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我聽到云崢病重的消息后,不顧一切的向王府奔去。身側的景物從我身后一閃而過,我跌跌撞撞地跑著,一路上沖撞了許多人,他們下跪向我認錯,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盡快地趕去王府。我的淚水在空中揮灑著,沿途中我想到了很多的事,都是關于他的。小的時候他為我捉蝴蝶,和我一起放風箏,為了我而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甚至不顧自己的安危將我從白蓮教惡徒的手中救出,他的脖子上至今還有一道淡淡地紅痕。
我發了瘋似的在皇城中奔跑著,全然不顧自己太后的身份,我已過不惑之年,體力有限,沒過多久就已是氣喘吁吁。我的簪子掉落在地,頭發凌亂的披散在身后,太監和宮女們在我的身后追趕著我。我看到了皇城中的落日,巨大的像是一個蛋黃,我看到有一排整齊的白鴿快速飛過,只留下幾個斑駁的黑影。我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他,我摯愛的云崢很難再看到明日的太陽了。想到這里,幾道清淚涌出眼眶,劃過我冰涼的肌膚,我感受到的淚水是溫熱的。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大抵如此吧!
“上馬!我帶你去。”就在我孤獨無助的時候,有一個人向我伸出了手,他坐在高大的馬上,背對著太陽,我有些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是我的繼子旻寧,偌大的皇城中只有他有權力這么做,只有他真心待我。
“走啊!別愣著了,再晚就看不到云崢了。”他將我拉上馬。
“云初,你抱緊我。留心別摔下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坐在顛簸的馬背上,耳邊傳來他的聲音,我如夢初醒。沒有人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稱呼我,算起來,我只比他大了六歲。
我和他的衣服,引來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我這才發現,他帶我出宮時,還帶了一隊內廷侍衛,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后高喊著:“不許抬頭,不許亂看,違者殺無赦!”
百姓們紛紛低頭下跪,一個個噤若寒蟬。這里是回家的路,我已經很多年未曾出宮了,有些陌生,街角的面店已經換了人家,我喜歡去的綢緞莊也被改成了酒樓,總之就是,物是人非。
當我來到時,王府上下已經哭成了一片,仆人們都在院中跪著。旻寧將我抱下了馬,我踉蹌了一步,我多年未曾騎馬早已無法適應馬背上的顛簸,在他的攙扶下,我艱難的走向云崢的房中。法師正在做法,手中的鈴鐺叮叮作響,他頭上的羽毛裝飾晃得我心煩意亂,香爐中還點著不知名的香料,我頭疼欲裂,將法師全部攆了出去,我不信鬼神之說,再者就是這鈴鐺聽起來像是死亡的召喚。
旻寧知道我心中積壓已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他由著我的性子來。
珍兒嫂子來到我身邊,示意我去看云崢最后一眼。我慌了神,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他會離我先去,這個年長我兩歲,陪伴我四十多年的男人。曾幾何時,我一度認為,一個女子的孤寂是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再后來我認為孤寂就是和心愛之人的錯失,現在我終于體會到了這種深切的孤寂,是不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不能和他共結連理,生兒孕女,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娶了別人,眼睜睜看著他和別人兒女成群,還要和他裝作兄妹,如今,我還要看著他眼睜睜在我面前死去。
我的身后跪著一群人,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擺了幾下,這意思是示意他們出去。珍兒和旻寧心領神會,大家紛紛退了出去,房子只剩下我和云崢了。我高興,我終于再也不用顧忌太后的身份,終于可以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抱緊他了。
“你頭發怎么這樣亂,你方才完全忘了自己太后的身份。”他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我美麗的容顏早已不似當年那樣光滑平展,可他依舊癡癡的看著我。身份?可笑啊,我可笑至極的身份,就是因為這個該死的身份,因為家族的榮耀,我放棄了心中所愛,扶持旻寧上位。
“你到現在還在意我的身份,我的身份不就是···”痛哭流涕的我已經無法流利說話了,他從榻上艱難起身,輕輕捂住我的嘴巴。
“對不起,對不起。”他眼淚縱橫,因為病痛的折磨他的眼白有些發黃。他知道我要說什么,也知道我心中對他隱忍不發的責怪。當初若非他顧及家族的榮光,佳慶十八年,我和他完全可以在白蓮教的動亂中抽身而出,可是他不能,我也不能,我是皇后,他是國舅,我需要照顧我的孩子,他需要照顧他的妻兒。本就注定不可能的事情,能怨得了誰啊?
他用顫抖的雙手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有著幾行清秀的字跡——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這是節選自詩經鄭風里的那一首有女同車。我的手筆,這么多年了,他竟是這般的愛惜。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很有韻律。我抽泣著,心痛的無法呼吸。我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就這么任由淚水肆無忌憚的流淌著,一滴一滴的滴在手背上,炙熱,生疼,像一朵朵帶血的花瓣肆無忌憚的蔓延開來。
“對不起云崢,是我不好。”我嗚咽道,我想到了我很久之前對云崢造成的傷害,我嫌他不學無術,是個莽夫,還拿他和雒錦明做比較。
“傻瓜,你不必道歉。”他摸著我的長發,“我喜歡你頭發上玫瑰香露的味道。”
我柔柔的笑了笑,因他我才會用著玫瑰香露,盡管我和他很少見面。
“我最近在看一本書關于生死輪回的書。”云崢的精神在一瞬間有所好轉,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人死后要過鬼門關,經黃泉路,在黃泉路和冥府之間,隔著一條長長地忘川河,據說在忘川河中待上千年,來世就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
我又哭又笑,罵他是個傻瓜。
“就這樣笑著就好,我會一直記得你的笑,直到來生。”他用我入懷,我抱緊了他骨瘦如柴的身體。他也用力的抱緊我,多么希望時間能夠停留在這一刻,或者讓黑白無常將我一并帶走。
“我愛你,云崢。”
“我也愛你,云初。”我本不叫云初,沈綺雪才是我原本的名字。云初這名字是為了他起的,取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向往的一切只能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感覺到他的手臂正在慢慢滑落,我知道他已經去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有我故去的額娘,有我夭折的女兒。這一刻還是來了,我不得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葬禮如期舉行,我將云崢埋在了額娘的旁邊。他們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我呆呆的站在沈家族的祖墳前,偏執的不肯離去。夜色冰涼如水,已是深秋,風漸漸的大了,不知何時,身上多了一件披風。我下意識的以為那是云崢,我笑著轉身,多么希望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漫長的夢。不是云崢,是珍兒嫂子,也就是我的表妹。
“保重身子要緊,人死不能復生。”珍兒看上去很平靜,不像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人。我一語塞,不知說什么好。于她,總有一種歉意,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都不敢注視她的眼睛。我和云崢諱莫如深的愛情隱藏的很好,旻寧幫我們隱藏,珍兒也在幫我們隱藏,她的懂事、大度還有隱忍讓我愧疚難當。
良久,她開了口,“表姐,我沒有怪你,也不會怪你,守在他身邊的人本該就是你。我這輩子該有的都有了,我很知足。”說完,她轉身便走了。我甚至在漆黑額夜里看到了她腮邊的淚水,亮晶晶的。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云崢深愛我,我想這些都源于一個女人天生的直覺。我在墳前站了很久很久,陪伴我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黑夜還有額娘以及云崢那冰涼的墳頭。
第二天清晨,下人們在云崢的靈堂里發現了珍兒冰冷而又僵硬的尸體。于是,沈家的祖墳里又多了一個人,一個死人。她的墳挨著云崢的墳。真的很羨慕她,可以和自己心愛的男人葬在一起,而我只能葬于魏陵,葬在永琰的身邊。
接下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渾渾噩噩的,行尸走肉般。如同無邊苦渡的孤魂野鬼。我甚至將耀宗當成了云崢。
我的瘋癲嚇壞了我身邊的人。我在御膳房里坐著云崢生前最愛的扁食。耀宗或許是忍無可忍了吧,有一天他將御膳房砸了。
“姑姑,我阿爹已經死了!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家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你要振作起來啊”
耀宗的話深深觸動了我。是啊,沈家就只有我和他了。
我在木槿樹的旁邊種上了墨菊,并不是因為我喜歡墨菊,只是因為墨菊的花語的是血的思念。
我將以前的稿件全部整理了出來。晚唐女詩人鮑君徽的惜花吟再次映入我的眼簾。我將這頁詩文輕輕的捻起,小聲念道: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歡,末代青春總吹卻。鶯歌蝶舞韶光長,紅綠煮茗松花香。妝成罷吟恣游后,獨把芳枝歸洞房。
時光飛逝,白云悠悠。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個如花似夢的年少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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