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悲吟敕勒歌
蘇綽抬頭望著飄雪的天空,說:“不知玉璧如何了。沒有消息傳來,大概就是好消息吧。”
宇文泰也仰頭看著紛紛飄落的白雪。
在認識阿盈之前,他從不知道,連這雪片都是有靈性的。
此時這些雪片在他的眼中,片片都是她的化身。
過了幾日,候騎來報,已發現柔然可汗郁久閭的行蹤,孤獨如愿正在率兵追擊。
又過了半日,候騎又來報,獨孤如愿已活捉郁久閭。
宇文泰終于見到了多年的對手。
他此刻須發散亂,滿身是傷,狼狽不堪,被五花大綁著推到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坐在馬背上,手執馬鞭,冷著臉居高臨下說:“可汗,敗于孤之手,你可心服口服?”
郁久閭對著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宇文黑獺,你截我糧道燒我糧草,將我大軍困在長城腳下,不過都是使一些陰詭手段!若正面作戰,我必不會敗于你手!”
宇文泰哼地冷笑一聲:“敗便是敗了,不必做口舌之爭。投降吧,孤敬你這個對手,可以給你個爵位,在長安安度晚年。”
郁久閭也冷笑一聲,昂著頭說:“你逼死我愛女,滅我全族,想要我降你,除非日月逆行,江河倒流!”
宇文泰單手牽住馬韁,仰頭看了一會兒正在飄雪的天空,沉默了一會兒,說:“孤敬你一代英雄,給你體面的死法,你自裁吧。”
說著拔出佩劍,一劍砍斷了他身上縛著的繩索,隨后將劍扔在他的腳下。
他無言地垂目看著這個末路的英雄。
曾經也是叱咤風云,草原上的一代天驕,長安和鄴城爭相討好的霸主。如今窮途末路,身邊無一兵一卒守衛,也無妻子兒女送行。
只有漫天飄飛的雪花,靜謐無聲地落在他的發間肩頭,似挽歌。
郁久閭傲然地撿起劍,那劍鋒閃著寒光,自他頸間兇猛地劃過。
鮮紅的血噴涌出來,灑在白雪覆蓋的地上。
四周一片寂靜。
他山一樣的身軀倒下了。
宇文泰垂首看著他的尸首,似是在哀悼這個多年的敵手。為了和東邊爭霸,他隱忍他多年,今日方揚眉吐氣,一掃前塵。
只不知,盛極一時的柔然亡了,這無垠的草原,下一個霸主又會是誰。
半晌,他說:“將敕連頭兵豆伐可汗就地安葬,立碑。”
原地休整了一夜,大軍調頭往玉璧進發了。
到達靈州的時候,西邊也傳來了消息,郁久閭阿那瓌的兒子郁久閭鄧叔子帶著僅存的三千族人陷入突厥人的包圍,三千老弱殘兵和婦孺全部被殺。
強盛一時的柔然覆亡得如此徹底,連一絲血脈都沒有留下。
消息傳來的時候,宇文泰沉默良久,最終嘆了口氣,說:“突厥人從此要強大起來,成為我們新的敵人了。”
歷史的輪回莫不如是。
沒有誰可以永遠強大,也沒有誰可以做永恒的霸主。
宇文泰心中牽掛著玉璧和冉盈,下令全速往玉璧進發。那里還有一場惡戰在等著他們。
而這時,冉盈正和韋孝寬坐在城頭上,好整以暇地一邊喝酒一邊聽著城下高歡的大營內隱隱傳出的歌聲。
那是敕勒族的民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雄渾悲壯,隱有悲痛之色。
圍城五十余日,高歡各種方法都用盡了,玉璧卻在韋孝寬的守衛下固若金湯。斷水,火攻,挖地道,筑高臺,高歡想盡了一切辦法,卻被韋孝寬和冉盈一一化解。而高歡那邊卻死傷慘重。
因陣亡士兵太多,怕瘟疫流行,只能就地挖了幾個大坑將死去的士兵匆匆埋葬。
高歡甚至還綁了韋孝寬的從子,送到陣前招降。
這一招徹底激怒了深沉寬厚的韋孝寬。他站在城頭大吼:“關西漢子惟有死戰,豈有投降之理!”
于是守城愈發嚴密,沒有一絲縫隙可鉆。
高歡無計可施,氣急敗壞,最終憂憤得病倒在營中。
車攻馬同、星旗電戟而來,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玉璧城區區一萬人,卻讓他損失了七八萬人馬。如今天氣嚴寒,軍心渙散。韋孝寬又命人在高歡營中散布高歡病重將死的謠言,更是人心惶惶,無力再戰。
高歡躺在病榻上,又得知了宇文泰已剿滅柔然,知道大軍必將星夜趕來馳援玉璧。他長嘆一口氣,只覺得大勢已去,一世雄心剎那間煙消云散。
他也曾是叱咤于整個時代的巨人吧,一舉一動,一嗔一怒都可牽動時局,令山河變色。
然而自從孝武西遷之后短短三年,時勢變了。
那個叫宇文泰的鮮卑青年已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穩穩地站在了時代的頂端。從此后,能夠令星辰停行日月倒轉的,是宇文泰了。
玉璧之敗何止是一城之敗。
這一勝一敗間,北方的局勢已然扭轉。
高歡知道,宇文泰從此將走上他的全盛之路。
而玉璧,正是他往時代巔峰而去的最大的一塊踏腳石。
到底是時勢比人強啊。
悲憤交加,又無比傷感。高歡命斛律金唱敕勒歌。
漸漸的,這悲愴的氣氛散布開來,整個營地都跟著應和起來。一時間,悲壯的歌聲響徹了天地。
茫茫天地無言。
冉盈坐在城樓上,翹著二郎腿舉杯向韋孝寬,笑瞇瞇地說:“郎英能來到玉璧,和大都督一起欣賞高歡親唱的末日之歌,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韋孝寬笑呵呵地也舉杯:“此次守住玉璧,也多虧了長史鼎力協助,屢獻妙計。”
“我算什么呀?托柱國的福!”冉盈大言不慚,又趁機問:“若當初無人來援,都督會降嗎?”
“我韋孝寬關西大好男兒,為何要降高歡那個老賊?”他怕冉盈不明白,又將話題轉回冉盈身上,“聽說長史出自代北?”
“正是。”
韋孝寬點點頭,又搖搖頭:“柱國出自武川,如今關隴諸將大多或出自武川,或跟隨先帝西遷,哪怕是天子,也是自洛陽而來。——你們自然不會懂得我的心。”
他緩緩站起身,立在城頭,遙望著關隴蒼茫的天地,此時夕陽斜照,遠處薄霧蒼蒼藹藹,秦嶺莽莽連綿。
他說:“我生于斯,長于斯,這里是我的家。我只能為她浴血奮戰肝腦涂地,有死而已。”
說著,他也輕聲唱起來:“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這是關隴一帶流行的《隴頭歌》,同樣的雄渾悲愴,卻帶著留戀故土的溫柔。
冉盈望著他高大偉岸的背影,終于明白了。
是這樣一種溫柔而深沉的家國情懷,使他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和玉璧共存亡。
對于這樣的人來說,他無所謂誰是關中之主,他只要守著他的家國,生死都在他的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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