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公子。”紀五福皺眉，有些不耐地放下手里的醫書，“你都沒事情做嗎？”

　　解無冬也放下手里的醫書，神情迷惑不解，“蒼前輩這里藏書頗豐，解某坐下翻閱一二……不知哪里不對？”

　　紀五福揉揉眉心，“你書拿反了。”

　　“哦。”解無冬干脆把書丟開，跟她攀談起來，“紀五福，聽說你是個拾骨匠？”

　　“嗯。”紀五福淡淡地回了一個字。

　　經常有人問她這個問題，無非就是問她為什么做這個，難道不害怕嗎，以后難道就不想著嫁人了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回答得多了，她每聽到這句話就心里一陣厭煩。

　　“那你可知道，”解無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專注得似乎在這一瞬間，他的世界里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女子，“如果亡者的骨，被放到油鍋里炸過，會怎么樣？”

　　紀五福明眸怒睜，難以置信，“誰這么惡毒？”

　　解無冬也不拐彎抹角，“我知道，你能聽骨語。”

　　“嗯，有的能聽到，有的聽不到。”紀五福如實應道。

　　在骨瘟之前，她能進入所有骨頭的骨境里，聽到絕大部分骨語，但骨瘟后，她聽不到所有紅骨的骨語。

　　他又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著到底值不值得這樣做，直到盯得紀五福渾身不自在時，他才輕輕地從自己的懷里取出一物。

　　那東西看起來很長，用紅色綢布細心妥當地包著，解無冬一點一點地打開它。

　　若不是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紀五福差點沒發現他的手指在微不可見的顫抖著。

　　綢布被徹底打開，露出一根顏色頗深的骨頭來。

　　“這是……我娘。”

　　解無冬笑著道。

　　…

　　…

　　紀五福愕然地抬頭看他。

　　解無冬的笑容看似如常，她卻從中品出了幾許忐忑與哀傷。

　　想起前些天他突然給自己送的那箱珠寶，還有這兩天他總是跟自己莫名的偶遇，他對著自己不經意地走神，時常欲言又止……

　　今天，拿出這根骨頭來，已經鼓起了他最大的勇氣吧？

　　“抱歉……”紀五福下意識地道，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道歉。

　　“噢，沒關系。”解無冬輕松地道，臉上仍維持著那個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問題？什么問題？亡者的骨被丟進油鍋里炸……會怎么樣？

　　她看向那截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肋骨，突然心臟處涌起一陣細細密密的痛來。“別哭了。”

　　解無冬眸光閃了閃，笑容卻是不變，“嗯？我沒哭呀。”

　　“亡者骨頭被油炸了，并不會魂飛魄散。”紀五福看著他，像是要透過他的雙眼看進他的靈魂深處，“所以別哭了。”

　　他哪有哭？他分明一直在笑。解無冬想辯解一句，對上她那雙了然通透的眸子，喉間一哽，卻是什么都說不出來。

　　唇畔的笑漸漸僵硬，唇角一點一點地落下來，再也勾不上去。

　　“別看我。”他突然伸手捂住雙眼，感覺眼底有陣陣熱氣上涌，又說了一遍，“紀五福，你別看我。”

　　紀五福聽話地別過臉去，“嗯，我不看。”

　　沉默許久，才聽到解無冬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都過去好多年了，仇我也早都報了……這些年我就是，就是想知道她有沒有……安息。”

　　紀五福感覺心里悶悶的。好多年了，是多少年？這是發生在他小時候的事情么？那些人當著他的面把他母親的骨頭丟進油鍋里炸么？

　　殺人誅心，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這樣折磨一個人！

　　沒錯，骨頭被丟進油鍋炸并不會令魂體魂飛魄散，但魂體也并不好受。

　　傳聞中，人死后會清算生前業債，生前犯下了過錯者，都會被打入地獄受刑。

　　第一層乃拔舌地獄，懲罰的是生前挑撥離間，撒謊騙人之鬼。

　　第二層剪刀地獄，治唆使好人去行壞事之罪。

　　第三層鐵樹地獄第四層孽鏡地獄第五層蒸籠地獄……

　　直落到第九層才是油鍋地獄！油鍋地獄里的大油鍋，炸的是那些盜賊搶劫欺善凌弱，謀占他人財產，妻室之人！

　　沒有人不害怕下地獄，生前活受罪也就罷了，肉體死了到了九泉之下，靈魂還得受這百般痛苦折磨，誰能心甘！

　　因此無人不提地獄色變。

　　解無冬并不是一個迷信之人，但事及自己血親之人，他到底還是選擇信了。

　　他無法想象自己那溫柔良善的娘親，因為那些壞人，一直在忍受著油鍋之刑……

　　如果人死后真的能變成靈魂，那么他希望娘親能安息……如果不能安息，那他就想盡辦法令她安息！

　　可這么多年來，尋過了那么多道士，問過了那么多仙婆，他們要么是騙他的銀子，要么是法術學不到家，連替他娘招魂都辦不到。

　　后來又遇上了血蠱蟲一事，他這才歇了心思。

　　可是近來卻偶然得知，紀五福能入骨境聽骨語……

　　他放下手，雙眼仍有些微紅，往外頭喚了一聲，“書亦。”

　　書亦應聲而進，放下兩只小箱子，一一打開，又是兩箱珠寶。

　　“紀五福，幫幫我。”傲然如解無冬，二十年來，心里的脆弱頭一回這般毫不掩飾地袒露在一個姑娘面前。

　　紀五福沒有看那兩箱珠寶，她伸出手去，握住那根骨頭。

　　“走開，你們這些畜牲，走開！”

　　才入骨境，便聽到一名女子力竭聲嘶地大吼著。

　　這是一個懸崖邊，風很大，吹起細碎的沙石不斷地往人臉上招呼，紀五福捂著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懸崖邊，有三個已經解下了面巾的黑衣人正在哈哈大笑著，不懷好意地朝懸崖邊那名身著白衣的女人一步一步靠近。

　　“娘！”懸崖邊的樹上，小解無冬被綁在樹干上，嘴唇蒼白干裂，小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只能一聲聲地喚著娘親。

　　“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其中一個黑衣人摸了她光滑的臉一把，嘿嘿直笑，“小美人，你陪哥哥們玩玩，哥哥們高興了，就放了你兒子，如何？”

　　“娘，不要！”小解無冬眼淚流了一臉，不斷地掙扎著，但那捆著自己的繩索又粗又結實，又怎會是一個幾歲孩子能掙脫的？？

　　因此他與紀五福都只能絕望地，無助地，看著懸崖邊上即將發生的，令人心碎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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