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慕云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波瀾。凌素珍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　便越發生氣了：“之前你們說的,　都是編的吧？什么‘找了一年又一年’，全是胡扯！”

　　凌素珍平時在下屬員工面前都不怒自威,　現在氣上心頭，氣勢更是逼人。池天祥也皺起了眉頭。

　　徐慧夫妻二人徹底慌亂起來。

　　徐慧仍然是最先反應過來，哭天抹淚道：“我自己生的孩子,　我能不知道嗎？我懷孕的時候吃得不好，孩子生下來體格就不健壯,　這人販子把她偷走了，路上肯定得病，我尋思著，她那病懨懨的，會不會被人販子給扔了……”

　　徐慧雖然反應很快，但她的這番解釋仍然未免太過于牽強。

　　凌素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以前她以為，讓女兒跟親生父母見個面，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不管是她的心事，還是女兒的心事。

　　可她沒想到，這次會面,　會變成插在女兒心口的一把尖刀。

　　一切都再明顯不過——從一開始,　徐慧和李志飛就是自己把孩子丟棄的。他們如今又想找回孩子,　所以才編了這么一套漏洞百出的謊言。

　　其實從始至終，他們都沒在意過這個孩子的死活，更沒想過她過得好不好……因為在他們決定丟棄孩子的那一刻,　這個孩子就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為什么要扔掉？”

　　一直沒說話的池慕云突然抬頭問道。她美麗的臉上一派平靜，好像只是問了一個很平常的問題。

　　面前這夫妻倆，徐慧一直在說、在哭，而李志飛除了那幾句話，一直在沉默不語。但池慕云心里卻很清楚，徐慧的話并不可信，李志飛那三言兩語，才最接近真相。

　　所謂真相，總是丑陋的。

　　她心里已經明白了個大概——為什么自己會被拋棄，又為什么這么多年沒人來尋……

　　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把一切都看得很開，可當事實明明白白、鮮血淋漓地擺在她面前時，她仍然有種喘不過來氣的窒息感。

　　徐慧臉上終于有了些愧色，低頭支支吾吾道：“我們沒……”

　　她抬頭看到池慕云正看著她。那目光很平靜，真誠到有力，似乎可以穿透她的偽裝和謊言，把她矯飾的外殼擊碎。

　　這雙眼睛……

　　徐慧是永遠都忘不了的。

　　徐慧二十歲就懷了第一胎，當時她剛和李志飛結婚，家里的一把梳子都是從熟人那里賒賬來的。

　　得知她懷孕的消息，李志飛和她婆婆都開心得不得了，尤其是李志飛，干活兒的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

　　當時隔壁的嬸子說，看徐慧的肚子形狀，準是個男孩。

　　徐慧自己也希望是個男孩。

　　也是時運不濟，那一年正好趕上縣里大旱，莊稼都死了，上頭下來的一點補貼，到農戶手里根本沒幾個錢，別說吃雞蛋了，能吃上一碗小米飯，炒一盤青菜，都是奢侈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徐慧生下了女兒。徐慧記得，孩子生下來就又瘦又小。

　　本來家里就愁云慘淡，李志飛老媽一看到接生婆手里抱著的孩子，直接摔門走了。

　　徐慧成了李家的罪人。

　　孩子出生后，沒人給取名字，徐慧就只能叫她“伢兒”。

　　李志飛老媽從不正眼看那孫女一眼，更不會伺候月子中的徐慧，出去干活兒時聽到誰家的媳婦兒又生了兒子，都嫉妒得牙癢癢。

　　孩子身體不好，經常發高燒、拉肚子、長皮疹……每次生病都要請村里的衛生員過來，賒欠了不知道多少錢。

　　徐慧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孩子生病，因為孩子一生病，婆婆就又要罵她了。

　　那個年代女人的二十歲，是孩子的媽媽，是妻子，是兒媳，不像現在，二十歲才是花一樣的年紀。

　　在孩子的又一次高燒過后，李志飛老媽把李志飛叫到里屋去說了半天的話。

　　李志飛出來后，看著徐慧懷里的孩子沉默了幾秒，然后說道：“媽說，要不把孩子送走吧。”

　　徐慧愣了一下：“送走？送哪兒去？”

　　丈夫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徐慧以為，丈夫是想把孩子送到別人家寄養。

　　但過了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丈夫的意思是，把孩子賣掉或者扔掉。

　　“媽說了，伢兒病多，活不久哩。”李志飛耷拉著腦袋說道。

　　徐慧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她張了張干裂的嘴唇，低頭愣愣地看著自己懷里的伢兒。這孩子瘦得可怕，小臉也不像一般的嬰兒那樣胖乎乎，襯得一雙瞳仁更加黑亮了。伢兒其實長得很好看，很像她，可就是太瘦了……

　　“不中！我不讓你送走！”徐慧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掉了下來，緊緊地抱住懷里的伢兒。

　　他們說的輕巧哩！敢情不是他們十月懷胎生的哩！

　　“咱們養不起她！”李志飛想起欠衛生所的幾塊錢，語氣都硬了起來，“你看看她那個樣！就是個討債鬼托生的！媽說晚上聽她哭，腦仁兒都疼哩！”

　　徐慧愣愣地看著丈夫，又低頭看看伢兒。

　　……這的的確確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就因為這孩子少了根把兒，她在婆家糟了多少白眼！更不用說這孩子身體不好，每天哭鬧，她都多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媽說了，送走伢兒，咱再生，咱還年輕呢，怕啥！”李志飛見徐慧已經開始動搖了，便把他媽說的話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繼續勸說妻子道。

　　在婆婆和丈夫幾天的勸說下，徐慧終于狠下了心，把孩子交給了丈夫。

　　看著丈夫抱著孩子出門的背影，她沒有掉眼淚，只是慢慢撫摸著肚皮。

　　老天爺，眷顧眷顧我吧，給我個帶把兒的健康伢兒吧。

　　李志飛說是要幫伢兒找個“好人家”，順便賣得幾個錢，可他終究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并不敢、也沒那個能力去聯系買家。

　　于是他打算按照原計劃，一不做二不休，找個妥當的地方把孩子扔了。

　　李志飛是不敢就近做這件事的。不論大小那也是條人命，他可不愿意每天晚上做噩夢。

　　他出了一毛錢，搭上一個外地老鄉的賣菜三輪車，一路往北走，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個上午，在一個長滿松樹的山邊下車了。

　　山下有村落。李志飛抱著伢兒，一直走到松樹林子的深處。不遠處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李志飛定睛一看，原來前面有一片亂石空地，上面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臟污的麻袋，有的麻袋已經空了，有的麻袋鼓鼓囊囊的，還傳出一股惡臭味。

　　李志飛上前去一看，原來那麻袋里裝的是死豬崽子，看來這邊村子人們的生活條件還可以，許多人家里都養豬。

　　李志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頭看看伢兒。

　　深秋天氣了，伢兒身上就穿了一件大人毛衣改的毛衣，外面用薄薄的一條破毛毯包著。

　　離家之前伢兒就發了高燒，路上李志飛不舍得花錢，只喂了伢兒一些面湯，一開始伢兒還哭，現在都沒什么聲音了。

　　李志飛把孩子放在地上，躊躇了一下，轉身就走。

　　剛走出幾步，他又猛然停住。

　　寂靜的林中，孩子的哭聲時斷時續。

　　李志飛回頭看著伢兒，又忍不住地走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他明知道的，把伢兒扔在這兒，伢兒十有仈Jiǔ是活不了了。但他又有那么一絲不甘心，仿佛有什么東西牽引著他，令他不停地在伢兒周圍徘徊。

　　他攤著手，這么茫然無措地轉了一會兒。伢兒的哭聲漸漸被風吹斷了，他撿起地上的一個破麻袋，用力地把里面的灰土抖落，然后走到伢兒身邊，慢慢蹲下身，把伢兒裝進了麻袋。

　　麻袋破且漏風，伢兒不會憋死。

　　不過在李志飛看來，這條麻袋就是伢兒的棺槨。別讓伢兒仰面朝天地走吧。

　　這雙眼睛，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一點都沒變。

　　徐慧想起了她的伢兒。再看面前的池慕云，她終于把這個身材纖長、氣質清幽的美麗女人和當年瘦弱的伢兒聯系起來。

　　她想不到伢兒還能活著。

　　剛開始的那幾天，她也想孩子，想得晚上睡不著覺，一直流淚。不過這種情況也只持續了幾天而已，后來她越來越不會想起伢兒了。

　　這孩子與她只有幾個月的緣分，她還會有別的孩子。

　　后來她懷孕了，連生了兩個兒子，婆婆對她的態度終于有所改觀。

　　二娃滿月之后，她終于完全忘記了伢兒，就好像這個孩子從來沒出現過。

　　可一切不會盡如她所愿。兩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尤其是婆婆，對兩個孫子百依百順，根本不會教育孩子。

　　兩個孩子長歪了。

　　她是孩子的親媽，可她不得不承認，這兩個孩子沒有一個有出息的。

　　可不論是婆婆，還是她，說起兒子，都是一副艱苦奮斗也甘之如飴的樣子。

　　直到現在，她都要出去做活兒，給大兒子交學費，給二兒子賺奶粉錢。

　　二兒子的第一胎，也是女兒。

　　像當年她的第一胎一樣，二兒子的女兒身體非常不好，總是生病。兩個兒子自己都顧不上，更別提去孝敬父母了。

　　在徐慧和李志飛的觀念里，養兒為防老。可這兩個兒子，還真不好確定有沒有那個孝心和能力。

　　這么多年了，徐慧終于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第一個孩子。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徐慧已經不是那個事事都得聽婆婆指揮的懵懂兒媳。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婆，她的精明能干比當年的婆婆更甚。

　　她突然想找到伢兒。

　　十分的心思里，的確有一分，是作為一個母親隱忍多年接近殆盡的想念，而另外的九分，則是和命運打一個賭。

　　如果伢兒被人撿了去，恰巧還生活得不錯，那么她和李志飛，就不用愁養老的事情了。更妙的是，兩個兒子多了個便宜姐姐，還能多沾沾光。

　　徐慧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她自然是把真實目的稍微模糊了一下，但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可能瞞得過凌素珍？

　　“都是我婆婆逼的，窮逼的，我也沒辦法……”徐慧又開始哭了。

　　凌素珍怒火不減半分：“那你們也不該撒謊！你們已經……”她想說“你們已經扔了她一次”，可又覺得這話很傷女兒，直接厲聲說道：“你們怎么忍心再傷她的心？！”

　　“見也見過了，”池天祥對妻子打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站起來沉聲說道，“我們該回去了吧？”

　　凌素珍走到女兒身邊，溫和地問道：“小云，咱們回家嗎？”

　　池慕云點點頭，甚至還微笑了一下，站起來拿起外套和父母往外走。

　　走出包間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

　　徐慧低頭哭著。她的臉是黑黃黑黃的，一看就是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她哭的時候扯著茶位提供的紙巾，大概是覺得這種紙巾很貴，她只扯了一張擤鼻涕。

　　李志飛在幾秒的沉默后，抬起筷子戳了戳已經上來的菜。

　　“慧子，吃吧。”池慕云走出包廂的時候，聽到李志飛甕聲甕氣地說道，“不吃太浪費。”

　　“小云……咱們回家吃飯吧，剛才什么都沒吃，肯定餓了。你吳阿姨說了，要給你燉海鮮吃呢……”凌素珍追上女兒的腳步，小心地說道。

　　池慕云拉開自己的車門，笑了笑：“媽，今天太晚了我就不回去了，改天吧，替我謝謝阿姨。”

　　凌素珍沉默了一下。她不想直接出言安慰女兒。這樣的安慰只會不斷提醒池慕云，她是個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是個不被歡迎的到來。

　　小云應該是想自己安靜一下。

　　凌素珍點頭：“也好。不過，”她說著讓司機坐進了池慕云的車子里，“我和你爸跟在你后面，把你送回去吧。”

　　池慕云抬頭看著凌素珍慈愛的臉孔，心里突然有些發堵，心臟像是被暖融融的東西擁堵著，暖和又有點難受。

　　“好……媽，謝謝。”池慕云輕聲說道。

　　池慕云靠坐在后座上。車窗開了一小半，外面的夜空灰蒙蒙的極為隱晦，竄進來的風呼呼地吹亂她的頭發。

　　手機在口袋里振動了一下。

　　池慕云關上車窗，拿出手機。

　　小路：“飯菜放進保溫了[大笑]”

　　這是最新的一條消息，上面還有幾條她沒能及時回復的，都是問她工作進度如何了，幾點能回家。

　　池慕云心臟微熱。

　　似乎把她心里那暖和又擁堵的東西，稍稍疏通了一下。

　　她覺得有些餓，想快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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