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億萬貫
王韶看看種建中。
他這個得力愛將的確是驍勇善戰,同時又恩威并濟,在士卒中擁有極高的人望。只不過會時不時地像這樣請戰,次數多了也挺令人頭疼。
王韶想了想,忽然問:“彝叔,你……是不是收到信件了?”
年輕人沒有回答,但是他那張面孔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漲紅,似乎在直接呼應王韶的問話。
王韶看了一眼,心中了然,知道來鴻有信,眼前這年輕人定是收到了什么令他牽腸掛肚的消息。
“彝叔,將你帶到熙河,又任你在此蹉跎了歲月,你可會怨老夫?”
王韶放低了聲音,改用長輩的口吻柔和詢問種建中的意見。
“這如何敢……”
種建中驚道。
“只是,只是……”
但他心里也有自己割舍不下的事與人。
“只是確然與人有三年之約,想要與人再見上一面!
說著說著,聲音有如囁嚅一般。
“啊……你到我帳中,竟快要滿三年了啊!”
王韶也忍不住感嘆:“范文正公寫‘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寫得的確沒錯!”
這些時日,開邊熙河的大軍一直都只是在練兵、屯田、互市,看似沒有大的動作,可是身為主帥的王韶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等一個時機,最關鍵的時機。
要論起急切,他比帳下任何人都要急切。
如今西夏國中太后當朝,又重用漢人。然而這位出身漢家的太后梁氏,每每受到國中西夏貴族的壓力,就會故意把這種壓力轉移到對外戰爭上。
隨著西夏國主秉常的年歲越來越長,國中呼吁梁氏還政的呼聲越來越響亮。此后梁氏面臨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
的確是再也不能等了。
面對面紅耳赤,在自己面前坦誠心跡的種建中,王韶果斷開口:“彝叔,你放心——”
“這次河湟開邊,我等必定能盡全功!”
“還有半年,在你那三年之期屆滿之日,我必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去,完成你的心愿!
種建中聽到主帥這句話,眼中含著驚喜,抬起頭,灼灼眼光緊盯著王韶。
難道,自己這次的請戰,真的打動了主帥,自己終于有機會帶兵征討盤踞河州的羌部了嗎?
只見王韶向帳外踏出幾步,吩咐自己的親兵,道:“去叫上處道!”
王韶除了次子王厚之外,又點了幾個軍中高級將領的名字,命親兵速去傳。
趁著等待的工夫,王韶轉向種建中:“彝叔,你麾下的騎兵……訓練得怎樣了?”
種建中沖上一拱手:“戰術與武器都已反復習練,人人精熟。眼下,就只是差實戰的經驗而已。”
王韶和種建中話里都沒有直接提,但是兩人都知道他們所指的“武器”,就是那千里迢迢,從汴京運到此地的新式火器。如今運到的數量少得可憐,所以也沒辦法大規模開展訓練。因此實際受訓的,就只有種建中麾下的兩個騎兵指揮。
種建中從明遠的來信上聽說了“肌肉記憶”這回事,自然督促他麾下的士卒勤加練習,反復訓練裝彈,上膛,發火,再裝彈,上膛,發火……
如今這兩個指揮的騎兵,哪怕是半夜里睡在自己的營帳中,種建中只要走進去喊上一聲“預備”,這些士卒也會馬上從被窩中彈起,左右手同時開弓,開始重復裝彈、上膛的動作,然后才驚醒,茫然地望著他們的主將,似乎想要知道,該向哪里發火才是。
此刻王韶聽見種建中如此答復,他充分信任種建中訓練士卒的能耐,當下便提醒:“京中軍器監統共送來了五百條火銃,每一條都異常珍貴,所用的彈藥也十分難得。因此務須好好保存,用在刀刃上……”
種建中剛剛應下,王韶剛剛點將點到的王厚和其他幾名麾下將校已經趕到王韶帳中。
王韶故意冷笑,道:“怎么,我麾下將校之中,竟只有種彝叔一人有請戰之心嗎?”
王厚等人一聽,眼光齊刷刷向種建中轉過來,都沒想到竟被這家伙搶了先。
但……王經略是拿定了主意馬上就要出戰了嗎?
一時間將校們齊刷刷地單膝下跪,對王韶大聲道:“請經略下令!”王厚是王韶的親兒子,也不例外,跪在了袍澤們之間。
王韶一轉身,免去了那些虛頭巴腦的禮儀,將手一揮,親兵們將他的主帥營帳跟前的帳幕打開。
眾人頓時見到帳中擺著一副巨大的立體輿圖,不止是熙河路,從陜西沿邊五路,到橫山、銀夏、八百里瀚海,再到靈州、興慶府……西面的一切地形,山川起伏,都在這幅立體輿圖的范圍內。
而輿圖上則標出了一個小小的目的地。
跟隨王韶進帳的將校們大多認識這個地點,此刻人人眼中發亮,有嘴快的搶先開口道:“是河州!”
原來這次大軍的目標,是要拿下羌部首腦木征所盤踞的河州。
王韶面對種建中,朗聲道:“種彝叔,此次是你率先請戰,待到拿下河州,便由你,代表大軍回京請功!”
一時帳中所有羨慕的眼光都投在種建中身上。
而種建中也大喜過望,向王韶一拱手,大聲道:“必不敢有負經略所托!
汴京城中,明遠在“金融司”堂而皇之地開始“上班”了。
他這金融司下屬機構只有一個交子務,本身又是新衙門,平日里異常清閑,大家都沒什么事。
而金融司隸屬三司使管轄,三司使薛向如今正異常忙碌,根本顧不上明遠。
坊間都在傳說薛向有可能會隨時去職,交出這號稱“計相”的權柄,調往他處。而這三司使不知是何人能夠繼任。
于是,明遠這嶄新的金融司,便完全進入了“自覺自發主動”的狀態,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找事”。
期間蔡京來打過一次招呼,在明遠那張拉長的俊臉面前碰了軟釘子,悻悻地回去,此后也不來打擾了。
薛向偶爾好奇,也來看過一次,見到明遠帶著他下屬的幾個吏員在州府里忙忙碌碌。
薛向覺得十分好奇——他聽自己的兒子薛紹彭總將朋友明遠吹得天花亂墜,心里總歸不大相信。
但是現在,薛向站在金融司中,聽明遠笑著解說他帶著吏員們正在做的事,不由心生感慨:
天下竟有這樣“沒事找事”的小郎君!
這幾天里明遠帶人做的,是幾張報表——是明遠帶著他下屬的幾個吏員,將全天下各州縣所上繳的稅賦全都折算成了銅錢。
在此之前,大宋的財政收支上,只會記著——今歲全國收入:糧幾多石,絹幾多匹,銅錢幾多貫……
以前薛向也暗自吐過槽:要將全天下的稅賦加起來,就非得加三個不同的數字。
但此刻,這報表上全都折成了銅錢,各州縣的錢糧調撥只以一個數字來表示。薛向一望之下,竟覺得一目了然:哪一路繳的稅賦多,哪一路少,在各年間的增減變化……清晰無比,一望可知。
“這是……均輸法1?!”
薛向喃喃地道。
“是呀,薛相公,均輸法是相當有意義的。”
“不止是簡便了各州縣之間錢糧調撥,也讓我們對各州縣的財政情況看得更加直觀!
“薛相公,這樣一來,朝廷豈不是就能格局打開,縱覽全局了嗎?”
薛向不由得一陣懵:這么簡單的方法,為何只有眼前這小郎君上任之后才能搗鼓出來?
是因為他和此前司中的官員所思所想都落入窠臼了嗎?
薛向原本聽說了一些流言,說這小郎君的官職是“買來”的,據說還是直接向天子許了“天價”。但也有人反駁,說這小郎君天賦異稟,不僅僅是理財的能手,還寫一首好的理論文章,是被師友極其推崇稱道的,這才薦到了御前……
而薛向因為兒子成天在耳邊念叨,先入為主,認為明遠肚子里應當多少有幾分墨水。
誰知今日一見,明遠竟給了他這樣的“驚喜”,如此簡單,又如此行之有效。
薛向老于官場,心里感慨,表面上卻什么都沒流露,而是將明遠遞過來的報表繼續往下翻——
“這是根據各州縣繳納的稅賦總額計出來的天下財富總額。旁邊列的這一欄,是如今在流通的貨幣數量,這貨幣包括了銅錢、鐵錢和交子,但不包括金銀——金銀都可以算作是商品,以銅錢計價……”
明遠絮絮地為薛向解說:“如果貨幣發行的數量,多過了天下財富,也就是貨物商品的總額,這就是‘超發’,貨幣就會貶值。也就是人們需要以更多的貨幣來購買同樣數量的商品!
“有了這個測算,我們就大概可以算出,應該向民間發放多少貨幣。交子應當多印還是少印!
“事實上,這個測算是大致準確的。熙寧以前的15年間,全國平均糧價,大約在70文到75文之間,如今已經升到每斗100文了2。想來這是民間流通的貨幣更多的緣故。”
薛向越聽越是震驚:明明明遠說的道理平平無奇,很好理解,可是在此之前,他卻從未聽過有類似的言論。
至此,薛向已經對官家趙頊的“識人之明”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他心中頗有幾分慚愧地開口:“老夫應當早日來拜會明司監的才是!
“也就是因為最近北方的旱情,衙門里忙得一塌糊涂!
薛向沒有提他的三司使位置不穩,正面臨人事變動的巨大壓力。薛向只是就事論事,最近北方的旱情愈發嚴重,令他和下屬的官吏們都忙得腳不沾地。
明遠卻睜大了眼睛,而后趕忙道歉:“如此是我的不是,沒來由地耽擱了薛相公的時間……”
但明遠顯然還是更憂心北方的旱情,馬上改口問薛向:“北方的大旱……如此嚴重嗎?”
薛向肅容:“確實如此,好多地方自入秋以來,滴雨未下……”
送走薛向,明遠腦海里有個念頭,似乎正變得清晰,但他又總覺得模模糊糊的,像是籠上了一層窗戶紙,始終沒被完全戳破。
突然,明遠從自己的辦公桌跟前站起身,向衙署中的其他官吏打了聲招呼:“各位,我先翹班啦!”
其他小吏也沒膽子管自家上司遲到早退,只能紛紛表態:明司監請放心,他們一定會將剩下的工作一一做好。
明遠便一溜煙出門——他想起了一件要緊的大事,需要趕緊出門,驗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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