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劉興的深藍色袖套沾滿了面粉,樸京看著他笑著的時候能看見他眼角的面粉渣子飄落,顯然他干這個是個生手,掌握不好面粉和水的比例,反復實驗才會弄得臉上也是面粉,短短幾秒鐘里,樸京明明知道他叫劉興,遲鈍的嘴巴卻怎么也叫不出來,上一次在火車上和劉興聊天還是在兩個多月前。
“怎么?認不出我了?我劉興呀!”
劉興說著,掏出一條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面粉。
“可能昨晚沒睡好,有些發懵,再加上你這一身面點師傅打扮,瞬間沒認出,行啊,懂得區位優勢,這人流量,生意一定不錯吧!”
樸京說著,看了看劉興身后不遠處的攤子,已經有人落座。和別的攤子比起來,他的生意顯然很雞肋,大都是沒搶到位置,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才來這里吃的,落座的學生看著攤主正在和樸京聊天,有些不高興。
劉興笑了笑,說:“你坐,我先忙,我這生意不算好,一會就有空!
面點師傅劉興瞬間進入狀態,他做的是手工水餃,他先朝熱鍋里扔了一份已經準備好的餃子,然后迅速的在操作臺上弄起來,搟面皮,用模子壓面皮,就像是耍雜技一樣,雖不時有遲疑,但算得上熟練,包肉餡,封邊一氣呵成,不一會兒,他又飛速的到鍋邊把兩份餃子撈起端給顧客,又開始包餃子,揉面,搟面皮,然后準備蘸料。
劉興忙碌的沒能和樸京說上一句話,樸京是能拿出書來看,竟然能夠看得進去。天色漸漸有些發灰的時候,兩碗餃子放在桌上的聲音提醒樸京該吃飯了。
“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生意竟然這么好,真是對不住,讓你久等了,嘗嘗我手藝!
面前的兩大碗餃子的分量可以用奢侈來形容,香氣撲鼻,樸京吃了起來,樸京挑剔的嘴巴還是能吃出這些餃子的瑕疵:皮厚,餡老,但是好在量足,也能大快朵頤。劉興也跟著吃了起來,他邊吃邊說:“怎么樣?得說實話。”
樸京笑了笑,直言不諱:“皮有些厚,煮老了!
劉興并不意外,說:“這攤主把攤子租給我之前只培訓了我兩天,有人吃,那就算是成功了。我在一天天進步呢,第一天就仨客人,還被罵呢。”
“才開學兩個多月,你就做生意?狀元的代言費和市里學校的獎勵就這么不經用?”
聽樸京這么一說,劉興的眼睛里突然充滿失落,他嘆了一口他這個歲數不該有的怨氣,肩膀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樣蹋拉下來,他說:“我得給我媽多留一點,醫院寫信來說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得花錢,我爸還在監獄,他公司斷然不想搭理我們了!
“你這樣怎么上課呢?天天做生意?”
“這或許是我覺得我還活著的唯一動力了,課程上我覺得我能跟得上,我需要錢只能這樣了,這樣也挺充實的,你呢?”
聽劉興這么一說,樸京又開始難過起來,因為他聽見劉興說他的課程跟得上,瞬間他就覺得全北京的學生就他沒法跟上大學的課程了,自卑感的芽兒又長出了一些。他強顏歡笑的說:“還行吧!
“道口大學的課程要比其他大學難度高,我看過課后習題,確實有些難,我想期末考試應該不容易,但道口大學是什么地方?那都是人才,難不倒他們,你能考上道口大學,那也是經過嚴格檢驗的!
“我想是吧。”
樸京很想在這一瞬間不辭而別,劉興在不經意間已經傷害到樸京的自尊心,他吃下去的餃子讓他覺得心口灼痛,不知道是因為肚子餓吃下了熱餃子,還是因為自尊心的碎裂的難堪,他把劉興借給他的《大學物理》和《高等數學》拿出來放在桌上后說:“這書我都看完了,我們的物理課比這個難多了,我想我用不著了,還是還給你的好!
劉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把那兩本皺巴巴的書收下,他這樣的笑容就像還清了某種難還的人情一樣,他接著說:“道口大學的學生可真是名不虛傳的,我花了很大功夫才研究透的書,你這么短時間就懂了,真是厲害,以后我得多向你學學。”樸京也第一次體會到了虛偽的快感,他的虛偽竟然讓劉興羨慕他,這樣的快感雖然讓他有一絲內疚,但他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憑借道口大學這樣的金字招牌能夠唬住很多人,虛偽又驅使他說:“我們有一門選修課是美國文學,是美國人來上課呢,可有意思了。”
“哇,真羨慕,能和美國人交流!
劉興羨慕的睜大了眼睛,美國對于他來說,同樣也是夢一樣的地方。
“工業大學也不錯,為各地輸送高端人才,這些年勢頭正猛呢。”
“還是比不上道口大學,氛圍不一樣!
樸京心中哪個虛偽的自我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虛偽的快感再一次涌上心頭,陰郁和自卑瞬間被拋到了腦后。
“快八點了,我記得公交車的末班車是八點半,你得抓緊時間。”
“我這記性,回見啊!
樸京在離開之前,幫劉興把攤子收拾好,這個攤子是他租來的,每個月的租金僅僅是五十,劉興說他上個月連五十塊都賺不到,可這個月過半,刨去租金和其他成本,現在有些盈余,劉興說雖然累,但很充實,末了,他還說,現在的樸京成了他學習的對象。
在公交站等車的時候樸京還在沉溺在剛才因為虛偽而獲得的贊許和羨慕之中,一陣涼風吹來,樸京一震顫抖,他這才醒悟過來,其實自己是來請教劉興學習問題的,現在卻成了炫耀的聚會,還是虛偽的炫耀。
北京的冬天在樸京看來比家鄉難熬多了,雪不像家鄉那樣潔白,校園里和北京街頭的雪總是臟臟的,樸京認為這是因為人多而踩臟的,而周住則說是因為輕微沙塵暴的結果。但不管怎么樣,樸京的心情和這些灰色的雪一樣,糟糕透了,因為快要期末考試了,樸京偷偷觀察過舍友,就連胡東來似乎都已對考試駕輕就熟。樸京則覺得自己為了學習的事情而幾近人格分裂,他唯一能夠找到慰藉的就是去上海頓講美國文學,海頓的課不僅僅局限于美國的文學,還會講一些美國有趣的事,海頓說北京比紐約干凈多了,他說紐約的地鐵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鐵,他還說他在紐約遭遇過兩次搶劫,報警之后卻沒有一次挽回損失。這樣的紐約和樸京心目中的紐約完全是相反的,他甚至懷疑海頓說的這些東西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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