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大殿中，孩子們都跑了出去，只剩下了馮先生坐在大殿中央，被師爺和衡州府的官兵們圍住。眾官兵雖也身受重傷，不能動彈，但那一雙雙目光卻似銅墻鐵壁，封住了馮先生的去路。

　　馮先生在眾饒目光間緩緩站起了身子來——他身上的藥力，終于過去了。

　　“站住！”師爺厲聲喝道，“那些孩子可以走，但你不能走！”

　　馮先生冷冷望向師爺：“為何？”

　　“因為你是朝廷重犯！”師爺正色答道，“若你不跟我回衡陽城，走出這山寺大門后你就是逃犯。那些孩子跟你在一起，遲早會受你牽連！下所有衙門都會抓你們，四海王土之內都無你們立足之地。”

　　馮先生卻輕聲笑了：“下，四海……師爺，你眼力所及之處，原來還在夜郎國鄭”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師爺沉下面容問道。

　　馮先生凝望向漸明的色，面帶著愜意的微笑。

　　“這世道，快要變了。洋饒槍炮，只是一個啟示，是父圣主在驚醒我們這些華夏子民。從幾年前那場華夷之戰開始，這片山河間的一切會翻地覆，許多你我聞所未聞的東西會出現，許多你我以為是恒常的東西會消逝。我非圣賢，不知道一切會如何變化。我只知道，若坐在這里，寸步不動，待翻地覆時，我將尸骨無存。師爺，你也一樣……”

　　馮先生看向師爺的眼神，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這是與那些孩子們在一起時，馮先生從未流露出的神色。

　　這份冰冷，也許才是馮先生真正的面容！

　　“縱是如此，你有什么良策相授么？”師爺低聲問道。

　　馮先生卻苦笑了一聲。

　　“我又能有什么良策……”他低垂下了眉眼，臉上閃過了一絲軟弱和無奈，“我為什么要信父圣主？為什么要結交王？到底，不正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么……”

　　他看著山寺外光漸明，初生的暖陽照亮了一方云霞。云霞在明暗間變幻，令人目眩神迷。

　　“師爺，我也曾與你一樣，寒窗苦讀，求取功名，以為孔孟之言、王法王道是這世間恒常不變的真理。但當我在廣東的海岸上看到洋人船炮的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了——我錯了。”

　　那上的云霞，隱約化作了一片軍艦。浩瀚的蒼穹，遙似一片汪洋。

　　山寺中仰望際的教書先生，似換了年輕的容顏，變作個屢試不第的窮秀才。

　　“道，是變化的。所謂恒常，只是人生太短，看不出這變化罷了。”馮先生的口中，緩緩著，“看到洋人炮艦的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恐懼。我忽然意識到，我對于這個所謂下，根本一無所知。我所學、所信、所爭、所棄的一切，原來都不過是這浩瀚地間微不足道的一粒浮沉而已。”

　　戰火、饑荒、叛亂、囚禁，一幕幕往昔在馮先生眼前掠過，唯有那紫荊山中的片刻安寧，讓他的嘴角浮出了一抹微笑。

　　“我試過了一切辦法，去追上變換的道。但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馮先生著，眼中的神色漸漸落寞了下去，“直到連紫荊山的書院也不能為繼時，我迷茫了。我安心被官府帶走，關押在那衡陽城的牢獄中，每日參悟著這地奧義，試圖尋找這道變換的答案。可我枯坐了一年，一無所獲……”

　　馮先生的眼前，變幻的回憶終于在此刻色將明的山寺間沉淀了下來。一個瘦削的中年人，在官兵的包圍中，低垂著面容。

　　輕輕地，馮先生又笑了起來。

　　“但有一，我忽然想通了……”他的笑聲，清脆地回響在這大殿中，“我真是個愚笨魯鈍的人，過了這么久，才終于想通了這件事——我那結拜大哥，可是許多年前就頓悟了，我遠不如他。”

　　“你想通了什么？”師爺悠悠地問道。

　　馮先生對著色，緩緩張開了雙臂，似要將地都擁入懷中一般。這突如其來的一動，讓滿殿官兵都驚駭了片刻。

　　“我明白了，道本無常，豈是我這種凡人所能揣測的！”馮先生似癲似狂地喊罷，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中，“既然揣測捉摸而不可得，不如——索性親手創造一個道，不就好了？”

　　“我不明白……”師爺緊緊皺起了眉頭。

　　“師爺，你，亞達為何突然出現在衡陽城？”馮先生笑著問道。

　　師爺心驚：“難道……”

　　“是我，送出了口信，讓王派亞達來救我的……”馮先生此刻的笑容，陰森而恐怖，“也是我，讓王給亞達設下了重重試煉，以觀他心性……”

　　滿座皆驚！

　　“馮云山，你到底想做什么！”師爺斥罵般喝問道。

　　“去找我結拜大哥，與他一起開創新的道。”馮先生輕聲笑著，“無它，如此而已。”

　　“馮云山，你要造反？”師爺要挺起身形來，身上的瘀傷卻讓他疼得動彈不得！

　　“若用你的話來，便算是造反吧。”馮先生笑著答道，“還要多謝你們官府，讓我明白了看破道之人是不能為世俗所容的。我試過做隱士，試過遠離蒼生，你們不許。現在，我要試試另一條路了。”

　　“你錯了！你走的這條，是死路！”師爺喝道，“道從來沒有變過，倫理綱常自古皆然，萬世不廢，不會變的！洋槍洋炮又如何？刀槍弓箭又如何？這些東西都只是器具而已，器具之下，自有倫常，自有道義。不論拿著什么兵器，下都有善惡，有俠、有寇，有正、有邪，難道換個面貌你便不認識了么？”

　　馮先生失望地看著師爺，冷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便只好讓我們各走各路，待來日沙場對決，再來看看你我所言，究竟誰對誰錯了。”

　　“好，馮先生，你我一言為定——你拉下反旗之日，就是我團練起兵之時！”

　　馮先生對著師爺，探出一只手，伸出二指，在自己的額頭、胸口、左肩、右肩各點了一下。

　　師爺伸出雙手，在胸前緩緩拱手，微微躬身，便算作是回禮。

　　旭日東升，終于照亮了這片地。

　　山林中的夜色，散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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