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跟著劉三來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南宮榭離開南村的時候都很小。其中一個年紀(jì)最小的，悄悄問劉三：“伯父，他就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南宮家的……”

　　“閉嘴，大人說話你小孩插什么嘴！”劉三怒不可遏，伸手就是一巴掌，把年輕人扇得差點跌倒。

　　那小伙子不服，嘴里嘟囔著：“我就問一下怎么了？”

　　后面的同伴趕緊把他拉住，幾個人落在后面，估計是那幾個年長的在教訓(xùn)他。當(dāng)然，肯定也把南宮博被車裂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南宮榭的臉頓時蒼白起來，莊梅就坐他邊上，眼瞅著他原本還紅潤的臉，瞬間就變白了，好像皮膚下的血液，突然被抽走了。

　　劉三回頭看他的樣子，也很難過，唉，嘆了口氣，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低著頭趕路。因為劉三在前面牽著馬走，也不需要南宮榭駕馭，他就直愣愣地坐在車上，發(fā)了一路呆。

　　只是，眼里一直都是濕的。

　　到了南村，劉三把眾人引到自己家，把車套在祠堂邊上，張羅著請他們吃飯。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未時末刻了，也是走得乏了。

　　南村就兩氏，大家混住著，界限并不分明。南宮那一脈都被趕跑了，因此就剩劉氏在里面居住。

　　當(dāng)時，周公是下令把南宮氏一族的房子全拆了，但實際上拆的只有南宮榭家，以及南宮家的祠堂。因為來拆屋的，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通融下，把房子送給熟識的親友，人都遷走后，就說某屋是某人的，結(jié)果基本上什么都沒拆。

　　南宮氏的被遷走后，陸續(xù)有人回來，求劉氏胡亂給點錢，算是把房子折價給賣了。

　　劉三可憐南宮榭，當(dāng)年的事一概不提，但人多嘴雜，多少還是有人說點的。

　　南宮榭坐了沒多久，央求劉三給他一盞村釀，一塊雞屁股，一個飯團。大家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劉三也不多問，就讓媳婦給他置辦一些。

　　祭祀死者，當(dāng)然要用酒和三牲，只是農(nóng)家貧窮，不可能有多豐富。雞屁股沒幾個人喜歡吃，但因不潔，也沒人拿去祭祀用。南宮榭這么說，是因為要這個，不會浪費劉三的錢。

　　劉三與南宮榭，過去交情很好，直接切了一塊雞肉，拿竹葉包好，遞給他。

　　蘇棄扶著他，說陪他一起去看看兄弟。南宮榭很感動，也沒推辭，就帶蘇棄出去了。

　　莊清說：“我也去祭拜下這天縱英才的南宮博吧。”

　　于是，眾人就跟在后面，一起出去了。

　　南宮博的墓在村邊一處荒土包里，這是南村的墳地。過去的墳，都是不封不樹，埋下去了，過幾年，連親戚都找不到。如今，都堆起來土堆，拿個牌子，寫上死者的名字。

　　南宮博的墓前，一塊木板寫著“南宮博之墓”五個大字，風(fēng)吹日曬，字跡已經(jīng)模糊。

　　中國的喪葬禮儀，沒有為父親祭拜兒子設(shè)定一套禮儀，這種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慘事，根本不在任何禮儀之內(nèi)。

　　南宮榭把食物放在兒子墳前，把酒灑在土里，腿一軟，癱坐在地上，俄而，一陣似乎從地底下傳來的嗚咽聲，由細(xì)若游絲，到響如裂帛，鉆心刺骨般送入大家耳朵里，簡直不堪忍受。

　　莊梅是第二次聽南宮榭哭，早已按捺不住，眼淚一顆一顆滾落在地。蘇棄一個大小伙，把臉背過去，肩膀一聳一聳，也是哭得稀里嘩啦。

　　吳興最能理解南宮榭的心情，也在那抹眼淚，他偌大的年紀(jì)才得一子，心里暗暗說：無論如何我都得再生幾個兒子。

　　單傳，獨苗，這日子過得簡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千鈞懸于一絲，危若累卵！一旦不測，直接就是萬劫不復(fù)。

　　朱英他們幾個男的，家里都有幾個兒子，雖能強忍著，但也是不敢直視。南宮榭的那種哭聲，不像人類，是從地底靈魂深處絕望的吼叫。

　　劉氏村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一幕，也是嘆息不已，女人們也跟著哭得一塌糊涂。

　　也不知哭了多久，南宮榭止住了哭，喃喃道：“這就是命啊。”轉(zhuǎn)頭走了。

　　大家見他的臉色，瞬間又蒼老許多。

　　人生三大悲，幼時失祜，中時鰥寡，老時喪子。能挺著活到今天真是不易。

　　回到劉三家，南宮榭情緒不佳，劉三安排他去一個親戚家休息，把飯菜給送過去。蘇棄過去陪他吃。

　　吃完飯，蘇棄讓劉三帶他去問問那個丟失小孩的人家。

　　說到這，劉三也是搖頭：“蘇侍衛(wèi)，這戶人家也慘啊，你可一定要幫她找回孫女，否則，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活下去。”

　　“怎么回事你快說。”

　　這二嫂子按輩分說，是我侄媳婦，只是已經(jīng)出了五服。村里人都喊她二嫂子，我也不管什么輩分，就當(dāng)她的名字了。

　　她丈夫十三年前，在路上走著，被一匹驚馬給踩了下，當(dāng)時就不行了。好在留有一子一女，還可以守著家門。

　　四年前，她女兒出閣，嫁給了偃師的一戶好人家，原以為下半輩子有著落了，誰曾想女兒難產(chǎn)，兒子雖說生出來了，但女人卻死了。這兒子體弱，不到半年，又夭折了。

　　女婿家說她女兒命薄，自此也不待見岳母了，多少家產(chǎn)也靠不上。

　　去年春末，他兒子得了場急病，醫(yī)藥罔效，眼睜睜的，不到十日就去了。只留下一女，婆媳兩人好生過活。卻不知怎么的，這媳婦年底上吊自盡了。

　　你們說，這么苦的一個女人，就得著這么一個小孫女，還讓人給拐了，全村人都起了公憤，必得抓住拐子佬打死，把這孫女尋回來。

　　我跟你們說，要不是因為還要尋回這女娃娃，你們兩位當(dāng)時就會被打死了。幸虧沒下重手，要不二位也枉死了。

　　李勢跟景小滿，也只能苦笑。眾怒難犯啊，這種情況下，打死了無辜，也是沒法述冤去。

　　莊梅聽得都要落淚了，這也太慘了。

　　蘇棄忙說：“你請帶路吧，我去問問她什么情況。”

　　莊梅要跟著一起去，蘇棄當(dāng)然求之不得。

　　劉二嫂子的家，非常破敗，看得出來家里是沒有男人了。一個人坐在門口地上，失魂落魄地望著遠(yuǎn)處。

　　劉三輕聲地打招呼：“二嫂子，二嫂子，這是洛陽來的蘇侍衛(wèi)，是來幫你找孫女的。”

　　劉二嫂子一聽，迷惘的眼睛忽然閃了一絲亮光，看蘇棄一臉英氣，腰間別了把劍，趕忙站了起來，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大人給民婦主持公道啊！”

　　莊梅嚇了一跳。蘇棄見怪不怪的樣子，伸手把她扶起來，“不必行禮，你把當(dāng)時情況說一說就好了。”

　　劉二嫂子直勾勾地看著蘇棄，卻不知說什么。

　　劉三嘆了口氣，對蘇棄說：“蘇侍衛(wèi)，還是我說吧，她整個人都不大好了，說話也不清楚。”

　　“那好，你說，有什么不對的讓她糾正。”

　　“三天前，她一大早去田里撿麥粒。我們這剛剛秋收完，男人把麥子割完就歇了，女人小孩就去地里撿遺落的麥穗。麥穗其實也撿得差不多了，二嫂子就去地縫里把掉落的麥粒撿點回家。唉，你們大人不知我們這的苦。這二嫂子家里沒男人，種地都是親戚們幫著種的。”

　　“到了地里，她就把孫女放下了，讓她自己去玩。要知道，地里都是平的，走多遠(yuǎn)都看得到，誰知道就一會的工夫，女孩子就不見了。那地方?jīng)]溝沒坎，離水渠還遠(yuǎn)，只能是被人抱走了。”

　　蘇棄問劉二嫂子，是這樣嗎？她癡癡地瞪著蘇棄，嘴里咕嚕著，天知道說什么。

　　莊梅伸手把劉二嫂子拉過來，抱住她肩膀，柔聲說：“沒事的，你別慌，我們能幫你找回來。”

　　劉二嫂子嘴湊到莊梅耳朵邊，不停地嘟囔，念了好多次，莊梅依稀聽懂了，她說的是：“他爹他娃這可怎么辦呢？”

　　這是在跟丈夫跟兒子說話呢。

　　莊梅對劉三說：“大叔，這大娘還有親戚嗎？別讓她一個人住，得找人盯著她，再讓她這樣下去，人就傻了。”

　　劉三嘆了口氣：“他這一房，人口較少，只有一個堂兄弟，說不得，只好請他堂嫂照顧下了。”

　　“看她這樣子，怕是都沒吃飯。”

　　“帶回我家吧，今天還剩點吃的，給她吃些。”

　　蘇棄說：“帶我去地里看看吧。”

　　于是，劉三帶蘇棄去地里，莊梅把劉二嫂子帶到劉三家，給她點吃的。劉二嫂子一看到吃的，狼吞虎咽，果然不知餓了多久。

　　吃飽了飯以后，劉二嫂子神志恢復(fù)了些，開始哭，一邊哭，一邊埋怨自己，聲音雖然不大，但讓人冷到骨頭里。把劉三家里的人都哭煩了，臉色都不大好看了。

　　莊梅從包袱里掏出一袋錢幣，遞給劉三的婆娘，對她說：“今天我們叨擾你家這么久，這點錢你收著。”

　　劉三婆娘扭捏著不好意思接，這錢也太多了。

　　“這二嫂子，精神不大好，你們好歹也是親戚，能不能找?guī)讉�女人，這些天跟她呆在一起，勸勸她，不要真成了瘋婆子，你們村臉上也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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