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說過的，要研制出能讓我們變成正常人的藥粉，你忘了嗎？”荊棘將面具摘下，蒙著雙眼的那條薄紗也取了下來，一行眼淚輕輕地滑落。

　　他抬手擦去，吸了吸鼻子，又將手上的手套取下，黑色的罩袍脫掉。

　　一個藍皮膚，藍眼睛，頭發灰白的少年跪在地上。

　　少年面龐稚嫩，像是要將所有無法宣泄的委屈都哭出來，哭喊著道：“主公你明明答應過我們的……我七歲那年你跟我拉過勾，你教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蒼耳子看著他那雙湛藍又悲傷的雙眼，以往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

　　在這二十年來，他收養了六個孩子。

　　說是六個，其實說是五個也沒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妥。

　　從狼窩撿回來的小狼，從親生父母毒手下搶回來的長壽，到高山采藥卻在藥叢里發現靜靜躺著對他笑的小藍孩荊棘，以及一出生就被親人丟棄卻被他抱了回來的白楊與南橘北枳——

　　南橘北枳出生的時候是雙頭嬰，沒有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可言，所以他把左邊的頭稱為南橘，右邊的頭喚做北枳。

　　還有小狼的多毛癥，白楊的鮫人腿，長壽的未老先衰，荊棘的罕見藍膚。

　　這孩子自卑到，連眼睛都不敢露于人前，常年用那特殊材料所織，自己能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自己的黑紗蒙著雙眼。

　　他之所以收留他們，一開始當然是存著利用的心思，用他們來試藥。

　　然而他的紅骨粉可治百病，卻治不了他們這幾個。

　　其實他也知道，這幾個小孩這樣是一種生理缺陷，嚴格來說不能算是病，但他亦不曾氣餒。現在不行，難保將來也不行，不是嗎？

　　人類總是一天天地在進步的，醫術也是。

　　他問心無愧，坦然道：“我沒有放棄你們。”

　　荊棘頹然地垂下雙肩，“可是主公，現在的你花費了太多時間來陪那紀五福……而不是用來研制紅骨。”

　　以往的主公，一心沉迷在紅骨的培育與試驗中，可是現在呢？

　　蒼耳子依然將背挺得筆直，坐在桌邊，一手執著茶杯，一手放在腿上，看起來威嚴不可侵犯。可他的聲音透出一絲疲憊，“荊棘，你可有想過，我也會有老去，死去的那天。”

　　荊棘猛地抬頭！

　　蒼耳子苦笑，再次強調，“荊棘，我已是花甲之年。我終將老去，死去，待我百年之后，帶領你們的會是紀五福。”

　　荊棘愕然地瞪眼，待看清了蒼耳子臉上的神色，心里不由得狠狠一痛。

　　幼年時不管何時抬頭，主公都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無時無刻不在給予他們安全感。

　　是什么時候開始，主公的兩鬢竟有了幾縷白發？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他竟對這樣如師如父的主公有了怨氣，今天更是跑來質問主公是不是要拋棄他們——

　　主公若真是拋棄他們，那又如何？主公從來不欠他們的，相反的，是他們一直在欠著主公的，不是嗎！

　　荊棘一直是幾人中最通透的一個，想通了這一層，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再次垂下了腦袋，真心實意地認錯，“我錯了，主公……你懲罰我吧。”

　　蒼耳子嘆氣：“荊棘，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無非就是不服紀五福，認為我在外面給你們找回來的這位少主不夠格讓你們聽從。”

　　她當然不夠格！他雖然經常不在主公身邊，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那紀五福可不止一次勸主公停止研究紅骨！

　　她懂什么！她知道什么！

　　她這樣一個四肢健全，身心健康的人，怎會知道他們這種人內心的苦楚！紅骨是他們所有的，唯一的希望啊！

　　“那你告訴我，你們幾人中，有哪個合適？”蒼耳子又道。

　　小狼？南橘北枳？這三人與世無爭，根本撐不起主公經營這么久這么大的紅骨組織。

　　長壽倒是夠心狠手辣，就算他可以為了主公放下自卑從墓里走出來，帶領他們這群人，但他的身子有如七旬老人，即使有心亦力不從心。

　　白楊會聽獸語，可她不良于行，有心人輕而易舉就能反了她。

　　至于自己，自己的自卑不見得比長壽少……哪怕眼睛，都無時不捂得緊緊實實，生怕別人發現。

　　他們羨慕正常人，嫉妒正常人，也仇視正常人……常年心理扭曲，又怎能帶領那么多正常人繼續走下去？

　　因此荊棘張了張嘴想要辯駁，卻無從駁起。

　　“你下去吧。”蒼耳子不欲多說，揮了揮手。

　　荊棘沉默不語，默默將面具戴回去，再將眼紗蒙上，手套戴上。

　　就算是在自己人面前，他都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如此不堪且怪異的真實面目。

　　小時候他曾問主公，為什么自己會生成這個模樣？主公告訴他，老天爺奪走了人身上一樣東西，就必定會還給這個人另一樣東西。他們不應該自卑，因為他們是令老天爺另眼相看的人，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志……

　　苦其心志。

　　可是，真的好苦啊。

　　荊棘走到門口，背對著蒼耳子，“主公，我只希望，以后世間不要再出現我們這種人。”

　　哪怕他這輩子一直到老，到死都是這樣子了……那就這樣子吧，可是，不要再出現同樣的他們這種人了……真的，不要了。

　　他踏出石室的門口，瞳孔微縮。

　　紀五福無聲無息地站在門邊，不知道聽到了什么，聽到了多少。

　　他攥起拳頭，咬了咬牙，與她擦肩而過。

　　紀五福也沒有看他，徐徐走至蒼耳子旁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不會繼承你的紅骨大業。”她緩緩地道，“我不可能為了他們幾個，就讓成千上萬的百姓們陪葬。”

　　蒼耳子不語。

　　“你知道他們那不是病，是打從娘胎里就帶來的缺陷。”她捏緊了杯子，“不可能會有藥，讓他們變得正常。”

　　說罷，她放下杯子，一步一步走出蒼耳子的房間。

　　門外，小狼，南橘北枳以及長壽，四雙眼睛齊齊看著她。

　　看清了他們眼里的失望，紀五福心里一窒，“你們……”

　　正想說些什么，他們已經淡漠地轉身，一一離去。。

　　荊棘倚在不遠處的石柱旁，見她看過去，面具下的唇輕輕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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