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敬德挾私薦淑女 祿相巧意遇錦燕 2
李錦燕將全帖欣賞了一遍,興致忽來,走至窗前輕呼道:“秀兒,磨墨。”
侍立在門外的婢女秀兒輕輕走來,到左案前悄立,動手磨墨。
李錦燕愛好書藝,纏著李道宗要求拜褚遂良為師。褚遂良當時已有很大的名氣,求師者甚眾,李道宗初次求懇,他婉言謝絕。李道宗后來又數次求懇,并拿來李錦燕所書的習字帖讓其觀看,他方才勉強答應。所謂名師出高徒,經褚遂良的數次點撥,李錦燕書藝進步飛速,尤其是一手楷體漸有王羲之意韻。
李錦燕見秀兒研墨已成,遂提起狼毫筆,飽蘸墨水,用行書寫成以下文字:
息心修心宗者,說眾生雖本有佛性,而無始無明,覆之不見,故輪回生死;諸佛已斷妄想,故見性了了,出離生死,神通自在。當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內心,各有分限;故須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如鏡昏塵,須勤勤拂拭;即無所不照。又須明解趣入禪境方便;遠離憒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晏默;舌柱上顎,心注一境。
這一段話,是闡述禪宗大意。初唐之時,佛教隆盛達于極點,與李世民尊崇佛教大有干系。李世民自太原殺入長安,此后西征、北戰,往往親臨戰陣,殺人眾多,為了追悼死者冤靈,以資撫慰,遂在戰陣各地,建造壽廟。如在破薛仁杲處建豳州昭仁寺,在破王世充處建洛州昭覺寺,在破劉黑闥處建洛州昭福寺,在破劉武周處建汾州弘濟寺,在破宋金剛處建晉州慈云寺,在破宋老生處建臺州普濟寺,在破竇建德處建鄭州等慈寺。其即位以后,又罷傅奕滅佛之議,令天下諸州度僧尼,以示提倡。這樣,佛事日盛,像官宦之家,每年都要在宅中舉辦數場法事。李錦燕身處此環境中,耳濡目染,對佛教漸漸尊敬并奉為信仰。佛教有許多宗派,到了此時,達摩所開創的禪宗一脈成為人們禮佛的時尚,李錦燕所書,即是高僧弘忍對禪之解釋。
李道宗平日里見李錦燕虔心佛理,兼通數藝,對其夫人劉氏感嘆道:“可惜燕兒為女兒身,其若為男兒,憑其自身能耐即可進士及第。”
劉氏嘆道:“是啊,燕兒有才如此,焉知是禍是福?其名聲遠播,等閑人不敢前來提親,別因此耽誤了燕兒的終身才好。”
這句話引起了李道宗的憂慮,他為此在門當戶對之家尋找優秀的男兒,以為李錦蒸婚配,但因此招來了李錦燕的極力反對:“父王,女兒年齡尚小,你莫非急著想將女兒推出門外嗎?”
李道宗急道:“你轉眼就到二八之齡,還算小嗎?燕兒啊,外人現在皆說我家眼界奇高,時間久了,不正應了外人的說辭嗎?”
“嫁不出去又成什么壞事?女兒愿意陪伴父王身邊。”
這句話弄得李道宗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
當此之時,待嫁女兒不像后世的繡樓之女那樣秘不示人,沒有太多的禁忌。今日,李錦燕得知蕭翼來訪,她很想當面見見這位智騙《蘭亭序》真帖的能人,就纏著李道宗一起會客,李道宗只好無奈地答應。
李錦燕揮毫書墨,輕輕將狼毫筆放在右側的筆架上,然后稍退一步,凝神關注墨跡未干的字跡。前些天,褚遂良難得夸獎了她一句,說其字體漸漸有王體風骨,又有女子的一絲柔媚,兩者融冶一體,開始有點趣味了。李錦燕細細品味,覺得自己這一段時間隨褚遂良習書,果然大有長進。
李錦燕正在思索之間,秀兒輕步走過來,低聲說道:“小姐,王爺說客人已到,請你即刻去中堂。”
“知道了。”李錦燕一邊答應,一邊讓秀兒將字移到后邊的案子上。平素愛潔凈的她,習慣讓自己的書案保持整齊的原樣。
蕭翼因騙得《蘭亭序》真帖,被李世民授為吏部員外郎,又得了許多賞物,那些日子,他在京城之中名聲大噪。以自身才藝取得自命清高的老和尚的信仰,以致成為傾心的忘年交,其目的在騙物,古往今來,此種高雅的騙術似乎不多,以致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坊間相傳,蕭翼年輕貌美,才藝上佳,一時成了風流倜儻的化身。蕭翼今來到李道宗府上拜訪,非為公事,卻是代其族家后輩來提親的。
唐律中專門設置了“戶婚律”,對婚姻有種種限制。其明確規定“當色為婚”,規定不同等級的人群只能在各自所屬的階層內尋找配偶。唐朝將一切人分為三個等次,即官人、良人與賤人。官人指一切有官職的人;良人指具有相對獨立的編戶之民,如地主和自耕農;賤人分為官賤和私賤兩類,官賤主要指官奴婢、官戶、工樂戶等,私賤指屬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客女等。唐律規定,禁止良賤通婚,有違者要給予處罰。當然,這只是一種廣義上的限制,具體婚姻中,各階層通婚又講究“門當戶對”,像蕭翼族人為帝王之胄,才有資格來李道宗家來提親,等閑人壓根就不敢提。
蕭翼開門見山,先向李道宗介紹了男兒的情況。李道宗聽說此名男子官職尚未入品,首先就給否定了,然礙于蕭翼的面子,并未將話說絕,沉吟道:“嗯,此郎還算不錯,待我與內人商議后,再給回音。”
蕭翼絕頂聰明,此次受族人求懇來此提親,他知道李道宗的門檻甚高,心里有點不情愿,然不好推托,只好硬著頭皮前來。他見了眼前光景,明白此次提親希望渺茫,遂微笑道:“外人盛傳令嬡貌似西施,才若司馬相如,等閑人難以高攀。下官冒昧求懇,實在有些勉強,望任城王不要見怪才好。”
李道宗喚人為蕭翼換茶,哈哈一笑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為人倫道理。女兒有人相求,并非壞事,我如何要怪你呢?”
“任城王爽快如此,讓下官大為心折。下官有一事不明,今日想問個明白。令嬡的容貌是天然生成,也就罷了,然她兼通數藝,莫非任城王自小就為她禮聘教師嗎?”
李道宗搖搖頭,說道:“所謂龍生九子,不能一概而論。小女愛書習藝,大約受其秉性所致,我從未為她聘請教師。像她最近拜遂良為師學書,也是她向我主動求懇所致。蕭翼,看來人求學問一途,亦為天成,那是勉強不來的。”
蕭翼點點頭,心想人生到世上,悟性最為緊要。
“對了,小女聽說你來,說要見你一面。哈哈,你替皇上騙來《蘭亭序》真帖,在京城里賺取了好大的名聲。”說完,他讓人去叫李錦燕。
蕭翼聽到李道宗提起《蘭亭序》真帖,一絲羞愧之色浮在臉上,嘆道:“唉,皇命不可違,下官替皇上取來《蘭亭序》真帖,固然為美事。然因此使辯才僧郁郁而終,卻讓下官抱愧終生了。”
李道宗不知如何為對,他們一時冷場。
過了片刻,李錦燕款款而來。蕭翼見她身著黃羅銀泥裙,五暈銀泥衫子,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子,頭頂梳一雙鬟望仙髻,配上她那張鵝蛋形的面龐,渾如一個冰清玉潔的仙女。烏黑的發髻下面,在兩道細眉和一個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間,不高不低嵌著一雙鳳眼。這對眼睛非常明亮,其中洋溢著青春的活潑,智慧的深邃,蕭翼與其目光相觸,忽然感覺此時置身的中堂也明亮了許多。
李道宗喚道:“燕兒,過來見過蕭員外郎。”
李錦燕走到蕭翼面前,施禮道:“蕭大人來府,小女子有禮了。”
蕭翼見李錦燕言語落落大方,心里又是贊嘆一聲,急忙答禮。
李道宗道:“蕭翼,若論輩分,你亦為小女的長輩,何必如此多禮,坐下吧。燕兒,你有話快說。”
李錦燕點點頭,說道:“小女子聽說蕭大人與辯才僧弈棋之時,辯才僧曾以‘方圓動靜’為題,蕭大人對以‘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的詩句。小女子剛才也擬了一首,特請蕭大人點評。”
“請講。”
“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
蕭翼微一凝神,側頭對李道宗嘆道:“令嬡的這首詩,比下官當初所對,要高明多了。下官所吟,僅限于圍棋形勢,不免直白。令嬡的這首詩,充滿人生玄理,更為深邃。”
李道宗對文章和棋藝所知不多,難辨其中滋味,但見女兒能與蕭翼對答,心中不免得意。他心里這樣想,口里還是斥責道:“小孩子的話,又如何當得真?燕兒,蕭員外郎,以才名馳譽京城,你今日還要多多請教才是。”
李錦燕點點頭,又問道:“蕭大人,小女子聽說你與辯才僧談棋論詩之時,他許諾其百年之后,將《蘭亭序》真跡交你收執。如今《蘭亭序》真跡已入皇上之手,辯才僧也逝去多年,則《蘭亭序》真跡歸屬已有定數。小女子想問的是,若今日讓蕭大人選擇,你是愿意與辯才僧保持友情,成為《蘭亭序》真跡的傳續者,還是遵從皇命,決絕與辯才僧的友情?”
蕭翼羞澀上臉,躊躇難答,那邊的李道宗又斥道:“燕兒,怎么越說越沒譜兒了?皇上之命,能夠動輒違之嗎?”
蕭翼嘆了口氣,立起身道:“任城王,令嬡之話觸到下官的心中之痛。唉,皇命不可違,然因此讓辯才郁郁而終,非是下官的初衷。任城王,下官入府叨擾已久,容當告辭。”
李道宗起身送客。
蕭翼復對李錦燕道:“世上有許多無奈事,然偏偏要你去做,這就更加無奈了。小姐,你如今年齡尚輕,人生百味尚未體驗,且慢慢品味吧。辯才僧逝去,實為我此生的最大憾事,但終歸無可奈何。”
父女二人將蕭翼送出堂外,蕭翼告辭后,一路低著頭慢慢出了李府。
父女目送蕭翼離去,李道宗輕聲斥責李錦燕道:“燕兒,為人須留情面,那蕭翼因為辯才之死郁郁不樂,你緣何直揭瘡疤?”
李錦燕點頭道:“看來蕭翼畢竟良心未泯。女兒原來想呀,此人憑著才藝,騙得老和尚信任,老和尚最終落了個帖去人亡的下場,反而成就了蕭翼的大名。今日見了蕭翼的神情,看來他真是無可奈何,否則,女兒還想多損他幾句呢。”
“你何至于如此刻薄?”
“女兒非是刻薄。女兒多讀圣賢之書,又研修佛理,深知守大義者為人之首途。若妄行詭計,世上還有什么趣味?”
“唉,我原想你纏著要見蕭翼,是想一睹其風儀,不料你早有了羞辱他的念頭。知蕭翼今來何意嗎?他是來替人求親的。”
李錦燕知道事關己身,并不言聲。
李道宗接著道:“燕兒,你年近二八,總不能長久待字閨中吧!你對郎君有何要求,盡管說出來,為父就是踏破鐵鞋,定為你覓來。”
“父王,瞧你還是如此性急,怕女兒成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嗎?”
李道宗窮追不舍:“燕兒,你愛讀詩書,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又深研佛理,莫非想尋覓如蕭翼這樣的才俊?若是這樣,我就讓蕭翼在吏部替你留心,若遇到如他這樣的年輕才俊,由你過目定奪如何?”
李錦燕輕輕一笑,說道:“父王,你怎么也落于‘郎才女貌’的俗套里?像蕭翼這樣的人,固然有才識,然他們皆是文弱書生,此生至多在衙門里抄抄寫寫罷了,又能有多大出息?”
“哦,燕兒,你莫非心儀武將?”
“武將但知打打殺殺,又有什么趣味?”
李道宗臉色一拉道:“燕兒,你這是作難為父呀。你莫非真的不想嫁人了?”
“但有如當今皇上這樣文武全才的人兒,父王可以留心。”
唐律規定,嚴禁同姓通婚,近親之人更是嚴厲禁止,李錦燕提出要尋如李世民這樣的人兒,李道宗明白她的心意,遂長嘆一聲道:“唉,像當今皇上這樣的人兒,幾百年難出一個,你這樣說,擺明了是想難為我呀。你小小的人兒,怎么能有如此古怪的心思?外人說我們父女的眼界奇高,看來并非虛妄。”
李錦燕上前扯著李道宗的手臂,輕輕搖晃,央求道:“父王,佛說凡事要隨緣,女兒現在還小,想是緣分未到,多說無益,徒增煩惱。對了,女兒求懇父王一同入終南山觀賞秋葉,今日陽光明媚,你就遂了女兒的心愿吧。”
李道宗伸手拉開女兒的一雙小手,斥道:“我不耐煩去觀賞什么風景,衙中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呢。你自己去吧。”
明媚的陽光下,只見官道上兩騎并排馳來,馬上兩名少女騎手,正是李錦燕和其侍女秀兒。
隋唐之時,人們在長安等大都市里享受繁華富麗的生活,又想擺脫都市的喧囂,于是,郊游繁宴就成為一種主要的娛樂方式。每到春游之時,人們多結伴出游,貴富之家,往往以大車結彩帛為樓,其中載女樂數十人,出游郊野,盡歡而罷。
李錦燕要到終南山觀賞秋葉,李道宗以為長安離終南山有很長距離,以纖纖少女之身去遠游,非常不安全,因不同意去,僅允李錦燕可以出城在近郊兜上一圈子。李錦燕出得城來,見四周原野上的草木已經枯敗,樹木皆枯禿地站在那里,實在沒有什么好風景可看,遂揚鞭向南疾馳。
秀兒知道李道宗不同意她們遠去,遂央求李錦燕不可走遠了。
李錦燕揮鞭一指前面的那座高岡,斥道:“觀賞秋葉又不需到近前一觀,我們站此遠眺即可將美景盡收眼底。你不用多嘴,不要敗了興致。”
秀兒嚇得不敢再說。
這座高岡離終南山還有相當的距離,但今日陽光充足,可以看到很遠的景物。李錦燕到了岡下翻身下馬,讓秀兒牽馬等候,自己快步登攀,很快到了岡頂。攀登之時,全身沁出了一層細汗,現在登臨之后,就覺一陣迎面的南風輕輕拂來,感到全身非常清爽,無比愜意。
只見遠處的終南山在陽光的照耀下輪廓分明,灰褐色的山體之間,點綴著成片或者零星的紅色,這就是李錦燕要來觀賞的紅葉,是為秋色根本所在。秋風過后,除了蒼松等常綠樹木以外,那些枯黃的樹葉,紛紛揚揚飄到地面。唯有這些楓樹,在經歷了秋風的洗禮之后,樹葉不變黃反而變紅,且苦苦地與秋風僵持,不肯與樹木脫離。于是,在枯黃的秋天色調中,楓葉以它的堅韌,向人們展示它的頑強以及它那最美麗的時刻。
李錦燕面對美景,心中默默構筑詩句,漸漸誦出聲來,詩曰: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今來觀楓樹孤客最先聞
李錦燕將此詩又吟了兩遍,覺得并不十分工整,遂閉目斟酌。當其默默靜想的時候,忽聽背后有人鼓掌,一個粗豪的聲音說道:“好詩,好詩。”
李錦燕睜開雙眼,愕然扭身觀看究竟。只見不遠處并排站著三人,說話之人立在中間,其臉似黑鍋,身如金剛;一左一右所立之人,固然身穿唐服,但觀其面貌,可知他們皆是異域之人。
那名如黑金剛之人又開口說道:“我們三人來此狩獵,路過此地,恰巧碰到小姐在此吟詩,深恐打擾了小姐的詩興,直待你出聲吟罷,方才出聲稱贊。”
李錦燕見此三人彬彬有禮,心中有了好感,遂落落大方施禮道:“難得三位大人如此愛護,小女子有禮了。”
那人又開口道:“看小姐的打扮,定是京中官宦之女。我也來自京城,姓尉遲,名恭,字敬德。身旁二人,這位是吐蕃相國,名叫祿東贊;這位是經營香料的波斯商賈,名叫何吉羅。”
尉遲敬德在京城中鼎鼎大名,又曾拳傷過父親,李錦燕豈能不知?何吉羅常在官宦之家中販賣香料,她也有耳聞;至于這名吐蕃相國,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說,李錦燕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她微一凝神,覺得在荒野之中不宜與生人攀談許多,遂又一施禮道:“小女子不敢耽擱三位大人的時辰,如此就告辭了。”說罷,她輕移蓮步,緩緩下岡。
祿東贊一直盯著她的行動,待李錦燕和秀兒上馬揮鞭北去,他方才愣過神兒。
尉遲敬德笑問:“祿相,你今日親眼見到李道宗之女形貌,當知我所言非虛。”
祿東贊連連點頭,重重說道:“就是她了!”
何吉羅久在官宦人家走動,這次輾轉買通秀兒探知李錦燕的行蹤,并不是難事。這次岡上相見,是他們早就預謀好的。第五回唐皇步輦會祿相天兵涉難過沙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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