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里，楊小八年紀最小。看清棺中東西的瞬間，他只覺頭皮發麻，渾身汗毛直豎，一陣冷意涼颼颼地拂過后頸。

　　他臉色刷地一下全白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才退一步，肩上便搭上了一只手，他又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三叔。

　　楊元寶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里去，但他力持鎮定，捏了捏楊小八瘦小的肩膀，“別怕。”

　　楊小八心里便定了一定。

　　武森與武林兩兄弟久久無法言語，而武強則看著那棺怔忡著，自言自語道：“這到底是蛇窩還是老鼠窩啊……”

　　只有易化忌，他臉上的震驚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少，可他眼神所在之處，緊緊盯著的卻不是下頭棺材里的那窩東西——

　　棺材被一窩密密麻麻的大小蛇盤踞著，還有好幾只碩大的老鼠縮在棺材的一個角落，竟神奇地與一窩蛇共處一室而相安無事。

　　隱約能辨別出那堆交纏的蛇身下現出兩具骸骨，畢竟不可能在一副棺中出現兩個頭骨。兩個頭骨上眼眶處黑黝黝的兩個大洞間，幾條小蛇歡快地探頭探腦，在其中鉆進鉆出。

　　頭骨旁邊還盤桓著一條手臂般粗大的菜花蛇，冷冷地瞥了眾人一眼，又懶洋洋地轉過了頭。

　　易化忌只看了一眼，便難以置信地瞠大了雙眼看向紀五福。

　　他可沒忘就在一個時辰之前，紀五福說過的那句“蛇鼠一窩”……所以，這丫頭是先知嗎？還是她竟真的如此神通廣大，還能看到深埋在地底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

　　...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抖著唇弱弱地問了一句，“怎、怎么辦？”

　　沒人理他。緊接著那人又扯出一抹牽強的笑來，“這，這是好事吧？聽、聽說墳里有蛇，都，都是好事。”

　　早些年村里重建祠堂的時候，聽說也挖出一筐蛇來，有個腰間別著酒葫蘆的邋遢道士經過，說這是利族運助強盛的好事，后來便都放生了。

　　“可是好幾根骨頭上都有齒印……”

　　又不知是誰，訥訥地回了一句。

　　眾人再度默然。

　　是啊，雖然這瘆人的一幕簡直讓人無法直視，但還是有個別膽子大的看得格外仔細。蛇不蛇龍不龍什么的先不論，單憑尸骨被獸啃這一點，這就不能算是什么好事了。

　　而誰說了什么，誰又反駁了什么，紀五福卻并沒有聽進去半個字。她的臉上也有著震驚，可她的驚愕卻不是因為這令人費解的“蛇鼠一窩”。

　　她注意到的是，其中一副骸骨，露出來的幾根骨頭，是淡紅色的。

　　粉紅骷髏！

　　如果，如果今天她沒有來……

　　如果今天她沒有來，那么這些人不會想到金斗中尸骨會移位，更不敢去找楊大嬸，不能說服楊大嬸開棺，更別說發現這幾根紅骨，與啃了紅骨的蛇與鼠……

　　而這底下可能還有大量的，密密麻麻的螞蟻。

　　正常的螞蟻不會無緣無故去啃埋在泥土里的木頭，從棺材右上角那個幾乎能容下一只貓的大洞不難猜測，咬出這個洞的毫無疑問正是老鼠。

　　她猜，或許梅雨季節的雨水滲入地底，金斗破，螞蟻至，引來老鼠，而老鼠徹底搗壞了金斗，并啃了壇中紅骨。

　　或許是因為滲了糖的骨頭甜，也或許是因為紅骨的味道令它們興奮，也或許是想帶給家中親人也嘗嘗，便想將紅骨拖回老鼠洞里……但老鼠洞太遠了。

　　所以它們一不做二不休，就近找了副棺材做窩……啃過了紅骨的老鼠變得力大無窮，輕而易舉地將楊大叔的棺材咬開了一個大洞，將所有的骨頭拖了過去。

　　變成了二者合葬。

　　而有老鼠窩的地方就會引來蛇，蛇便也很快順著老鼠鉆出來的洞進了棺中……

　　除此之外，紀五福是真的想不通還有什么可能，才會演變成讓蛇與老鼠井水不犯河水各據一方，雙雙守著紅骨過日子的奇景。

　　其實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已經不重要。如果今天她沒有來，那眼前這一窩藏在棺中的蛇鼠會在明年才會顯露于人前。

　　而明年，正是爆發骨瘟的時候。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然后，她看到自己微涼的指尖指向了那棺木中的蛇鼠，也聽到了自己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聲音響起，那出自自己喉間的聲音陌生而冷漠，極力壓制著一絲無人察覺的顫意，“燒了。”

　　“不行！”

　　武森等人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那聲音還帶著幾分變聲期特有的沙嘎。

　　楊元寶低頭一看，竟是自己那素來懦弱膽小的侄子，楊小八。“小八？”

　　楊小八掙開他的手，走到紀五福面前，面露哀求，“紀姐姐，能不能不燒我爹？”

　　紀五福撫了撫他的臉，那冰冷的手指令楊小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但很快又鼓起勇氣，“紀姑娘？”

　　紀五福仍面無表情，但看向楊小八的眼底里卻有一絲柔和，“小八，你爹的骨頭……也被老鼠咬過了。”

　　她幾乎可以確定，棺中武老爹的骨為紅骨，楊大叔的骨為白骨。但不管紅骨白骨，姓武還是姓楊，后代家運也必然會受到影響。

　　楊小八福薄，不止他的骨相，就從祖墳風水也能看出來。

　　而她方才之所以讓人將這一窩一把火全燒了，也是源自她內心深處的那股不安。

　　不管這些蛇鼠是不是將來那場骨瘟的起源，她的腦里心里甚至全身的血液中都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叫囂，叫囂著讓她毀了它們，燒了它們，斷了它們一切肆虐的可能！

　　楊小八不敢往那個方向看第二眼，但他深刻地記著一件事，就是那個坑里躺著自己最敬重的爹：“要是燒了，爹就沒辦法去投胎了……”

　　明月實行土葬而非火葬，因為大家都認為，人本就是女媧娘娘用泥捏出來的，人死了就該回歸大地，只有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而火不但會灼傷人的靈魂，還會令人魂飛魄散，再無來世。

　　武森似是才回過神來，也走了上來站在楊小八旁邊，面有難色，“紀姑娘，小八說得也對……只是被老鼠咬了一下，沒必要燒吧？”。

　　雖然紀五福是替自己找回爹骸骨的最大功臣，可是這個要求也未免過份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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