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全天下
在晌午之前, 明遠磨了麥子,收拾了村里倒塌的舊房子,清理出木料, 劈了柴。
阿純呆呆地望著明遠的“工作成果”,只曉得反反復復地問同一句話:
“你怎么這么能干!”
“你怎么這么能干的呀?”
“你要是去了水砦,他們肯定會讓你吃飽的。”
小姑娘感慨了半天, 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水砦?”
明遠從未聽說過這個地名——不過他原本就對西夏地理不熟悉, 聽過的也就是靈州、夏州、銀州、順州……這樣的大地方。
“是啊,水砦。”
阿純無所謂地答道, “他們都是在那里看鬼的人。”
小姑娘看似無心的一句話, 讓明遠背后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看鬼的人?
他這最后一張道具卡是“力拔山兮”,不是“驅鬼辟邪”啊!
但明遠表面上沒露出任何驚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他一邊吃著阿純新烤出來的餅子, 一邊向阿純旁敲側擊地打聽,終于問出那“水砦”是安葬“大人物”的地點。水砦附近駐扎了一些人,有一大排空房子。而小姑娘口中的“看鬼”, 也就是“看守陵墓”的意思。
明遠便猜這“水砦”附近有西夏歷代先王的王陵。王陵附近有王室的親信在此守陵。
這習俗也有點像遼室,每一代遼主的親衛宮分軍, 在遼主過世之后便在遼主的王陵就地守陵。
想了想, 明遠將手中香噴噴的大麥餅子胡亂塞進口中,隨意咀嚼兩口咽下, 然后問:“阿純, 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可以交換糧食或者食物的嗎?”
“交換?”
阿純聽著有點傻眼。
“我阿爹和阿兄離開的時候,囑咐我將家里的東西都看看好,沒說可以和外頭的人換啊!”
明遠聽著也有點傻眼——
沒想到這姑娘在這兒獨自生活了這么久, 竟然全部是靠父兄當年留下的資源……當然了, 過路的客商也有可能會給她一點兒幫忙的報酬, 只是這種“報酬”有時候看起來不大靠譜。
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阿純家的地窖里,最后一袋糧食也被拿出來磨成了面粉,盛在一只陶罐里,今天為了“招待”明遠,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一。
明遠暗下決心:至少要給阿純找條出路,才能答謝昨晚她仗義幫忙。
于是他異常耐心地向阿純解釋:“你看,今天我在這里,能一下子劈好多柴。這些劈好的柴運到旁人那里,旁人就省了砍柴的工夫——省下砍柴的工夫,就可以做別的事,創造出其它價值。”
“所以這些柴,能夠幫你換來你需要的物品。”
在這西夏腹地大漠里的荒村,貨幣根本不存在,但是物品依舊有價值,比如說劈好了直接能點著的柴,又比如說從井里汲上的清水,用石磨磨成粉的大麥、小麥與青稞……
明遠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以回報阿純的,而這小小女孩,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荒村里也不是辦法。或許他應該盡最大可能地利用他換來的最后一張道具,為阿純尋個出路,至少要為她多換點糧食。
“那好……”
阿純想了想,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帶你去水砦。”
“不過你不怕鬼的對不對?”
明遠搖搖頭:“不怕!”
他提醒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唯物主義。
于是,明遠沒有停歇,他去劈了很多很多的柴,劈好的柴爿像小山一樣地堆著。
他又用柴刀削了幾枚木棍,在木棍上鋪了一張從坍塌的房屋里翻出的編織地毯,做成一架簡單的拖車。
阿純和他一起,把劈好的柴爿都堆在這拖車上,綁緊。明遠隨后將繩索背在肩上試了試——輕輕松松,沒問題。
“我們要盡快去水砦。最好能在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到那里。”
否則他的“力拔山兮”效果就要消散了。
阿純一口答應:“我知道大概方向,我帶你去。”
“但是我要先把你這古怪的發飾換過來。”小姑娘很嚴肅地指了指明遠的發型。
明遠這才意識到,他一路從宋境內到此,還未換過發型和衣飾。
想到這里,明遠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還算是幸運的。
估計阿純從未見過漢人,不知道明遠此刻束的是漢人發式,戴著的是逍遙巾。
昨晚這荒村里沒有燈火,阿純看不清他的樣貌;而追來的禹藏連城也沒想到要開口詢問,找一個“發式古怪的人”。
阿純把明遠的頭發拆開,分成兩邊。她先將一邊的長發梳直,然后開始編辮子。
明遠突然暗暗打了個寒噤:不會是要讓我女裝吧!
不……不要,千萬不要啊!
誰知阿純一邊梳一邊嘀咕:“以前我阿爹和阿兄的發辮都是我來梳的……”
明遠一顆懸起的心稍稍放下。
“……自他倆去后,我就再沒給別人梳過辮子了。”
明遠聽著這話,忍不住竟有些鼻酸,趕緊將雙眼閉上。
阿純卻似乎很高興,開開心心地為明遠梳出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然后將辮子束起來,一起都束在明遠耳邊——
明遠想起他自己在遼主耶律浚的登基大典上,好像確實見到西夏還是蕃人的使臣做類似的打扮,才最終確認阿純沒有讓他女裝。
梳好頭發,阿純又把明遠砍柴時扔到一邊的那枚外袍撿了回來,給明遠披上。她沒有去管衣上那些精致而復雜的盤扣,只是將袍子在明遠身上一圍,然后用腰帶將他的袍子扎緊。
阿純自己退后兩步看了看,點點頭,表示她滿意了。
小姑娘大氣地手一揮:“我們走!”
明遠也明白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長相周正”的黨項青年,而且力大無窮。他當即扯起繩索背在肩上,拖著滿載柴爿的拖車,跟在阿純身后。兩人一車,往與興慶府方向相反的水砦方向趕去。
一路上明遠行得極快——畢竟他“力拔山兮”嘛,一車柴爿難不倒他。
后來阿純有些跟不上,明遠索性讓阿純也坐在柴爿堆上,自己一起拖著向前。
原本阿純預計要傍晚才能到的水砦,他們下午就到了。
“咦,這里多了不少人!”阿純坐在柴爿堆上,扭過頭望向房舍的方向。
“那更好了,有這么多人在,需要的柴火也多,一定能為你換到更多的糧食。”
明遠根據供給與需求的原理推斷。
他拖著拖車行至水砦跟前,有個侍衛模樣的人攔住他們。
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望著堆了一人多高的柴爿發愣,然后問:“這都是你一個人拖來的?”
阿純當即從車頂跳了下來,應道:“是呀!我這位阿兄有很大的力氣!”
對方著實傻了眼,然后上前,伸手拽了拽明遠牽著那拖車的繩索。
拖車紋絲不動。
年輕侍衛傻愣了片刻,再轉向明遠——明遠朝他友好的笑了笑,用黨項話解釋:“今天劈了些柴,結果劈多了,就一起都拖了來,想要換點糧食,不知道可否行個方便?”
那年輕侍衛“哦”的一聲,略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你等……你等等啊……”
他轉身便跑,邊跑邊說:“別走,你這么大的力氣……我去問問我們頭兒!”
明遠在水砦門前等著,百無聊賴之時,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建筑。
他現在已經基本能夠確定,這里不遠是安葬西夏先代國主的地方,地平線上有形似陵墓的土堆。而眼前一片房舍綿延,與阿純住的荒村有些相像,都是平頂的夯土房屋。
但是這些房舍比起阿純的荒村,要精美太多了,房舍表面顯然都被白堊漆過,在下午的陽光下發射著純白的光芒。
房舍大多都有窗戶,雖然都不大,但比阿純那里屋內白天也是黑漆漆一片來得強。
明遠正打量著,忽然眼角余光瞄見一人——仁多保忠。這人在幾名扈從的陪伴下,正在上馬。
仁多保忠和那罔萌訛是在明遠“開溜”之前就離開押送明遠的車隊的。明遠根本不知此人是否已經得到了他“開溜”的消息。
仁多保忠見過明遠,此刻視線從明遠身上劃過,立即頓了頓,似乎覺得明遠的身形有些熟悉。
明遠依靠強大的心理素質,漠視了仁多保忠的注視。
他就是在賭,賭阿純裝扮的技巧高明,將他完完全全打扮成了一個黨項普通青年。
他也是在賭,賭他身邊這一大車看起來有點“駭人聽聞”的柴爿,仁多保忠見了絕對不會把他這個“大力士”和那個面白氣弱的虛弱漢人聯系在一起。
果然,仁多保忠的眼光越過明遠,在柴爿拖車上停留片刻,不禁也流露出幾分驚嘆。隨即這名西夏高官帶領麾下侍從,快馬離開。
“這真的是你們送來的?”
一個嚴肅板正的聲音從明遠身后傳來,說的是黨項話。
明遠立在原地,張了張口,竟然沒法兒回答。
他慢慢地轉過身,沖來人的方向呆呆地望著。
來人看清了他的面容,顯然也怔了怔,一時沒能開口。
倒是阿純機靈,趕緊回答:“是的,都是我們送來的,這些柴都是我阿兄劈的,想要換點糧食……”
對方沉默了片刻,道:“把柴留下。既然來了,就別回去吧。這兒不賴,能有你一口飯吃。”
明遠垂下眼簾,恭敬地回答:“這位軍爺,那我妹妹……”
“她也可以留下。這里缺侍女,活計不重,她干得了。”
明遠瞥了一眼阿純,見小姑娘正滿眼的好奇地打量水砦跟前來來回回的人,似乎正在琢磨如今水砦怎么突然多出了這么多人。明遠問過阿純,聽見阿純沒有反對,心里稍松,趕緊低頭謝過來人。
那人便吩咐幾句,轉身去了。
這時明遠才有機會打量他的背影,只見他肩寬體闊,身形高大,一身黨項裝束,披著一套軟甲,頭上戴著兜鍪,既像是侍衛又像是軍漢。
早先去請示的那名年輕侍衛便將明遠和阿舒一起迎進了這片營地,指給他們看洗漱更衣和領取吃食的地方,讓他們先安定下來。
于是,明遠自從梁家村被劫之后,第一次有機會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后換了一身黨項侍從的衣服。
他趕緊去看阿純。
阿純正由兩三名侍女模樣的人幫忙,也已經換上了侍女的衣衫。小姑娘手中抓了一把油炸的馓子,一張小嘴塞得滿滿的。
看來早先那人說得沒錯,此處確實缺侍女——阿純的待遇不錯。
明遠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把阿純從荒村中帶出來,有人陪伴,也勉強可以算是報答她的一飯之恩了。
正在這時,明遠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頭看了看,身后卻空無一人。
遠處有個背影正在離去,腳步聲從空曠的廊道遠處傳來。
明遠會意,他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再若即若離地跟隨那人的背影。兩人隔了五十余步的距離,一前一后,來到一處空曠的殿宇內。
前面的人終于駐足。
而明遠緩緩地靠近那人身邊,壓低聲音,喚出一個名字。
“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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