談。
等那打岔的海商隨戴朋興去了,明遠才將視線轉回鄧宏才面上,用一種柔和且飽含關心的語調問“是不是制酒的方子泄露了?”
這話似乎戳到了鄧宏才的痛處,這位看起來“過于誠實”的南方商人身體一震,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隨即羞赧萬分地承認“確實如此。”
“我……我家祖上本是蔗農出身,積累了好幾代的家業之后,才開始慢慢嘗試自己制糖與釀酒……原本是想要讓鄉里鄉親們日子能一點點好起來的,誰知道……”
按照鄧宏才所說,這甘蔗酒露是他們鄉最先制出來的,去年他鼓起勇氣,將這一批酒露用小船運到廣州港,在廣州搭上了一條大海船,先是將酒露運到泉州,在泉州終于找到了買主,將酒露全部出清,帶著錢回到廣西。
將錢分到每一家,父老鄉親都高興壞了。大伙兒一合計,覺得應當多制一些甘蔗酒。
于是大家伙將原本用來制糖的甘蔗,大部分用來釀酒,因此也多耗了些辰光。
最終鄧宏才帶著“全村的希望”,再次前往泉州。
但出奇的是,這次他隨船到了泉州,上一年原本約好的買主卻沒有依約到來。
這鄧宏才也是實誠,在約好的日子之后又等了十來天,才確認對方是真的不會再買他的“酒露”了。在泉州港一打聽,這才知道——
去年他們鄉里制出的“酒露”,在汴京城大紅大紫。
消息一傳回泉州,立即有人找來了福建廣南一帶的蔗農,開始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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