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卿卿如月 三
叮鈴。
手腕和鮫尾處佩戴圓潤的珍珠串, 鮫綃用銀飾鈴鐺壓衣擺,舉手擺尾,經常叮鈴鐺鈴的響。
宋卿因此經常想起徐琮璋,他總是佩戴銀飾, 而神明從不佩戴任何飾品, 來去悄無聲息, 明顯的差別讓他輕易區分出神明和徐琮璋的不同。
他們是不同的個體。
但徐少年在哪里?
鮫人偷偷離開深海石碑,游到淺海層附近, 看見月光和陽光,忍不住心生歡喜。
在一個月夜里,他破開海面,躺在黑色的礁石凝望天空。
深青色的天空, 皎潔的月亮, 月光灑落海面, 像鋪了一層銀白色的珍珠。海風微涼,波瀾輕輕起伏, 海浪像在哼唱溫柔的安眠曲。
那是鮫人和宋卿都從未見過的自然美景,仿佛連時空都在此刻凝滯,舍不得帶走海面月夜。
青碧色的鮫尾揚起一串水花, 忽又落下拍打海面, 擊碎溫柔的月光, 鮫人雙眼亮晶晶的, 在礁石上滾來滾去。
淺海層, 月光光束凝聚的點,凝結出一只幽藍色的蝴蝶。
蝴蝶鋪展開翅膀, 向上、沖破海面,出現在鮫人的面前, 然后碎成光點,帶來神明的命令。
“回來。”
冷淡,平靜,又藏著對一切了如指掌的控制,鮫人的行蹤始終在神明的監控下。
鮫人俯身沖進海底,搖著鮫尾,速度飛快地回到深海石碑頂層,看見背手而站的神明,于是歡快地跑過去,又在靠近時堪堪剎住腳。
“父親!”
是的,鮫人喊神明為‘父親’。
血緣相近產生孺慕和親切,鮫人以為神明是養育他的‘父親’。
宋卿感到尷尬,他想起神明當初說過的‘父親’、‘兄長’和‘丈夫’。
難以想象神明后來怎么成為鮫人的‘丈夫’,明明沒有產生感情的契機。
于鮫人而言,天生就沒有過于熱烈的情感。
他們靠物種的七情六欲而生,卻不具備產生情感的能力。
于神明而言,鮫人是值得觀察的物種,和昆蟲、爬蟲類相比并不具有多大的價值。
所以,宋卿想不通。
神明側身,臉頰的圖紋已經蔓延到脖子,他對物種的觀察進程又進了一步。
“過來。”
鮫人靠近,仰頭,主動靠近。
神明的指尖抵住他的額頭,片刻后說“狀態穩定。”
他指的是鮫人的健康狀態。
叮鈴。
鮫人微傾著腦袋,固定住頭發的銀飾敲擊碰撞,眼里全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我能活多久?”他好奇地問,“我為什么要喝血?”
鮫人是極其漂亮的物種,毋庸置疑。
抵住額頭的手指下滑,落在鮫人的嘴唇,神明說“張開。”
鮫人瞇起眼睛將手指含進嘴里,熟練的咬破指腹,喝下一滴血“我可以像正常的鮫人那樣嗎?”
神明收回手“什么才算正常?”
“不用喝血,不吃惡欲。”
“你會死。”
“其他鮫人不會。”
神明只是冷靜地注視他,鮫人無奈的轉移話題“我能去陸地嗎?”
“等你成年。”
“要等多久?”
“等到你第二次退鱗的時候。”
“好久。”
還有兩年。
宋卿默念。
鮫人去陸地正好趁他心意,因為徐少年是古苗疆傳說里的巫神祖,而古苗疆在陸地。
宋卿想去陸地尋找徐少年,徹底弄清他和神明的關系。
宋卿兀自盤算,因此錯過神明送給鮫人的禮物,等他回神時差點被鮫人過于歡快的心情嚇到――怎么回事?難道神明送給他一房間的珍珠嗎?
好奇之下,借助鮫人的眼睛向前看去,同時聽到神明說“他會陪你。”
哦,玩伴嗎?
什么玩伴會讓曾經的自己高興成這樣――
!!!
這誰?
徐徐徐徐少年?!
o
宋卿震驚得宛如遭遇山崩海嘯+地震,簡直不敢置信剛才還想去陸地尋找‘巫神祖’的徐少年,現在此刻竟然就出現他在的面前?!
眼前閉闔雙目,一動不動宛如牽線木偶的人確實是徐少年沒錯。除了身上干干凈凈,不像他認識的那樣總佩戴一堆叮鈴鐺鈴的銀飾,沒有哪處不是徐少年!
他才是――
徐琮璋?
他們最初就是這么認識的?
認識得可真早,別是前世今生的緣分哦v
鮫人繞著徐少年轉了好幾圈,心情歡快,還有著令宋卿愕然的饑餓,他聽到曾經的自己對神明說“他很像父親,但氣息不太一樣。我想吃了他。”
……
鮫人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對徐琮璋產生食欲,生理饑餓的那種,沒有其他奇怪的隱喻,單純的想要生吃掉他。
兇、兇殘。
宋卿懵逼,他沒想過自己和徐少年以前居然還能連成食物鏈。
神明說“他是盛裝七情六欲的容器,你餓了可以找他。”
盛裝七情六欲的容器?
開玩笑的吧。
宋卿笑不出來,心情沉重,關于徐琮璋和神明之間的聯系,他設想過很多可能,包括他們本體相同卻產生不同意識的猜測。
唯獨沒料到是‘容器’。
連物種都不是,不具有生命,只是用來盛裝鮫人食物的容器。
一件冰冷的容器,艷麗、妖冶,擁有與神明相似的面孔。
可笑又荒謬。
宋卿的心臟感到刺痛,明明此刻只是一縷附著在過去的自己身上的意識,但他真切的感覺到心疼,難過得差點窒息。
“其他鮫人和人類好像有親人,兄弟姐妹――他比我大嗎?他要照顧我,那就是我的‘兄長’?”鮫人說“他很像人類,睜開眼睛吧。”
徐少年睜開眼睛。
猩紅色的眼瞳像寶石,干凈、瑰麗,從無到有,從空茫到逐漸清晰,里面出現了鮫人的身影。
宋卿看到了自己。
熟悉的面孔,他和徐琮璋。
宋卿看見自己彎起眉眼,俯身向前,雙手親昵地擁抱著徐少年的肩膀,然后親吻他的嘴唇――以這個方式吃掉容器里的食物。
軀殼冰涼,沒有生命該有的溫度。
他終于明白徐琮璋的體溫為什么始終偏低。
“?!”
不對,觸感怎么那么真實?
宋卿猛地睜開眼,瞪著近在咫尺的徐少年,有種視角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錯覺。
啊――不,不是錯覺,視角真的改變了。
不是以前那樣躲在鮫人的身體,以一種狹窄扭曲的廣角偷覷這個世界,而是正常人的視角。
“徐琮璋?”宋卿小聲的喊。
徐少年冰涼的凝視他,不語。
哇哦――
現在換成他掌控鮫人的身體,那原來的自己去了哪里?
算了,不重要。
宋卿松開手,盯著徐少年看,眼角余光瞥見神明看過來的目光產生微妙的波動,心口一縮,趕緊扮出鮫人平時沒心沒肺的模樣。
“他是我的?”
神明頷首,觀察半晌沒發現異常,留下‘容器’并意味深長地說“他因你而生,你隨時能決定他的命運。”
宋卿胡亂點頭應和,硬著頭皮應對神明,好在神明沒有待太久就離開。
等神明一走,宋卿急忙沖到徐琮璋的面前捧起他的臉“徐琮璋,你記得我嗎?”
徐琮璋無動于衷地看著他。
宋卿眨了眨眼“不記得、不認識?”
徐琮璋沒動作。
好吧,不認識。
“你會說話嗎?”宋卿抿唇,對著徐琮璋露出一個輕淺的笑“我是宋卿。初次見面,”
他想了想,摘下固定頭發的銀飾,放在徐少年的掌心“禮物。”
徐琮璋的眼瞳動了下,垂下來,看見掌心冰涼的銀飾,接著眼瞳往上抬,繼續注視宋卿。
宋卿替他將銀飾別在頭發上,說“固定頭發,還有裝飾用。我記得你喜歡銀飾。”
他喜歡珍珠,徐琮璋喜歡銀飾。
因為這點難得相似的固執,宋卿一直相信徐琮璋的無害。
“我要怎么喊你?”宋卿想了想,最后說“等你會說話了再告訴我,沒有名字的話,就自己取一個名字。”
“好不好?”
猩紅色的眼瞳里倒映著絕色鮫人認真的詢問,在他尚未明確自己身為‘容器’的定位時,就已經被視為獨立的物種,得到尊重而平等的詢問,甚至擁有了獲取名字的權利。
于是,‘容器’活了。
徐琮璋作為‘容器’而被創造出來,實則還承擔著照顧、陪伴鮫人幼崽的任務。
然而鮫人換了一個靈魂,或者說換成宋卿的意識,因此反過來照顧什么都不懂的徐琮璋。
宋卿早有照顧未成年的心得,每天自以為正常的叮囑和關心,還親自教導學習。
徐琮璋的學習速度飛快,短短的時間里他就學會了鮫人的文字,而且通過獵食物種惡欲而學會了陸地的語言,腦袋里藏著比宋卿還豐富的知識。
既然學會文字,那就該取名字了。
宋卿問他“你要取什么名字?”
“徐琮璋。”徐少年說“就叫這個名字。”
“。”
宋卿驚訝于命運的巧合,原來那么早就叫這個名字了嗎?
他抬頭看著徐少年的眼睛剛想說話,忽然記起徐琮璋睜開眼睛時,他脫口而出喊過名字,難道是那時候就記下來了?
徐琮璋說“你替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歡。”
真的是因為他的緣故。
“琮璋兩個字都是玉石的意思,如切如嗟,確實很好。”
宋卿有些恍惚,他看到徐琮璋佩戴的銀飾逐漸增多、樣式越來越精致,走路時常‘叮鈴’響,越來越像他認識的徐少年。
然而剛開始的徐琮璋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銀飾,身上干干凈凈,來去悄無聲息,冰冷、沒有生氣,像尊精致的雕像。
宋卿是因為覺得銀飾敲擊碰撞聲很熱鬧,戴在徐琮璋身上會讓他多一點生氣,顯得活潑,經常送他銀飾。
他在無意識地影響、改造徐少年,或許是因為更熟悉、親近原來的徐琮璋,又或許是因為想要努力一點驅走徐琮璋非人類的標簽。
“徐琮璋,你喜歡銀飾嗎?”
“喜歡。”
“出于本心嗎?”
“卿卿喜歡,我就會喜歡。”
宋卿默然。
因為他脫口而出的‘徐琮璋’,所以徐少年取名徐琮璋。
因為他贈送的銀飾,所以徐少年對佩戴銀飾情有獨鐘。
……
這不是巧合。
就像一個莫比烏斯環,在某個階段里的宋卿和過去的自己、徐琮璋以及神明形成一個閉合的莫比烏斯環。
未來的宋卿控制著過去的自己,遇見徐琮璋和神明,于是影響了徐琮璋的未來。
而徐琮璋因此認識未來的宋卿,宋卿則反過來影響過去。
海底石碑是一個原點,徐琮璋也是一個原點,可惜宋卿不知道中間的過程。
要是知道或許能做出改變,然而現在無論他做出什么都會成為煽動颶風的蝴蝶翅膀。
宋卿心里隱隱不安,他覺得自己陷入了未知的謎團。
“徐琮璋,物種的惡欲對你有沒有影響?”
徐琮璋側頭,身后是柔和明亮的光,面孔在陰影處,而輪廓是光影交接的地方,宋卿聽見他說“不知道。”
宋卿謹慎地詢問“你和神明――海底的神明是什么關系?”
神明說徐琮璋是盛裝物種惡欲的‘容器’,宋卿單方面以為他就是被制造出來的傀儡。
可是傀儡似乎更木訥、蠢笨,而徐琮璋聰明,自我意識更清晰,不同于真正的傀儡。
宋卿死死地盯著徐琮璋,但后者恰巧背光,看不清表情,只依稀覺得徐琮璋好像是笑了。
“他將我分離出來。”
鏡像?真實。
我喜歡銀飾。
我叫徐琮璋。
我因他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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