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竟與虎狼作同道(下)
霍嬗拄著一支手杖,看著不遠處的海浪不停地拍打著的礁石,泛起的泡沫很快就消失不見,時不時還有幾只海鷗從天空中劃過。
看著海邊的壯闊景象,又想起張安世寄來的書信,霍嬗不由得就想事情想入神了。
“君侯,變天了。您的身體又尚未痊愈,我們該回去了。”陶仲上前提醒道。
被打斷了思緒的霍嬗抬頭看了一眼遠處。
沿海地區的天氣莫測多變,剛剛還晴空萬里的海面上不到半個時辰就變得黑云層疊,看樣子又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中。
“好,我們先回去。”
霍嬗坐在馬車上,后方是天色越來越暗沉的渤海。(注1)
接到張安世的來信后,說到天子登臨碣石,霍嬗突然之間就有了一種觀海的沖動,因此就命陶仲安排車馬來到了渤海之濱。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曹操的這篇《觀滄海》大氣磅礴、氣吞山河,一直是霍嬗極為喜愛的詩篇之一,也是描寫碣石風光的詩歌中最為出名的一首。
霍嬗如果想讓大漢帝國走上一條與歷史不一樣的道路,如何點亮海洋科技樹也是他亟待考慮解決的問題。
海洋之中有著無數的危險,也孕育著無窮的財富。華夏后世之所以會在一二百年間被西方反超,也與大航海時代的閉關鎖國政策有著極大的關系。歐洲人忙著滿世界搶錢搶*女人,中國人則是做著天朝上國的美夢遲遲不愿醒來,等到他們搶完非洲、美洲,可不就輪到你這個老大的帝國任人魚肉。
如果想要讓漢民族走向海洋,倭奴國的石見銀山可能會是一個前期推動航海業發展的重要途徑,畢竟貴金屬這種東西是任何一個國家永遠也不會嫌少的東西。
秦末的戰火讓整個中國的人口減少了近一半,經濟秩序近乎崩潰,連貴為皇帝的漢高祖都四匹毛色相同的馬拉車。漢室也窮啊,于是天才的漢高祖一拍腦門發行了三銖錢,還命令將三銖錢與秦半兩等值,直接就是四倍的通貨膨脹,從老百姓那里割了一波韭菜。
當今天子于元狩年間發行的五銖錢還算比較靠譜,對于漢季的金融秩序建立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隨后的七百多年里,五銖錢也一直在中原大地上流傳使用。
可五銖錢早在呂后時期就已經制定好了大體的規格,不過是因為歷史原因在文景時期并沒有發行而已。當今天子能夠推行五銖錢,并不是因為他的的金融水平有多高,其主要目的在于加強中央集權以及通過鑄幣獲取利益。
而就在發行五銖錢之前,天子還曾經有過一次騷操作——發行白鹿幣。拿一張一尺見方的白鹿皮就敢和劉氏諸王以及列候貴族要四十萬錢。真可謂是有其曾祖,就必有其曾孫,節操掉得一個比一個狠。
如果問西漢時期的中央政府為什么沒有如西方的羅馬帝國一樣使用金銀幣作為標準貨幣,那么原因就有很多了。
一來是漢代主打的是小農經濟,經濟交流比較有限,金銀等貴金屬不是小額交易的首選。
二來是大量的金銀貴金屬被窖藏或者陪葬,貨幣價值不能得到發揮。漢武帝、梁孝王等貴族的陵墓后來就成為了綠林軍和發丘中郎將發財的重要途徑。
三來是國家對于貴金屬貨幣的職能認識不足。比如《漢書·食貨志》中晁錯之言“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就是比較有代表性的統治階級言論。老百姓們安于種田就好,金銀這種東西不是他們所需要的。
如果有了足夠產量的銀作為后盾,中央政府推行銀本位制,推進商業貿易大規模發展也就不會是什么天方夜譚。
發展商業貿易在西漢也是有其理論基礎的,“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的管仲大佬之所以能夠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由他一手建立的齊國商業貿易體系功不可沒。作為時下諸子百家都認同的大賢,《管子》中對于商業發展、貿易戰爭都有過比較詳盡的記載。
在封建社會階段,農業、手工業和商業并舉會是一個比較適合長遠發展的經濟運行模式,這樣的運行模式也有助于新的社會形態的誕生。
正思索間,霍嬗乘坐的馬車就停在了居住的行宮偏殿前。
“君侯,中尉王公來了。”
不用陶仲提醒,剛走下馬車的霍嬗就看到了中尉王溫舒也從他的車馬上下來。
王溫舒快步迎上來道:“下官見過君侯。”
“小子霍嬗見過王公。”霍嬗還禮道,”今日倒是巧了,我剛從海邊回來就遇到了王公。”
王溫舒點了點頭道:“著實是很巧。”
霍嬗倒是沒有想不到,這并不是什么巧遇。王溫舒今天一早就派人盯著他的行動,要不是覺得去海邊偶遇太過刻意,可能早就去海邊見他了。
“王公此來必定有事,請入內詳談。”霍嬗躬身邀請道。
“正有此意。”王溫舒便在霍嬗的引領下走進了偏殿。
分賓主坐定,王溫舒先開口道:“太一保佑!十數日未見,君侯的身體看起來大有好轉。”
“謝王公吉言。”說完,霍嬗就閉口不言,等著王溫舒道明來意。
作為一名重任在肩的兩千石重臣,王溫舒總不可能閑著沒事專門為了他的身體好轉來道賀。
“君侯前日命侍從給我帶話,讓我對蓬萊縣尉徐安優待一二。此人果然與君侯中毒一事并不太大掛礙,敬獻特產也是應有之舉,只是敬獻之物可能是受人教唆了。”王溫舒緩緩地說道。
“不知是受到了何人教唆?”霍嬗問道。
正是因為相信王溫舒的判斷,霍嬗才收下了徐賁奉上的禮物,做了一個順水人情罷了。還能給人留下一個寬宏大度的印象,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此人的背后還有教唆之人,倒是他從前沒想到的。
“臨朐縣尉郭邑與徐安交好,在兩人飲酒時提到過此事。郭邑乃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蘇建麾下的軍司馬。”王溫舒答道。
“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蘇建……”霍嬗說到這里停頓了片刻,隨后又繼續道,“多謝王公告知。”
因為有衛霍雙子星的存在,故平陵侯蘇建和此時的大多數將領一樣在后世名聲不顯。要說他這輩子最出名的一件事,恐怕就是生了個持節在北海牧羊十九載、恪守臣道的兒子蘇武。
這個人的名氣雖然不大,但卻是舅祖父衛青麾下的大將,身份有一些敏感。
衛氏外戚集團出手,不排除這個可能性,可是舅祖父衛青還在,他們如此行事的可能性實在是不高。
而且蘇建死了快四五年,誰知道這位從前的軍司馬,今日的臨朐縣尉有沒有轉投到他人的門下,甚至他本人也是被幕后黑手所利用的一環。
“還有就是皰人魏亭也招供了。宴飲當日有齊王少府屬官找到魏亭,以齊王等貴人喜食鮮魚為由,托他將鮐鲅的調制時間縮短了一些。魏亭三年前在長安與人博戲還欠下了三十金的賭債,在出巡前被人還清,還債之人命他將尚席令第二日對皰人的安排通傳于他。”
“王公可知是何人還的賭債?”霍嬗追問道。
“魏亭也不知,他與此人從來沒有見過面,只以筆墨交通信息。”王溫舒有點無奈地道。
“此人行事如此謹慎,這案子難查了。”霍嬗搖頭嘆道。
心下里卻有些撓頭:“一個衛氏還不夠,還牽扯出來一個齊王。剛來到這個年代就這么刺激的嗎?”
又沉吟了一會,霍嬗問道:“王公今日將如此隱秘之事告知于我,不知還有何事想要和小子說?”
王溫舒這才輕聲說道:“君侯,事涉齊王,此事已非我可以擅專。我已經準備上疏陛下,請陛下圣裁。只是擔心欽犯的安全會有問題,我有意將其早日送回長安。所以想看看君侯的病情如何,能不能起行回京。”
“此案重大,早日回京乃是正理。嬗的身體當無大礙,只是尚需太醫藥丞杜公診治。若無礙于行,那我們明日就可以出發。”霍嬗臉色一正,說道。
對于霍氏外戚集團的領袖、一個剛剛十歲的天子寵臣來說,離開天子這么長時間有一些不利之處。
比如不能對朝堂大事做出及時的應對,朝堂之事云詭波譎,不在第一線很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
此外遠在膠東半島,也影響了霍嬗對于霍氏外戚集團內部的掌控力度。王溫舒問案的結論如果傳到長安,說不定霍氏的驕兵悍將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特別是第二點,齊王遠在齊地,倒還不要緊。大將軍衛青此時就在長安養病,真要是和衛氏發生了摩擦,霍氏吃虧幾乎是肯定的。
而且在衛青沒有病逝之前,霍嬗并沒有想過要把衛霍親密無間的這層偽裝撕下來。霍去病的遺澤雖然豐厚,他本人也深受天子的寵信,但是能背靠衛青這顆大樹乘陰涼,還是先靠一下再說。
“這個自然,君侯的身體要緊。如果身體不適,稍晚幾日也沒關系。”王溫舒忙道。
回京的目的是為了把此案推脫出去,而非其他,這一點王溫舒還是十分清楚。
再往深里講,齊王他只是不想得罪而非得罪不起,更多的是怕被卷入一場大風波里。一個受寵的皇子而已,又不是當朝太子,作為列卿,他縱然不會像文帝時的廷尉張釋之那樣拿太子刷聲望,但也不至于會怕了他。
天子給他安排的另一項任務可是保障冠軍侯霍嬗的安全。要是一路顛簸讓本來病情有所好轉的冠軍侯再次病中,甚至死在半路,他這個中尉絕對沒什么好下場。
“敢問王公,奏疏將在何日送出?”霍嬗又問道。
“下官的奏疏剛剛完成草稿,還未及潤色,也是打算明日快馬上呈于陛下。”王溫舒道。
“嬗這里也有一份筆記要呈遞于陛下,請王公一并送出。”霍嬗示意陶仲將書案上的一份竹簡拿過來,遞給了王溫舒。
“定不負君侯所托。”低頭接過竹簡的王溫舒道。
“今日有勞王公了。王公將案情隱秘告知,嬗甚是感念。”霍嬗行禮道。
“未能查清此案,君侯之謝下官實在是愧不敢當。”王溫舒也苦笑著回禮道,“下官告辭。”
將王溫舒送走,霍嬗就坐回到案幾前開始寫信。不到一刻鐘,就寫完了兩封短信。
將兩份帛書交給陶仲,然后吩咐道:“命人快馬加鞭送回長安,務必將兩份書信親手送到浞野侯和符離侯的手上。”
浞野侯趙破奴和符離侯路博德,這兩人都是霍氏外戚集團的中堅,當年霍去病麾下的大將,也是整個霍氏集團中地位僅次于霍嬗的關鍵人物。
將書信寄給他們,就是讓他們管轄住麾下的兵將,免得霍去病留下的那批驕兵悍將熱血上涌干出什么大事來。萬事都要等他回去再說,就算是對于他中毒一事做出一些報復的舉動,也要在天子劃定的范圍內行事。
托前身的福,霍嬗對于當今天子的脾氣性格和行事風格很是了解。
臣下們如果進行明晃晃的報復舉動,只要不是太過火的,天子一般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總不能不讓臣下們撒氣。
相反對于私底下的陰謀和下重手,天子就管的比較嚴。霍去病射殺李敢就是一例報復過當的行為,以當時霍去病擁有的寵信天子尚且是予以責罰。更不用說其他人了,趙破奴、路博德等人好不容易打下如今的名位,可不能因為一時的沖動報復給毀了。
不報復肯定是不行的,沒有一點動作的話,朝野上下都會把你當成是軟蛋來欺負。
至于報復的手段,霍嬗都想好了。
涉及到衛氏的人,就去找衛青交涉。衛青本身是個相當看重親情的人,對于他這個晚輩的正當要求,沒理由也不可能拒絕。衛青是個老好人不假,但他也是縱橫天下的大將軍,殺伐果斷也是不會缺的,對這種破壞衛霍外戚集團關系的人絕不會手軟。
結合之前的回憶,霍嬗已經感覺到衛青一直在努力維系衛霍外戚集團之間的關系。想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幾個兒子都是些什么貨色,如果他死了,皇后和太子是絕對護不住他們幾個廢柴。
以霍嬗此時的寵信,就算只有霍去病一半的能力也能成為朝中的頂級權貴,有足夠的權威和手腕駕馭衛霍這艘巨艦繼續前行。
但已經知道衛氏未來究竟有多坑爹的霍嬗,已經盤算著等衛青一死就開始和衛氏外戚集團隱秘地做出切割了。
他倒不是怕衛氏的幾個二世祖表叔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他們也沒這個本事。關鍵是擔心幾個豬隊友帶壞了隊伍的風氣,而且在辦大事的時候,還有這么幾個坑貨拖后腿,想想都覺得很麻煩。
如果不是衛青還是大力維系衛霍之間的關系,衛氏那邊可能也已經和霍氏做出了切割。不光是霍嬗看不上他的幾個表叔,他的幾個表叔也看不上他這個幼年喪父的表侄。而衛氏旗下的大將如公孫賀、公孫敖等人也對這個跟衛氏搶飯吃的后起之秀霍氏很是看不慣。
也不是很擔心巫蠱之禍會牽連到霍氏,事實上,如果不是劉據做出的所有決定都是錯誤的,巫蠱之禍只會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政治風波。以漢室的傳統,一個三十年的太子是很難被廢除的。
尤其是武帝當時的五個兒子里,燕王和廣陵王本來就不受寵,昌邑王的身體又不好,至于漢昭帝劉弗陵,一個三歲的奶娃娃而已。只要是太子沒死,漢武帝怎么也不會做出廢長立幼的決定。
到了延和年間,霍嬗很有信心成為漢軍的新一代領袖。有他的坐鎮,宵小們陷害太子的很多手段根本不可能用出來。
而且衛氏是衛氏,太子是太子,哪一位劉氏的天子不會對呂后和竇太后心有余悸。沒有了諸呂的存在,呂后也不可能壓得下高帝留下的一班功臣;沒有了諸竇,竇太后也就是一個瞎眼老太太,不可能先后讓景帝和武帝感受到長樂宮的掣肘甚至威脅。真要是給衛子夫配上一個勢力龐大的諸衛,劉據的權威說不定就要直追惠帝了。
涉及到齊王的人,那就更好辦了。隨隨便便上疏彈劾齊王不法就足夠了,反正諸侯王的小辮子只要想抓那是肯定會有的。而天子肯定也會讓齊王罰酒三杯,再拿齊王少府甚至內史、中尉等官員給他出氣。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歷史上的元封元年,武帝不光是送走了他最為寵信的臣子霍嬗,也送走了十分寵愛的兒子齊王劉閎。
對于齊王這樣一個沒多長時間可活了的可憐人,霍嬗總是能夠保持有最大的耐心。
注1:現在的蓬萊處于黃、渤海的交界處。但是因為大河還沒有變成黃河,在漢朝時還沒有黃海一說。山東半島的那個尖端將我國東面的海域劃成兩半,北邊是渤海,南邊是東海。
PS:自己瞎胡謅了一封書信。
五月癸酉,吾弟如晤:
安世隨帝北行,比日過碣石,至陽樂。念蓬萊風浪,敬問吾弟起居何如。
辛未,天子臨碣石,撫始皇刻石而嘆曰:“‘巡登碣石,照臨四極’,此事朕亦為之,然始皇求仙之事朕亦不可得。嗟乎!未知何日可見神人焉?”
癸酉,至陽樂。濡水、玄水、陽樂水皆過遼西,經脈之通流者也。故遼西草木豐茂,唯人跡所罕至,五谷、六畜不興。
另有侍中、郎官皆用其能,禁中諸事順遂。
不宣。安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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