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猛藥吞腹入歧路 英主托輔奔黃泉 3
李世一生用兵多籌謀,其料敵應變,皆契事機,現在突然被貶,實在毫無理由。薛仁貴為皇上近侍,僅有衛護之責,而無宣旨之職,他卻受長孫無忌委派前來宣旨,實在透出蹊蹺。李世在此一閃念間,已洞悉了李世民的意圖,他近日對李世民病情早有耳聞,明白李世民如此做其實為身后事安排。想到這里,李世對薛仁貴道:“薛將軍今日還回翠微宮嗎?”
“下官明日方回。”薛仁貴老老實實答道。
“如此,請薛將軍上復皇上、皇太子及長孫太尉,就說我深深感激圣恩。現在接了圣旨,立刻往疊州赴任。”
“莫非李大人連家都不回了嗎?”薛仁貴見李世開始收拾簡單的行裝,不禁詫異問道。
“是啊,皇上如此緊急下詔,想疊州那里定有要緊事,還是早日赴任為好。薛將軍,我要忙于收拾行裝,馬上就走,如此就不能與你敘話了,請多擔待。”
薛仁貴驚訝得張大著嘴巴,想不透他為何如此匆忙。不過如此一來,長孫無忌吩咐自己的事不用辦了,倒免了一番手腳。
片刻之間,李世已整頓結束,僅帶領兩名隨從,跨上馬向薛仁貴拱手作別。
李世民聽說李世的這番舉動,不禁嘆道:“唉,他畢竟識破了我的心機。不過他竟然不停頓一下,連家門都不入,未免露出了痕跡。”
李世民自知大限將至,這日將褚遂良喚來,讓其代擬遺詔。三日后,褚遂良將遺詔擬成,送入含風殿請李世民過目,此詔寫道:
夫天命之重,綠錯奉其圖書;天子之尊,赤縣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橋山之樹已陰;業致升平,蒼梧之駕方遠。至于平寇亂、安黎元、灑洪災、攘大患,黃帝之五十三戰,商湯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昔者亂階斯永,禍鐘隋季,罄宇凝氛,昏辰象,綿區作梗,搖蕩江河。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劍于斬蛇之地,雖復妖千王莽,戮首車,兇百蚩尤,釁尸軍鼓。垂文暢于炎野,余勇澄于斗極。前王不辟之土,悉請衣冠;前史不載之鄉,并為州縣。再維地軸,更張乾絡,禮義溢于寰瀛,菽粟同于水火。破舟船于靈沼,收干戈于武庫。幸李衛霍之將,咸分土宇;縉紳廊廟之材,共垂帶綬。至于比屋黎元,關河遺老,或贏金帛,或賚倉儲。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謂無負矣;朕于天下蒼生,可謂安養矣。自櫛風沐雨,遂成弭診;憂勞庶政,更起沉疴。況乃漢苦周勤,禹胼堯臘,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歸,掩乎玄泉,夫亦何恨矣!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經監撫,熟達機務。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無違朕意。屬纊之后,七日便殯。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于樞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尋常閑務,任之有司。文武官人三品以上,并三日朝晡哭臨,十五舉音,事畢便出。四品以下,臨于朝堂。其殿中當臨者,非朝夕臨,無得擅哭。諸王為都督、刺史任者,并來奔喪。其方鎮岳牧,在任官人,各于任所舉哀三日。其服紀輕重,宜依漢制,以日易月。園陵制度,務從儉約。昔者霸陵不掘,則朕意焉。太原無從人見在者,各賜勛官一級。諸營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斷。
褚遂良體會李世民心意,擬詔時數易其稿,逐字斟酌。李世民閱后非常滿意,說道:“可在‘諸王為都督、刺史任者,并來奔喪’一句之后,加上‘濮王、萊王,不在來限’。”
褚遂良急忙答應,當即在稿上注上此八個字。李世民不讓李泰回京奔喪,深怕昔日魏王黨再有異動,如此對新皇帝不利。
李世民閉目養神一會兒,然后睜眼說道:“遂良,此詔擬得過于華美,像其中所言:‘前王不辟之土,悉請衣冠;前史不載之鄉,并為州縣。’又曰:‘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謂無負矣;朕于天下蒼生,可謂安養矣。’后人若見此等詞句,定會譏朕自我吹噓。你應該知道,此詔雖由你所擬,畢竟為朕之言語,對其中過于溢美之處,可以略作改動。”
褚遂良急忙答道:“陛下,臣擬詔之時,往往筆懸紙上難以下筆,深恐不能表達全貌。臣下筆之時,實際上已將陛下之功抹去不少,若再加改動,臣實在不敢奉旨。”
李世民此時無力多講,就輕輕揮揮手說道:“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此詔就如此定稿,待朕賓天之日,可立即頒行天下。”
“陛下……”褚遂良聽到“賓天”一語,頓時淚如泉涌,有心想說話,終久不敢再說,遂躬身退出殿外。
李世民的擔憂其實為多余的,后世史家寫此,由衷贊道:“甚矣,致治之君不世出也!……其除隋之亂,比跡湯、武;致治之類,庶幾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至其牽于多愛,復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遠,此中材庸主之所常為。然《春秋》之法,常責備于賢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嘆息于斯焉。”
世人常常愛求全責備,然后人提起李世民,往往多溢美之言,對其“牽于多愛,復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遠”等諸多所謂的缺失,常常視而不見,由此可見后人對其極為愛戴。
李世民一日又一日躺在含風殿內,身上苦楚未有一絲減輕,反而日益加重。御醫們百般調治,終久束手無策。李治向長孫無忌說道,不如將李世民搬回京城診治,也許會有結果,長孫無忌堅決不同意,說李世民如此虛弱的身體,哪經得起如此折騰。
五月過后,李世民的身子更糟,其周身浮腫,面孔腫得變了模樣。長孫無忌見診治無效,對太醫令大發脾氣,罵道:“你們往日里自恃醫術高明,皇上如今有病,你們怎么越治越糟?哼,皇上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要問罪你們。”
太醫令也無計可施,心道皇上食丹中毒,無藥調治,怎能獨怨我們!長孫無忌現在權傾朝野,當此盛怒之時,他不敢與其犟嘴,只好小心回答,然后再苦思療法。
其實李世民到了現在,任何藥石用在他身上也毫無功效,其強撐至今,無非靠其肌體自身維持罷了。到了五月八日,李世民召長孫無忌入殿,想獨自對他說一些要緊的話。孰料長孫無忌一進殿門,看到李世民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模樣,不禁悲從心來,就此嗚嗚大哭起來。二人從小為伴,后來又成為至親,諸般情誼混雜在一起,非是簡單的君臣關系。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費力地抬起手來撫在長孫無忌的面龐上,替他拭去泉涌似的淚花,嘆道:“無忌,我喚你前來,有大事要說。你如此哭哭啼啼,我們如何說話?”李世民說完,忽然明白長孫無忌如此大哭,實為悲己將與之永訣,也不禁哽咽起來。
長孫無忌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見到陛下如此模樣,實在心痛如割……”
李世民此前與人訣別時,其最大痛處即是今生再難與人相見。現在自己病重,心里早知道離辭世不遠,與長孫無忌等人相見的時辰無幾。那一時刻,他不禁悲從心中來,也陪著長孫無忌流淚不已。
他們相對而泣,實在無法說話,過了好長時間,他們方才止住哭泣。然經此一折騰,李世民又耗去許多精力,沒有力氣對長孫無忌說話,遂讓長孫無忌退出,說道:“我今日歇息歇息,你明日帶治兒和遂良入殿說話。”
第二日為五月九日,李治、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三人早早地候在含風殿之外。殿內,太醫令帶人正為李世民侍候湯水。
過了半個時辰,太醫令等人方才出來。太醫令將長孫無忌拉到一邊,小心說道:“瞧皇上的光景,今日很不好,你們入內后揀要緊的話說,不能讓皇上耗力太多。”
長孫無忌點頭答應,與二人一起入內。
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微閉雙眼,看到三人入內,輕聲道:“你們來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說。”
李治不禁輕輕啜泣起來。
李世民輕輕地搖搖頭,說道:“不可再哭!”李治急忙止住哭聲。李世民目視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示意二人靠近一些,將手抬起拉著二人之手,殷切地說道:“我自知大限將至,今日召你們來,要將大事托付給你們。”
“陛下……”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心里非常明白李世民離死不遠,有心想再寬慰幾句,又覺得于事無補,唯有流淚不止。
李世民費力地抬起右手指了李治一下,說道:“你們當初言稱治兒仁孝,極力推薦他繼為儲君,我遂群臣之意立治兒為皇太子。治兒入東宮以來,勤勉學習,練達政事,堪稱仁孝,可為大唐天下之主。無忌、遂良,我此刻心中有千言萬語,然無力說出。一句話,治兒畢竟年輕,你們今后要好好輔佐他,將天下事辦好。”
兩人心里明白,皇上臨終之前,指明自己為顧命大臣。長孫無忌既為勛臣又為國舅,當然為顧命大臣;而褚遂良為朝中新貴,新進位為中書令,卻能成為顧命大臣,他事先實在難以想到。兩人齊齊地跪在榻前,向李世民叩首道:“臣遇此大恩,愿盡心竭節,鞠躬盡瘁,全力輔佐太子。”
“起來吧。自今日開始,你們二人就依此辦事。”李世民又將目光視向李治,說道:“若無忌、遂良在,你勿憂天下!”
李治也跪下叩首道:“兒臣奉旨。兒臣今后每遇大事,定事先與其商量。”
李世民讓長孫無忌、褚遂良為顧命大臣,其實他心中還有一個人,即是被貶出京的李世。后來李治即位,果然召李世回京,授其為尚書左仆射。有此三人輔佐李治,保證了大唐延續貞觀年間的做法,使大唐國勢保持了蒸蒸日上的勢頭,后世稱此段史事為“永徽之治”,此為后話。
李世民說完這些話,已大汗淋漓,無力多說。這時,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褚遂良說道:“無忌隨我多年,忠心耿耿,我有天下,多其力也。只是他性格耿直,不知世人心內幽暗。我死以后,你要多替無忌操些心,不能讓小人進讒言以毀之。”
褚遂良躬身領旨,然心里納悶,長孫無忌現在實為首輔,又為國舅,何人敢打他的主意?
李世民一生識人用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他現在囑咐褚遂良讓他保護長孫無忌,實在大有深意。后來李治即位,武媚娘漸漸專權,許敬宗也在朝中大行其道,許敬宗秉持武媚娘的意思,捏造長孫無忌與褚遂良意圖謀反,一下子扳倒了二人。這樣,褚遂良自身難保,更談不上保護長孫無忌,則李世民可謂一語成讖。
三人見李世民神情疲憊,無力說話,遂躬身退出。李世民這時又忽然想起一事,喚回李治,囑咐道:“我死之后,你千萬將《蘭亭序》放入墓中。我一生獨愛此帖,就讓它陪葬吧。”李治含淚答應。
是夜,李世民崩于含風殿,終年五十二歲。其死后,有司為其上謚號曰文皇帝,廟號曰太宗,后世從此稱李世民為唐太宗。
李治遵從李世民遺愿,將《蘭亭序》放入其墓室枕前,并將其母長孫皇后與李世民合葬一起。這樣,李世民一生最愛的人和最愛的物件,從此又歸于一室。
墓室前,鑲嵌有六塊石畫,即是有名的《昭陵六駿》。
李世民駕崩,天下聞此噩耗皆為之舉哀,四夷之人入仕于朝者及來朝貢者數百人,聞喪皆慟哭,他們依本族風俗剪發、面、割耳,以致流血灑地。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執失思力等人痛哭流涕,向李治請求,要求殺身殉葬,李治堅決不許;松贊干布聞聽此訊,極為哀傷,以婿禮遣使吊祭,獻金銀珠寶十五種,請置李世民靈前,并致書長孫無忌,表示效忠李治,其中寫道:“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當勒兵以赴國除討。”李治感于這些人對父親的一片忠心,就召來閻立德、閻立本兄弟二人,讓他們畫出歸附中國的十四位外國君長之像,再琢石為像立于昭陵之前,此十四人為:
突厥頡利可汗左衛大將軍阿史那咄苾;
突厥突利可汗右衛大將軍阿史那什缽苾;
突厥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右武衛大將軍阿史那思摩;
突厥答布可汗右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
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
吐蕃贊普松贊干布;
新羅樂浪郡王金貞德(女);
吐谷渾烏地也拔立豆可汗諾曷缽;
龜茲王左驍衛大將軍訶黎布失畢;
焉耆王左衛大將軍突騎支;
于闐王右驍衛大將軍伏閣信;
高昌王左武衛將軍麴智勇;
婆羅門帝中天竺王阿羅那順;
林邑王范頭黎。
貞觀二十三年六月,李治即皇帝位,即是后世所稱的唐高宗,次年改元為永徽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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