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億萬貫
對上元節晚上發生的事,王雱遠比明遠想象的要來得平靜。
“大人對此早有預料,任何結果都能接受。”
但對面對明遠,王雱看似云淡風輕地笑著。
他們父子,應當是對此早有覺悟——畢竟在新法推行的過程中得罪了太多的人,觸動了太多利益。
只是在明遠這里,王雱坐的時間久了,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落寞,些許悲涼。
“遠之,你當初有一句話說得對,一切都在于天子……”
早年間明遠就提醒過王雱:新法的成敗,不在于王安石父子有多大的決心,肯付出多大的犧牲——它只在于天子的支持。
此時此刻,王雱舊話重提,神色間終于流露出一點點,被背刺了的感覺。
這次辜負了王安石一腔孤勇的,不是諫臣,而是天子。
沒有天子授意,此事萬萬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地步。
明遠卻笑著安慰:“想想你是為誰去做這些事的吧!”
聽到這句話,王雱終于恢復了一點點血色,精神一振。
這次變法,說到底,都是為了天下,為了蒼生,而非為了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遠之,”王雱苦笑,“你是真的看得比我通透!”
明遠則很坦然:當初將他打動的,是幾年前那個無比光輝燦爛的上元夜,與在此間大放異彩的華夏文明,不是什么高官顯爵,功名利祿,更不是坐在龍椅上某人的好惡。
天子的態度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因此明遠安慰王雱:“放心,一定會有轉機的。”
王雱聽得心里好生舒服,連忙點了點頭:“愚兄就這樣等著轉機到來。”
隔日,朝堂上御史們開始彈劾王安石怙恩恃寵,進入宣德門時竟不肯下馬。
當初帶頭上書天子的御史蔡確反而后退了,任由汴京大名鼎鼎的“吵架王”唐坰在崇政殿上口水橫飛。
彈劾的內容也早已不再圍繞上元夜的事了,而是成了唐坰一個人的表演,漫無邊際的“碰瓷”。
唐坰難得能擁有這樣的舞臺:上頭的授意與同僚的謙讓。他登時從懷中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彈章,對王安石道:“王安石上前聽參!”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還從未有一名御史膽敢如此,當面無禮彈劾而且將吐沫星子噴宰相一臉。
再聽下去,眾臣們發現,這唐坰彈劾的根本就不是王安石一個人。
在唐坰口中,首惡乃是王安石,作威作福,與呂惠卿、曾孝寬等人表里為奸,令天下只知有王安石,而不知有天子。
其次,文彥博、馮京等兩府官員明知王安石可惡,卻對此不聞不問,明哲保身,任由其坐大而不自知。
尤其是副相王珪,面對王安石就如奴才侍奉主人。
……
唐坰說得滔滔不絕,朝堂上每一位高官的名字都被他點到了。
而趙頊坐在御座上,頗有如坐針氈之感。
當今天子的確有放緩新法推行,以緩和新舊黨爭,防止新黨一味做大的念頭,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小小的示意卻被眼前這個唐坰放大到如此地步。
試問:如果朝堂上每一位高官顯宦都是奸臣,那么他這位天子,又會是明君嗎?
無奈之下,天子只能目視站在唐坰身后的蔡確。
蔡確連忙咳嗽連連,暗中示意,希望唐坰能夠見好就收,及時住口。
這時唐坰也自覺表演得差不多了,有點口干舌燥。
他需要一個有力的攻擊作為終結。
唐坰環視朝堂,沒有見到那個他想要攻擊的對象。
但這對唐坰并沒有造成任何阻礙。
“還有一人,無寸功于國家社稷,既無才學也無功名,卻照樣躋身朝堂之側……”
在崇政殿上的所有臣子,都知道唐坰說的是明遠。
按說今日這是大朝會,明遠的官職是足夠讓他上朝的。誰知明遠卻根本沒來,不知道是身體有恙未至,還是早早聽說了今日有御史“表演”,故意沒來。
一時間,崇政殿中竟有人對明遠的這份“先見之明”生出羨慕之心。
視線紛紛向新任三司使沈括投去。明遠如果來,就應該站在沈括身后才對。
沈括感受到了目光,面上流露出幾分尷尬。他知道明遠這小郎君只是憊懶,習慣性地遲到早退,能夠不上朝就一定會請假。
“連上朝都不敢……”
唐坰憤憤地噴出這一句。
“這樣的人,如何能與群臣為伍?”
“陛下,臣請即刻革除此人的官身,交有司好好審問。此人得官不正,必須追查到底。”
坐在天子椅上的趙頊臉色都變了。
明遠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當初兩府與吏部,都是看在他天子親自拔擢的面子上,才沒有多說什么。而御史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輕輕放過了。
誰知今日這個御史臺放出的瘋狗,見人就咬,將明遠的事也順帶咬了出來。
趙頊能夠駁王安石的面子,卻不想動明遠。
為什么?——1000萬貫!
1000萬貫的誘惑放在他趙頊的面前那!
雖然天子對那1000萬貫的承諾還會有些將信將疑,可若是唐坰真將1000萬貫就這么罵走了,趙頊可舍不得。
唐坰卻來了勁了,聲聲追問:“明遠此人,究竟是何背景,被何人拔擢?此前民間有‘賣官鬻爵’的傳言,是否為真……”
御座上的趙頊臉都快掛不住了。
唐坰的問話,就像一巴掌又一巴掌,統統呼在趙頊臉上。
好嘛,本意讓這家伙彈劾宰相,誰知此人竟然將群臣都罵了個遍,而且還明里暗里地罵上了天子!
趙頊看向蔡確,心想:瞧這御史臺辦事辦的……
但無論趙頊如何生御史臺的氣,當務之急是想個辦法將唐坰的嘴堵上。
正在此刻,趙頊眼尖,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殿尾。這名太監屏息凝神,沒發出半點聲音,但是將身體偏出,好讓御座上的天子能夠看見他——顯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急呈天子。
“童貫,有何消息要稟?”
趙頊直接打斷了唐坰的追問。
“啟稟陛下,熙河路急報。”
童貫聲音沉穩,立即將崇政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他那里。
唐坰立即發現自己雖然站在崇政殿正中,但是卻已經完全無人問津。
趙頊雙手握住椅背,手背上爆出青色的血管。年輕的皇帝神色緊張,問:“是何急報?”
只見童貫一抬頭,朗聲道:“回稟官家,是大捷!”
群臣:大捷……
“熙河路大捷,經略使王韶麾下眾將合力齊心,如今已經攻取河州。陣斬共計八千余,奪得戰馬萬余。”
聽見童貫報的消息,趙頊馬上站起身,眼神定定地望著遠方:“是河州!”
熙河路辛苦經營了多年,一朝得到了回報!
攻下河州,如能固守,便意味著大宋疆域一下子拓寬數百里,并且直插入西夏背后的腹地,與橫山地區一道,令西夏腹背受敵。
“恭賀陛下!”
“熙河路此次大捷,歸根到底,是陛下素有識人之明,才能破格提拔王韶等眾將……”
朝堂上頓時諛詞滔滔,都將此次大捷的功勞歸于趙頊名下。
然而趙頊此刻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天子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大捷……終于來了一場大捷!
在最應該得到捷報的時刻,它終于來了。
自從登記之日起,自從下決心要整頓積弊的那日起,趙頊為了這樣的捷報,忍受了無數的壓力,來自御史諫官的壓力,來自朝中重臣老臣的壓力,來自兩宮太后的壓力……
那些指向王安石的攻訐,其實無不指向宰相身后的支持者,這一點趙頊怎可能不知道?
就在天子承擔了過多的壓力,當真覺得快要挺不住的時候,好消息終于到來。
這令天子一時間飄飄然,似乎一腳踩在了天空的云彩上。
再沒有什么能掩飾或是壓抑他此刻的志得意滿。
然而趙頊還是想要與人分享這份喜悅。
天子的視線從群臣面上掃過,終于落在陪伴了自己六年的王安石身上。
六年了……王安石已經無法掩飾地流露出老態:他的腰板依舊挺得筆直,頭發卻已經變得花白,面上皺紋深刻。
很明顯,這位將一國朝政都擔在肩上的宰相,也同樣承擔了太多的壓力與攻訐。
在這一瞬間,過去那些與王安石君臣相得的記憶全部涌上心頭,令天子趙頊突然意識到:原來他曾給予的那些支持與信任,全都是值得的。
“王卿,熙河奏功,此事由你主議,理所當然你應居首功!”
天子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下來,伸手解下腰間所佩玉帶,雙手托至王安石面前,眼神殷殷,一如初識時如學生尊敬師長一般對待王安石的年輕人。
朝堂上一片嘩然。
站在一側的御史蔡確難免有“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的幻覺。從上元夜至今,安排得如此周詳的一番表演,竟然等來了這樣的結局——王安石受到天子的嘉獎,親賜玉帶?
而一番表演之后沒有半點功勞,反而口干舌燥的唐坰,卻像是沒事兒一樣,安靜地退在一邊,似乎他適才根本沒有將崇政殿中的每一個臣子都罵得狗血淋頭。
“下次再繼續。”
唐坰的輕松表情似乎在這么說。
種建中回頭望了一眼河州的城池,撥轉馬頭,帶著他麾下的兩個騎兵指揮,向河州附近的香子城趕去。
“小遠啊!”
種建中低聲喃喃地道。
“師兄這次怕是要失約……”
他一早給明遠寫過信,親口承諾過,一旦攻下河州,他就會立即回京。
“你多等一陣……幾天。師兄一定趕回京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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