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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兩儀殿六駿成畫 太極殿新貴安位 1


  李世民辦完了凌煙閣功臣圖形的事,感到意猶未盡。這日,他信步來到御馬苑,讓人將“飛白”馬牽出來,然后翻身上馬,驅馬進入西內苑,就在苑中馳騁了一回。苑內林木縱橫,馬兒難以跑開來,讓他感到遺憾。他一時興盡,下馬對一直隨同的常何說道:“想起那次與史大柰一同在賀蘭山北草場上馳騁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說得對,馬兒之野性是在廣闊草場上練就的,到了城中難顯身手。”

  李世民這一段時間心傷魏征之逝,情緒比較低落,難得有今日的好興致。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常何有心想讓李世民到郊外游歷一番,又想起魏征的《十漸疏》,深恐自己如此做會慫恿皇上好游歷的性子,遂緘口不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隨著春暖花開的暖意漸漸舒展開來。他繼續對常何說道:“想起我們鐵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馬兒每每與我們朝夕不離。朕那時每天想的是如何打勝仗,對馬兒沒有過多的想法,覺其不過為一腳力罷了。今天想起來,馬兒還是頗有靈性的。像那次探慈澗陡遇強敵,‘特勒驃’為救朕,身上連中數箭,猶長嘶一聲猛地向前一躍,由此脫離箭雨。朕擺脫了危險,‘特勒驃’卻傷重不治而死。這番情義,讓朕每每思來淚沾衣襟。”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兒、馬兒最有靈性。”

  李世民又翻身上馬,說道:“常何,走吧,隨朕到郊外馳騁一回。”

  常何見李世民興致如此,不敢勸阻,遂招呼“百騎”隨同身后以為護衛。

  李世民在“百騎”護衛下,快速掠過郊外,游人不知這幫騎快馬之人中有當今的皇帝,李世民也無心觀賞游人以及風景,一心向涇水與渭水交匯處奔去。原來常何說過,那里有一片開闊之地可以信馬馳騁。

  到了涇水、渭水交匯處,只見清澈的涇水和黃濁的渭水匯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濁,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著涇水岸邊而上,涇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邊吐出嫩芽的垂柳,這些好風景雙目所及,讓他心情更好。他們沿岸馳騁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一處高岡上方才駐足。李世民面臨清澈見底的涇水,讓馬兒入涇水飲水,只覺夾雜有野花香氣的微風迎面襲來,勾起他的詩興,遂以馬飲水為題,輕聲吟道:

  駿骨飲長涇奔流灑絡纓

  細紋連噴聚亂荇繞蹄縈

  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

  翻似天池里騰波龍種生

  常何這一段時間召聚門客,很吃力地讀了不少書,盡管難以登入大雅之堂,畢竟也裝了少許墨水。他在旁邊聽罷李世民吟完詩,遂鼓掌贊道:“好詩。陛下性愛弓馬,現在既有馬詩,何不再作一首弓詩?這樣弓馬相襯,方顯陛下一生英雄。”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說道:“什么馬詩弓詩?詩以物詠志,豈能將馬、弓之物冠蓋之。說來說去,還是你讀書難識其味,以致胡言亂語。”

  常何笑道:“陛下責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讀了幾本書就想附庸風雅,難免露出馬腳。”

  李世民嘆道:“人能有心求學問,不拘悟性深淺,能求學就成。你能靜心讀書,已經很難得了。嗯,你說弓馬相襯,還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卻不能再靠弓馬了。然撫今思昔,懷念舊物亦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陣子,然后以弓為題,緩緩吟出: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遠

  落雁帶書驚啼猿映枝轉

  李世民吟罷,失聲笑道:“眼前野花盛開,春水橫流,哪兒有落雁與啼猿了?朕吟此詩未免有些矯情了。”

  常何不知所以,只有連聲贊好。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馬,想起以往金戈鐵馬的時代,就在那里若有所思。第二日,他來到兩儀殿,讓人去傳閻立本攜帶畫具入殿。

  閻立本進入兩儀殿后發現李世民正獨坐那里,默默沉思,急忙趨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來,說道:“平身吧,閻卿。你前一段日子為二十四功臣畫像,耗費了許多精力。朕那時見你筋疲力盡,如今恢復否?”

  “繪畫之事,不過隨形描摹,并不十分勞神,不用陛下過分勞心。”

  “繪畫是容易之事嗎?閻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與你比肩?如你的兄長立德,亦以丹青馳名天下,朕比較你們兄弟的畫技,立德之畫技就少了一分生動,過于呆板了。朕若造宮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繪以人物及動物,又非你不可。”

  “陛下慧目識人,臣等望塵莫及。”

  “罷了,我們不用再相互恭維了。朕今日喚你來,是想讓你當場為朕繪出幾匹馬來。”

  “馬?莫非陛下讓臣繪出一幅群馬圖嗎?”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非也。朕細細想來,有六匹馬隨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繪來。”

  李世民轉身取過一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閻立本雙手接過,凝神觀看,只見上面寫道:

  拳毛,黃馬黑喙,平劉黑闥時所乘。前中六箭。贊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弧矢載戢,氛埃廓清。

  什伐赤,純赤色,平世充、建德時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贊曰:湟澗未靜,斧鉞伸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

  白蹄烏,純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時所乘。贊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特勒驃,黃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剛時所乘。贊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承危濟難。

  颯露紫,紫燕騮。平東都時所乘。前中一箭。贊曰: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奢山川,威凌八陣。

  青騅,蒼白雜色,平竇建德時所乘。前中五箭。贊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

  閻立本看罷,問道:“陛下,僅繪這六匹馬嗎?臣聽說陛下還有許多愛馬,譬如‘銀電驥’、‘玉極騮’、‘玉花驄’、‘飛白’等馬,臣以為可以一同繪下。”

  李世民搖頭不許,說道:“馬因戰功而揚名,那些馬兒固然亦隨朕立功,然比起這六駿,畢竟要遜了一籌。閻卿,朕讓你將畫具帶來,即是想讓你當殿繪出,有難處嗎?”

  “臣對馬兒之形已爛熟于心,這里又有陛下圣手指點,臣可一揮而就。”閻立本說罷,俯身將畫具打開,然后開始繪圖。他剛要落筆,又抬頭請求道:“車騎將軍丘行恭當時換騎給陛下,又救治‘颯露紫’之傷,臣以為丘行恭與此馬一樣英勇,似可一同繪在畫上,陛下以為可行嗎?”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題目,至于如何繪畫,即是閻卿畫筆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話,這六駿如何畫,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說罷,他讓閻立本在殿之右側凝神作畫,自己轉身來到書案前仔細琢磨自己為六駿所下的贊語。過了良久,他又讓太監去傳歐陽詢。歐陽詢顫巍巍進入兩儀殿,欲向李世民行禮,李世民上前用手攙著他,又手指右邊正凝神作畫的閻立本,示意他輕聲說話。他將歐陽詢攙到案前,將六駿贊語攤在面前,輕聲說道:“歐陽卿,朕讓你來,是想讓你將這些贊語重新書寫一遍,以配立本之畫。”

  歐陽詢不再言聲,乖覺地提起筆來,開始認真地書寫。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歐陽詢最先書寫完。其間,他對自己所書不滿意,數廢其紙重新書寫,直到自己滿意時為止。歐陽詢以往書寫時往往一揮而就,區區數百字而用時一個多時辰,可見他對書寫此贊語的認真程度。

  是時,閻立本已畫罷四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歐陽詢靜立閻立本身后,觀其繪畫。只見閻立本輕按畫筆,在馬項、馬背上連畫數枚箭矢。這些箭矢想是剛剛射中“拳毛”,閻立本用其手中神筆將馬兒中箭時的痛苦以及猶奮蹄激戰的神情凝為一體,其畫尚未完工,然已頗為傳神。

  李世民觀之唏噓動容,眼中噙滿淚水,情不自禁說出話來:“唉,‘拳毛’隨朕征戰一場,最后被洪水卷走,以致尸骨無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頗不是滋味。”

  閻立本停筆不畫,起身拜道:“臣讀完陛下所撰贊語,心中默想當時激戰場景,亦淚沾衣襟。一者,此六駿可謂有靈性之物,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偉;二者,陛下當時為戰場主帥,披堅執銳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浴血奮戰,終于克定天下。觀此六駿壯懷激烈之場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業非常人能及,且這番戰斗場面,古來君主莫能有也。”

  李世民以往征戰之時,往往率領數百人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觀其坐騎力戰乃至戰死沙場,可知當時戰斗場面的慘烈之狀。以戰場主帥之身充當先鋒之職,別說古代君主,就是戰場主帥,似李世民這種做法之人亦不多見。李靖對李世民此舉就頗不以為然,以為萬一有失會撼動己方陣腳。奈何李世民不聽,依舊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護,他雖經歷驚險無數,身下坐騎也戰死數匹,而他自身卻毫發未損。

  歐陽詢剛才細品六駿贊語,隱隱覺得李世民明里是贊揚六駿之功,內里其實還是欲彰自己的征戰之功。他也躬身說道:“陛下為秦王時,披堅執銳,殺敵無數,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奪來的。臣賴陛下之力,在虎牢關脫離竇建德,而歸入唐營,此后每每想起,愈覺此生實為幸甚。”

  人開始懷舊之時,往往想起昔日輝煌,絕不會憶及那些不堪回首之事。李世民現在開始懷舊,即是對昔日的光榮有了自矜之情,所以聽到臣子頌揚并不反感,心中頗為自得。他聽了閻立本與歐陽詢之語,心里感覺非常舒服,慢慢地收起淚水,揮手擦去淚痕,說道:“立本,還是正事要緊。閑話少說,你接著畫吧。”

  閻立本遂轉身坐下,凝神完成“拳毛”之畫,須臾畫成。他小心翼翼取下畫紙,又夾上一張新紙,開始畫“颯露紫”。

  這幅畫因有丘行恭的人像在其中,閻立本作畫時較之前五幅要費神許多。他先畫“颯露紫”身中數箭,兩眼下垂,臀部稍縮,顯示出受傷后的痛苦神情;繼而畫丘行恭身穿戰袍,腰懸佩刀箭囊,俯首為馬拔取血箭。“颯露紫”緊緊偎依在丘行恭胸前,眼神中透出無盡的眷戀之意。閻立本抓取了人馬相依為命的那一瞬間,將此動人的場景凝固下來,畫面顯得栩栩如生。

  待黃昏時分,閻立本的六幅畫方成。歐陽詢細觀畫意,手指“颯露紫”對李世民說道:“陛下,臣以為此畫最為傳神,居六幅畫之首。”

  李世民點點頭贊同:“大凡世界因為有了人方才生動,此畫人馬相偕,可謂動靜相宜,自然居首。立本,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六駿畫完成,三匹為奔馳狀,三匹為立狀,其姿態英俊,神韻颯爽,造型生動,且絕不雷同,實屬不易。以此配歐陽卿之書,可謂相得益彰,為書畫中上品。嗯,朕要重重賞你們。”

  歐陽詢、閻立本躬身相謝,歐陽詢說道:“臣等雕蟲小技,如何能與陛下豐功偉績相比,臣不敢領賞賜。要說此畫有一日之長者,還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世民見歐陽詢臉帶微笑,知道此老兒的詼諧性至老不改,遂笑問道:“你們沾了朕的什么光?”

  “陛下豐功偉績昭如日月,任何事若能與陛下功業相連,定然傳揚后世。如此,臣之書藝、立本之畫,定為不朽之作。”

  “哈哈,你這老兒,馬屁功夫愈老彌辣嘛。朕未成名之時,你這老兒的書藝已然名揚天下,何必如此謙虛?書魏征之碑,寫功臣與六駿之贊,朕鐘情于你,說起來,朕還有借你大名之嫌呢。罷了,我們君臣彼此彼此,自得其樂吧。走吧,朕今日先賜宴,再賞你們一些潤筆之物,不讓你們吃虧,如此就兩抵了。”

  歐陽詢和閻立本見皇上說出詼諧之言,知道其意甚洽,遂躬身相謝。

  席間,李世民囑咐閻立本道:“朕想好了,此畫贊待朕百年之后,須長存在朕身邊。立本,你將此畫贊交給乃兄立德,讓他精選石匠依圖雕刻。”

  歐陽詢插話道:“陛下正當盛年,須到臣現在年齡,再想身后事不遲。”

  李世民道:“古代君王,其在世之時就開始修建陵墓。朕崇尚薄葬,僅造少許石刻并不算奢華。朕意已決,立本,你速去辦吧。”

  閻立德領命后,即尋來高手匠人將閻立本所繪圖畫刻于六塊精細的漢白玉大理石上,歐陽詢所書四句贊語刻在石塊的左上角。該石高八尺,闊一丈,立于昭陵北闕,即是后世有名的“昭陵六駿”石刻。后世有人贊道:秦王鐵騎取天下,六駿功高畫亦優。

  李承乾近來得李世民多次明示,感覺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經穩固,其性子漸漸又有了變化。近些日子,他對杜正倫非常惱火,就來找李世民告狀。

  杜正倫得李世民信任,被授為中書侍郎,此時李百藥致仕回家,李世民就授杜正倫為太子右庶子以補其位。李世民在杜正倫去東宮之際,諄諄告誡杜正倫:“朕十八歲時,已在民間嘗盡百苦;即位以后,理政時處置有失,臣下來諫多聽從。太子自小生于深宮,長于繁華叢中,難識人間滋味,朕授你為太子右庶子,今后就常在太子身邊,須讓太子明白這些道理。以往太子曾經多與小人交往,你在他身邊要明辨此事,要諫太子行正道,不得與小人交往。若太子不聽,你要速速告朕。”杜正倫得此圣旨,見到李承乾稍有不軌之舉,即厲言相諫,李承乾有時不聽,杜正倫就以李世民之語相威脅,言稱要告到皇上那里去。數番下來,惹得李承乾怒火萬丈,就與漢王李元昌相商,決意將杜正倫趕出東宮。

  這日,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來到太極殿,找到李世民請示祭祀長孫嘉敏的事。李承乾言道,昨晚母后托夢,說其被子太薄,讓李承乾送一條厚被子來。其實李承乾在胡說八道,長孫嘉敏逝去多年,他什么時候夢見過母親?

  無奈李世民心愛長孫嘉敏,他聽言不辨真偽立即信以為真,顫聲道:“唉,敏妹,你遺言薄葬,連棺槨都不許用,以致你冷冰冰地躺在山巖之間。你托夢給承乾,為何不對我說呢?”他沉思片刻,轉對李承乾道:“你母親既有此話,詔將作監造好棺槨,將你母親改葬入已造好的陵室之中。”

  李元昌說道:“皇兄,如此是否違了皇嫂的遺言?”

  李世民揮手道:“這回就違其遺言吧,皇后在日,太過儉薄,以致托夢索被。唉,我怎么沒有早日想到此事呢?”

  兩人躬身答應。

  李世民見他們還不走,問道:“你們趕快去辦,為何還呆立在這里?還有話要說嗎?”

  李承乾期期艾艾說道:“父皇,兒臣確實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趕快說。”李世民明顯不耐煩起來。

  “杜正倫自從入東宮之后,不知何故,對兒臣責難太過。”

  “他為右庶子,諫你之失為其責任所在,又有什么責難不責難了?”

  “皇兄有所不知,多年來教導太子者可謂多矣,如魏征、房玄齡、李綱、于志寧、李百藥等人,他們以圣哲之道對太子循循善誘,不像杜正倫這樣失之簡單。”李元昌插話道。

  “哼,循循善誘?那李百藥、于志寧對太子循循善誘,緣何也沒得太子的好臉色?”

  李元昌和李承乾心懷鬼胎,還以為李世民知悉了他們襲擊二人的劣行。李承乾嚇得不敢再言,李元昌自恃為皇弟,還有幾分膽氣,硬著頭皮繼續說道:“皇兄啊,那杜正倫對太子確實無禮得很呀,動輒呵斥太子,多次揚言要把太子的過失告訴皇兄,實乃欺人太甚。”

  這句話打動了李世民,他愕然問道:“杜正倫果然如此說嗎?”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

  “若果真如此,杜正倫實在不宜輔佐太子。嗯,我知道了。”

  李元昌、李承乾見告狀成功,禁不住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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