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億萬貫
李成周給明遠帶來了一套樣幣。
這套樣幣用的是楮皮紙,紙色白凈,紙質厚實而堅韌。印刷采用的是刻印坊最新的雙色套印技術,墨色清晰,圖案邊緣如被鋒利的雕刀細細切割過。
據李成周說,汴京城郊一家雙色套印做得最好的刻印坊被官府授予“官辦”的資格,開封府甚至派遣了衙役去刻印坊內,晝夜戍衛。
但那家于刻印技術上還需要與同行討論切磋,李成周等人便被“特許”,進入那家刻印作坊,吃住都在那里,直到印出了一批大家都滿意的樣幣,才被準許離開。離開的時候還被衙役們搜身,確保他們沒有將即將投入使用的“真交子”私藏夾帶出來。
而李成周帶出來的這套樣幣,除了應有“樣幣”字樣之外,與市易司用來購入商品的真實交子幾乎沒有不同。所差別的是,市易司投放市場的交子,還將蓋有官府的大印。
據說這大印上也有玄機,有用如今市面上出現不久的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微縮文字。
李成周以為明遠關心的是交子的印刷技術,顫顫巍巍地問:“明郎君,您看,這種新版的‘交子’,能被仿制嗎?”
明遠柔和一笑:“有心人想要仿制,總是仿的出的!
李成周臉色頓變。
“但這也無妨。銅錢和鐵錢,民間一直都有私鑄。交子縱有盜印,也不過與銅錢一樣。”
明遠笑著繼續道:“我還知道好幾件可以用來給交子防偽的方法,要是有機會能去見見那官辦‘印鈔作坊’的東主和工匠,我自然愿意說與他們知道!
紙幣防偽的技術總共就那么些:水印、埋線、凹印……現在這個時空的技術手段未必能夠全部達到,但是能用上那么一兩種,就已經足夠讓偽造者頭疼了。
“但這根本不是交子現在的問題!
明遠望向一臉迷茫的李成周:“成周兄,你說說看,要是你的刻印坊主顧向你付賬時打算付這些交子,你愿意收嗎?”
李成周一嚇,頭一反應便是搖頭,隨即臉現愧色,道:“明郎君……這,這我,做的只是一點小本生意……萬一這交子兌不了銅錢……”
言下之意,就算是這些交子刻印得再精美,只要這交子不能隨時隨地地兌換銅錢,李成周就不敢真正將交子當做“錢”來使用。
“這交子啊……一開始也是蜀中百姓沒有辦法的時候才用的。”
明遠從蘇軾、呂惠卿等人那里聽說過不少關于蜀人發明交子的故事,當下娓娓講給李成周聽。
自北宋初年起,蜀中的經濟就一直發達,用的卻是鐵錢。鐵錢體重值小,一千文鐵錢重25斤,連買一匹絹都要用到上百斤的鐵錢。據說那時在益州,女兒家上街買絹,需要專門帶上一個壯漢作為背夫,不是為了拿貨,而是為了背錢。
到后來蜀中發生了李順、王小波叛亂,專門鑄鐵錢的鑄錢監干脆停工。市面上出現嚴重的“錢荒”。
按照明遠的話說:這就是發達的物質生產水平與較低的貨幣流通水平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匹配。
于是,益州十六家實力強大的錢莊,聯合發行了一種存款憑證,名叫“交子”。
持有交子的人,將錢存入這些錢莊,到手這些名為“交子”的紙張。拿到手的交子在市場上可以交換商品,也可以到錢莊那里兌換成為現錢。
這些交子依托十六家錢莊的信用,得以在市場上流通。由于它攜帶便捷,逐漸大受歡迎。
然而這些發行交子的錢莊多半也良莠不齊。有些錢莊經營不善,偷偷將當初持有交子的人存入錢莊的錢花用去了,導致后來持有交子的人無法兌付。市場便出現混亂,各種訴訟官司頻出,讓地方官傷透了腦筋。
這樣的事件發生之后,北宋朝堂上便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呼吁徹底取締紙幣;另一種便是維持交子的存在,并將其改為“官辦”,也就是,官府成立“交子務”,接手交子的發行事務。
最終,宋廷選了后一種方案。
從此,益州十六家錢莊聯合發行的交子被稱為“私交子”,隨著大宋朝廷的法令出臺,私交子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交子登上“官方”舞臺。
但那時的官辦交子只能在蜀中地區使用,不得出蜀。因此其影響也僅限于蜀中一地。
如今,呂惠卿為了實現新黨的政治目的,借著市易法推行的機會,在京中強推交子。
明遠猜呂惠卿這么做可能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實”,逼迫市場,不接受也得接受。
但很可惜,市場本身有等價交換的邏輯規則在,不會隨便因為他人的意志而轉移。
被市易司“強購”去貨物的商人們,并不會認為市易司給他們提供了等價的“錢幣”,而是認為這是官府給他們的一張“欠條”。
這張名為“交子”的欠條,官府打算怎么還,什么時候還……誰都不知道。
——這京中的人心怎么能不亂?
明遠將這來去原委與李成周一解說,李成周頓時望著放在桌面上的那一沓“樣幣”,遲遲疑疑地問:“明郎君……這些花紙,它真的能換錢?”
可見,這交子能作為“錢幣”的一種形式,這觀念還遠未深入民心。
明遠頓時自嘲地笑笑,道:“幸好沒有答應王元澤去做官……”
好賴他還沒有加入北宋的官員系統,這件事再怎么也怪不到他頭上。
但是一想到如今京中的亂象,明遠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打算,而是起身,告訴李成周:“好了,我現在去市易司找蔡京!
從這次強推交子的手段來看,明遠斷定這件事與蔡京絕對脫不了干系。
但是明遠剛剛起身,外面門房就將有客上門的拜帖遞了進來。
明遠一瞧拜帖:“好家伙,被堵門了!
他暫時沒法兒出門去找蔡京:王雱與呂惠卿,聯袂上門,將明遠堵了個正著。
明遠這次進京新添置的大宅在城西,靠近常樂坊,距離王安石的宰相宅邸不算遠。宅院的價格是三萬貫,再加上各種裝修改建,明遠在這一棟住宅上的總花費在五萬貫左右。
但匆匆趕來的王雱與呂惠卿,誰都沒有心思欣賞明遠這棟價值萬金的新宅邸。
王雱與呂惠卿被明遠邀入花廳。兩人還未坐定,就全都站起身。
王雱向明遠開口道:“遠之賢弟,交子一事,還要請遠之鼎力相助!
呂惠卿則什么都沒說,拱手鄭重向明遠行了一禮。
明遠:這叫什么事?
明遠與王雱交好,所以這請求由王雱來提,讓明遠推辭不得。
而呂惠卿只管放低姿態。明遠要是真的拒絕,未免也顯得太傲慢了。
對了,還有那個蔡京呢?
蔡京怎么不來?
明遠難免氣鼓鼓地想:要是蔡京也來,沒準他會真當著王雱與呂惠卿兩人的面,當場翻臉。
所以蔡京有這個自知之明,今日沒有在明遠面前自討沒趣。
但明遠心知此刻新黨到了“只能進、不能退”的時刻,如果市易法連帶交子發行之事一起“翻車”,那么新黨眾人的政治生命估計會全部完蛋,而這個龐大帝國的改革進程恐怕也就此到了終點。
當下明遠也不客氣,邀請王雱與呂惠卿兩人入座,只問:“兩位知道如今市面上的情形嗎?”
王雱看著呂惠卿。
呂惠卿表情不變,泰然自若地清了清嗓子,答:“如今汴京百姓,無論家業大小,都開始積攢銅錢。市面錢貴,物價飆升!
說到這里,他到底是嘆了一句,道:“此事牽扯甚廣,無論是富商巨賈,還是升斗小民,如今俱在收藏銅錢。原本由外地入汴京平抑物價的商戶,因為聽說運貨入京之后,市易司只給付交子,如今全都在京城外觀望,貨物據說都押在山陽鎮外的貨棧里……”
發行交子取代銅錢,就不止是市易法打擊壟斷這么簡單了!板X幣”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以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汴京城立即行動了。
此刻,呂惠卿異常誠懇地起身,向明遠與王雱拱了拱手,道:“這次是惠卿誤信人言,加之思慮不周,市易司行事不妥,才致今日之難題。遠之若覺有什么是惠卿可以彌補的,請盡管提出;萸錈o有不從的……”
明遠聽著聽著,依稀覺得呂惠卿正在撇清,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這責任,呂惠卿估計就要全部推到蔡京頭上去。
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一旦要動真格地玩起心眼,恐怕還是經驗老到的呂惠卿略勝一籌。
不過……蔡京也不是省油的燈,估計也暗中藏著什么制衡的手段,或者是給呂惠卿偷偷挖了坑。
但明遠無意摻和呂惠卿與蔡京之間的糾紛,他將手中那柄標有大食數字的折扇打開,遮住半張面孔,輕輕地搖了搖,出了會兒神,片刻間已經想出了應對的方法。
“要緩解眼前的局面,也不是沒有辦法。”
王雱與呂惠卿頓時相顧大喜。王雱習慣性地伸手撫胸,笑道:“我就知道,遠之一定會有辦法!
“但是需要官府做些事……配合一下!
呂惠卿誠懇地一拱手:“遠之但講無妨!
明遠便問:“此次發行交子,已流入市場的有多少萬貫?”
呂惠卿與王雱對視一眼。
呂惠卿有條不紊地開口:“此次發行交子,打算在汴京發行三百萬貫,官府已準備一百萬貫的銅錢,供兌換備付1……”
明遠:好家伙!現代人到此也要直呼“內行”,在公元十一世紀的北宋,人們已經明白了不需準備足額準備金的道理了呀!
“……想必持有交子的人不會同時到官府兌付,因此三分之一的準備金已經足夠安全……”
“至于已經流入市場的交子……此事由蔡元長一力主導,惠卿倒是不太清楚準確的數字!
說到這里,呂惠卿終于臉現尷尬。
他雖然可以將責任往蔡京身上推卸,但這樣也就意味著承認蔡京掌握發行交子的主動權。
“問題不大,”明遠得知這次發行交子的總數,心里就放松多了:三百萬貫么,以他現在能夠調集的頭寸,就算是全發放出去他也能應付過來。
“請兩位放心——”
至此,明遠已能為王雱和呂惠卿兩人打包票。
“只是余事上,我還需要官府如此如此……”
少時,明遠將王雱與呂惠卿送走,便叫來長隨。明遠讓他往蘇村跑一趟,給捶丸場送一封信。
當天傍晚,所有參加捶丸俱樂部的成員,都收到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消息——只不過十分言簡意賅。
明遠給他們的帖子上都只有三個字:界身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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