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億萬貫
明家內院中, 香案上高燒的紅燭畢駁一聲,同時爆出一對燭花。同時,紅色的燭淚也滾滾而以下。
這個小小的儀式似乎并不能以簡單的“悲喜”來定義。
蘇軾沉思良久, 似乎沒能想出任何阻止明遠的理由——
這個年輕人剛才已經表達了他的情感與決心。如今蘇軾只能試圖從世俗禮節的角度加以勸說,免得這一對年輕人日后為他們自己惹來無窮麻煩。
“遠之, 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與……額,彝叔, 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謝子瞻公提點, ”明遠知道蘇軾是為他好,頓時向蘇軾拱了拱雙手, 表示謝意。
但他又很堅決:“明遠自幼獨立, 家人那里, 一切事體, 都交由我自決。”
蘇軾想想:好像也確實是這么回事。聽聞明遠有個非常豪闊的爹,但是明家的長輩似乎從不干涉明遠的任何決定, 甚至于讓他如此年紀輕輕的,便能隨意動用如此巨大的財富。
蘇軾低下頭, 拈拈胡子, 又遲疑著問了一次:“遠之, 某的意思是……種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 再等等……”
明遠卻很堅決,道:“就是因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 明遠才斗膽請來兩位做個見證的。”
“今日行此禮儀,乃是為了彰顯我的心意, 從此不會再有改變。”
“就算師兄真有什么不測, 我此生也不會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為某個人守節, 而是……他已經不再具有愛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對他人的承諾呢?
蘇軾向明遠問話的這過程中,種師中在一旁默默流淚。
這少年就像他當初上元夜時在京兆府城樓上觀燈時那樣,獨自于無人處哭泣。可一待明遠將視線轉來,種師中又勇敢地揚起哭腫了雙眼的那張小臉,向明遠努力咧嘴,想要擠出一個笑容。
“可是……”
蘇軾拈著胡子,手上一重,頓時拈斷了一根。
他頦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惱,忍不住便問:“如此一來,你明家與種家,又如何傳宗接代?你們身后,又會有何人為你們祭祀?”
明遠忍不住大笑:“蘇公為我們想得長遠。”
“可是人死后萬事皆空,哪里還會知道有無人祭祀——”
“再說,我師兄說過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業,何愁身后無人祭祀?”
明遠一說到這里,種師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隨手揉了揉眼睛,向明遠真心大笑,表示贊許。
要知道明遠竟能將三年前種建中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足見心中確實是有他阿兄的。
種師中正在得意,忽見明遠轉過臉,眼中蘊著笑意望著他——
這少年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蘇軾的大車里偷聽,還聽到阿兄說過另一句:“種家不是還有師中嗎?”
——怎么又轉回到我身上來了?
種師中一時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蘇軾這邊知道再也勸不動明遠,低聲嘆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他主意已定,當即抬起頭,慨然道:“遠之,你放心,今日某為你見證,日后若是彝叔膽敢不認……”
種師中也趕忙道:“明師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條道走到黑,一頭撞到南墻上……他絕不會改變心意的。”
明遠真想開口問一聲:端孺你這是在夸我還是在損我呢?
一時間簡簡單單的禮儀既成,蘇軾輕聲嘆道:“如今,我們就等著彝叔平安回來了。”
隨著這聲嘆息,明遠的心思似乎也跟著飛遠——
種師兄,你如今身在何處,是否一切安好?
露骨山中,種建中身側燃著一堆篝火,火光跳動,將他的半邊面頰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絕大部分士兵疲憊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著。種建中有時候難免懷疑,恐怕連篝火燃到他們身上,這些人都會沉睡不醒。
令種建中和其他將官們擔憂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來是病了,他們臉色通紅,呼吸急促,極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著爬著,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來。
這令種建中回想起明遠曾經告訴過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極高極高的山上,可能會得一種非常奇怪的病癥。有些人通過休息能夠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復不過來。
那病癥的名字也很古怪——種建中記得明遠說那叫“高反”。
種建中麾下兩個指揮訓練有素的騎兵這次全都丟下馬匹,扛著火器,背著彈藥和干糧,艱難跋涉于崎嶇山道上。
他們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會有同袍將他們身上的火器和糧食全都取下,給他們留一點點水——剩下就全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確實有人之后漸漸扛過來,后來又趕上大隊的,但這是極少數。
在就快要翻過露骨山山頂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營,讓這幾乎從五千減員至四千的這群宋軍將士休息兩天。
“休息”,這兩個字對好多士兵來說是難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數:如今他們每個人隨身都還有些指頭大小的一兩塊肉干,一點點鹽巴和干炒麥粉。兩天之后,他們隨身攜帶的軍糧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種建中與王厚和另外幾個將領坐在一處。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親兵手腳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叢中,香氣四溢,令每個人都食指大動。
王厚故意揶揄種建中:“打獵這種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準了,找來一看,里面全是鐵砂,吃著都硌牙。”
周圍頓時一片笑聲。
前幾日在露骨山中時,為了給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還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鴿子的,射中了撿回來一瞅,那鴿胸里嵌得全是鐵子鉛子,被打成了個篩子。
種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爺爺又不是不會射箭。”
火器與弓箭,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應各司其職嘛!
這時候王厚的親兵烤好了一整條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卻打了一個寒噤,渾身一抖:“這……”
種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給王韶的,當即笑道:“還不快送去給你家大人?”
王厚卻說:“要去你去,我去恐怕會罵!”
王韶與王厚這一對父子,簡直是嚴父教子的典型。有時營中的兵卒都覺得王厚可憐,他家“大人”對待親兒子委實是太嚴苛了。
種建中輕哼一聲,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著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靜謐,而王韶正站在營地的最邊緣,背著雙手,仰視浩瀚蒼穹中升起的一輪明月。
此時此景,連種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提著的獐子腿,開口道“經略……”
王韶沒有回頭,而是隨意開口,道:“彝叔你見過這樣的月色沒有——”
種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開寶寺琉璃塔上賞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陣漣漪。
王韶卻如何能猜到種建中的心思,這位投筆從戎的文士仰望著那輪明月,低聲吟誦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壓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開闊。”
王韶一聲嘆。
種建中卻全然不明白:他們現在置身于露骨山中,與那春江花月又有何關聯?
只聽王韶繼續嘆道:“只是在這種境界里,有很多個體是會被犧牲的。”
種建中心里一動,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無窮已……”
在這華夏血脈一代一代傳承的漫長歲月里,每一個人,每一次生命,與那輪輝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細如螢火,稍縱即逝,從此泯于黑暗。
他曾經目睹同袍在自己身邊中箭而亡,也曾經親手將利刃送入敵人的胸膛,送對方上路。
也許,他自己也將很快迎來這一天。
歸根結底,在歷史的大川里,每個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轉瞬即逝。
但他們的信念與勇氣,或許終于能被一代代傳承下去,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影子……
“彝叔,此來露骨山,你后不后悔?”
王韶忽然轉頭,眼神和煦,望著種建中。種建中心知王厚應當很少有這個待遇。
種建中毫不猶豫:“不后悔,但我有牽掛!”
王韶雙眼一亮,伸手拍拍種建中的肩頭,道:“這就對了。”
“人若是完全心無掛礙,容易成為無根之萍,隨波逐流,沒有極其珍視的東西,也就難將機會把握住。”
“對了,彝叔,我一直聽聞你有一名未婚妻?”
種建中應了一聲,在心里默默糾正:是未婚的小夫郎。
“原本三年前我與他約定了,該在今日永結同心的。”
種建中抬頭望望空中的月相,更加確定他沒有記錯日子。
結果王韶噗嗤一笑,道:“你在我帳下三年了。按宋律,三年不歸,丈夫可任妻歸家。”
也就是說,三年不見,夫妻可以合法離婚。
更何況他們這種連婚都沒結的年輕人。
但種建中認真開口答道:“我信他。”
“又或是說,我信我們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系——我屬于他,他亦是屬于我的。我們之間過去種種,如今細細地回想,慢慢地咀嚼,越咀嚼越是滋味無窮。仿佛這世間就只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王韶頓時被勾起了好奇,然而這又是種建中的私事,他身為主帥,也不方便多問。
但是王韶可以允諾一件:“你若堅信她與你心有靈犀,那我今日便為你做個見證!”
種建中頓時大喜,沖著王韶一揖到底,隨后便向著天上那輪明月的方向雙膝一跪,將手中那枚獐子腿朝空中一舉,仿佛他手中舉著一枚朝天的巨大高香,又或者是婚禮時用的珍貴禮器……總之絕無僅有,世人從未見過這樣舉著獐子腿結婚的新郎官兒。
待到禮畢,王韶哈哈大笑,道:“從此刻起,我王韶也多了一項牽掛,我是為種彝叔證婚之人,至少要親眼看到他婚姻順遂。”
說罷,王韶坐下,就著種建中那柄匕首,一刀一刀將獐子肉片下,不多時便與種建中分食干凈。
王韶吃完,一抬頭,眼神中透著彪悍。
他壓低聲音對種建中輕聲道:“明天一早便宣布拔營,越過這座山頭之后,便不許再引火。所有人輕裝上陣,準備直下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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