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

　　馬車不甚寬敞，更談不上舒適，荒野自然也沒有正兒八經的道路，啟程之后，商葉頗感顛簸，不過，無論如何，也比他走路好些。

　　車乘角落里，商葉席地而坐，千雪靠在他的懷里，抱著他的胳膊，瞇著眼眸，悄悄打量著車里的其他人。

　　其余人看著是跑商的散戶，荒原雖然貧瘠，卻也廣大無邊，一點不比人族世界，總有資源可供買賣。

　　官家和仙門于此設立哨所關隘，除了監察極北，也有經略圖謀的用意。

　　而兵事往往避不開利益糾葛，或者，正因有利可圖，各方各面的力量才會甘為前驅，開拓荒原。

　　同時，也能拒敵于國門之外。

　　自古以來，荒原妖族屢犯人族疆界不假，但人族何嘗又沒有還以顏色，須知，妖獸本身也是一種資源……

　　上車不久，近處一位光頭老漢見千雪乖巧可愛，打趣著問道：“姑娘，你們打哪里來，往哪里去啊？”

　　千雪對待外人，依舊有些怯生生的，低著腦袋，沒有接話。

　　閉目安歇的商葉微微睜眼，卻見搭話的老漢裹著好幾件毛皮大衣。

　　如今未至深秋，氣有些忽冷忽熱，今無風，日頭頗為悶熱，這番穿著，卻是有些古怪……

　　老漢見商葉打量，無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坐著的貨箱，道：“好叫先生知曉，官家妖族生事，安排大家伙隨軍撤離，隨身財貨卻不保證，允許帶的東西不多，這不，有一個算一個了……”

　　商葉點零頭。

　　這時，有人埋怨道：“你好歹帶回了一些，我從內地千里迢迢運來的幾大車肉食干貨，那些軍爺可是眼都不眨，一把火全燒掉了！”

　　“去去去……”

　　老漢面露不耐，道：“一路上，盡聽你念叨，人家焚燒糧草，是執行軍令，你那是貨到地頭死，無人接手，一時半刻又帶不走，難道留著供養那些妖獸，再了，官家不是讓你留了部分，作為回程的口糧，還矯情個啥子？”

　　“還不是虧到姥姥家了！”

　　“虧，誰不虧？“

　　老漢兩眼眼一翻，“咱遇著災人禍，官家愿意照拂，已是僥幸，真把你丟在這一望無際的砂土地上，屆時叫不應，叫地不靈，最后有啥？豺狼虎豹！”

　　“這話的，兄弟們敢出北塞口討生活，壓根沒怕過那些畜生。”

　　“喲，你挺起來了？”老漢冷笑道：“那是一只兩只，一群兩群的事嗎？妖禍懂不？多少大妖部族傾巢南下，落入其中，你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

　　“切，得你見過一般……”

　　車里幾個男人絮叨著，商葉默默聽著，意識逐漸昏沉。

　　忽然，那老漢又對千雪道：“丫頭，你還沒回答我呢，咋地，總不是嫌老漢生得丑惡吧，我比這一車的歪瓜裂棗，可俊俏得多……”

　　此言一出，立馬有人笑罵出聲。

　　“起來，俺家里，也有你這么大的孫女，住在燕都郊野的韓集鎮，這會兒，那里該是楓葉漫的景象了。”

　　老漢面露神往。

　　千雪見一車人看向她，等她開口，嘴唇動了動，突然低聲道：“我……從東土大糖來，要往西去取經……”

　　“啊？”

　　一車人傻眼了。

　　唯有迷迷糊糊的商葉用食指戳了下徒弟的臉，這偶爾來句俏皮話的性子，算是從他這里遺傳到了。

　　……

　　入夜。

　　車隊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生火造飯，以作修整。

　　睡了一整的商葉悠悠醒來，第一反應是懷里空落落的。

　　丫頭……

　　商葉睜開眼，見車內無人，以劍拄地，跳下了馬車，正要尋找，卻見胳膊夾著花傘的千雪捧著三個白面饅頭，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師傅，你醒啦！”

　　“唔。”

　　“吶，這個給你吃，還有這個……”

　　千雪將饅頭遞了過來，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聞著香味，似乎是某種烤肉。

　　“誰給你的？”

　　“車上的人，他們在那邊吃飯呢。”

　　商葉循著看去，只見不遠處篝火遍地，許多人圍著用餐，同襯幾位老哥還向他遠遠舉起了酒壺。大災大難前，兵士心謹慎，唯恐有所不及，而販夫走卒者，愁容滿面者有，樂觀豁達者也櫻

　　但無論心思何在，這身在化為荒野，人族總能抱團取暖。

　　商葉抱拳回應，繼續回到馬車，和徒弟一起吃東西，荒原晝熱夜冷，他有傷在身，就不去享受冷風吹拂了。

　　商葉吃完飯后，本想繼續休養，卻有隨軍修士前來見他，此人他還識得，當日前往太平山城關，被狼獸圍困，一個隸屬太乙玄門的巡風使搭救了他，然后還和正在鬧脾氣的陸紅鸞打了一場，據是輸了。

　　“他們一個年輕師，還帶著個女孩，還在想會不會是你。”那身著玄門青白羽衣的王成漢走到馬車外，略一拱手道：“商道友，有禮了。”

　　商葉見狀便欲起身。

　　王成漢抬手虛壓一下，道：“道友似是有傷在身，便不必拘禮了。”

　　商葉揖手道：“沒想到，王兄是寒山哨所的巡風使，當日，在下臨時有事，不告而別，現在想來，倍感慚愧。”

　　“不礙事，萍水相逢而已。”

　　王成漢微笑道：“來，那日是我走得急了，我與陸姑娘交手，卻棋差一招，之后就趕緊離開了，省得讓同道笑話。”

　　“王兄是壓下了修為境界，可謂自縛手腳，與陸紅鸞比拼劍道，本就不是公平比斗，哪有什么勝負之。”

　　“我癡長于她，再不壓境界，不過去。“

　　王陳漢搖了搖頭，“這東來陸家果非爛虛名，十來歲的傳人，劍道造詣亦如此精深，我純粹是技不如人，沒什么好的，只賴自己功夫不到家。”

　　到這兒，他話鋒一轉道：“倒是商道友，真人不露相……”

　　商葉淡淡一笑，他事后贏了陸紅鸞，還不止一次，幾個月下來，他的大名算是和姓陸的一起，在荒原的仙門弟子里，廣為流傳了。

　　據是一個賊生猛的東來國世家傳人和一個賊精明的年輕師，兩人于太平山終日交手，常有驚人之舉……

　　“王兄前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代勞？”

　　商葉低調慣了，默默拉開話題。

　　“只是想問問，商道友可有太平山的消息？”

　　“我還想打聽此事呢，幾月前，我就離開了那里，四處游歷修行，前陣子一時不查，讓一只流竄的妖獸偷襲，落下了一些傷，本想就此返回內地，卻聽此間的軍士，荒原生了什么變故，具體情況不知是……”

　　商葉明知故問。

　　王成漢聞言稍作措辭，解釋道：“玉京山傳訊，是一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借將作道神通萬玄鏡一類的寶物，點亮了四方通玄鏡，展現了極北大荒谷的景象，那里有妖族屯兵，貌似規模巨大，恐將南下……”

　　“如此匪夷所思啊……“

　　商葉沉吟道：“怪不得荒原的哨所關隘要撤離，這里很危險啊，如此來，太平山更是首當其沖，也不知他們具體情況如何。”

　　商葉是真的關心太平山，若有什么閃失，他真的于心難安，為了確保劇情脈絡不出現大的變故，他不能阻止荒原妖禍的發生，只能旁敲側引，于妖族一方成箭在弦上之勢時，暗中提醒人族世界。

　　如此做，太平山哨所在某種意義上，是被他“放棄”了。

　　原劇情里，荒原妖禍的序幕是——十大妖王齊至太平山，留下斷后的太平真人悍然戰死，幸得眾妖王自持身份，僅以蒼梧祭旗，向人族宣戰，爾后沒有親自下場追殺軍民，那些人族縱使有些折損，大多還是從妖族先鋒部隊的爪下逃脫了。

　　但……總歸是有人死了。

　　商葉也明白，既是戰爭，無論如何都將伴隨著死亡。

　　可生命之重，他做不到等閑視之，也因此，才在太平山停留了那段時日，修行之余，將《碑石五劍》予蒼梧之一觀，算是在希冀某種可能……

　　王兄又和商葉閑談了幾句，還好心地問他傷勢如何，需不需要療傷藥物，得到商葉謝絕的答復后，也就離開了。

　　此后數，相安無事。

　　身邊有軍隊和仙門修士，商葉得以安心休整，終日睡覺養神，運功療傷。

　　人族世界卻是風起云涌，荒原妖禍的陰云籠罩在燕北地界之上，作為令無數人心生驚疑的鏡中之人，商葉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燕北。

　　道路是人族疆域的標志，雖然只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但沒有荒草叢生，路兩旁也沒有一望無際的灰黃大地。

　　這支由數百士卒和三十多輛大車組成的撤離隊伍，隨之多了幾分活泛氣息，連停下修整的時間，也長了許多，不再那么急迫。

　　炊煙裊裊升起。

　　商葉趁這間隔，和千雪外出散步，舒展一下筋骨。

　　走遠后，他隨意坐在路邊的一個樹樁上，然后手持神猴塑像，嘗試心神聯絡，卻仍然沒有回應，但他能感知到，山神老爺還在……

　　擔心之余，商葉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一個人，如今已從荒原脫身，情勢不再緊急，好像應該聯絡一下她。

　　但是，什么好呢……

　　那枕頭下的信紙草稿，還是一團糟呢……

　　商葉糾結了一番，卻又啞然失笑，妖王當面的兇險情景，他都過來了，怎么還會被這種事難住頭腦。

　　念及此處，他豪氣萬丈，大筆一揮，傳書飛劍破空而去。

　　玉京山云霧海。

　　御風而行的師姐接住了自漫霞光中飛來的傳書飛劍，她凝神細看之后，稍稍一愣，接著梨渦泛起，展顏一笑。

　　“師姐！”

　　“師姐！快走啦！”

　　前方的師姐妹們向她招了招手。

　　在更遠大的背景里，無數身穿青白羽衣的玄門修士或御劍，或乘風，正向玉京山巔的玄門大殿集結……

　　今日。

　　玄門誓師，爾后北上！

　　“師傅！”

　　千雪遠遠喊了聲。

　　“來啦！”

　　商葉收回了看著邊飛劍的視線，繼續啟程南歸。

　　——那劍上書：“我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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