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彥博受到了李世民的鼓勵，朗聲說道：“陛下，臣之主意是汲取各方面所長，力求穩(wěn)妥。”他將臉轉(zhuǎn)向眾人，接著說道，“突厥人習慣在草原上游牧，若將其遷入內(nèi)地，強制為農(nóng)民，就乖違物性，非存養(yǎng)之道也；另若將其流入漠南，放任不管，就失于簡單。所以彥博以為，可以依漢時將匈奴置于五原塞下的故事，保全突厥部落，存其土俗，將其置于定襄周圍。這樣有兩個好處：一者是充實了塞北空虛之地，可以成為漠北至中原的一個緩沖區(qū)；二者，亦示我朝對其無猜忌之心。我這樣說，并不是簡單模仿隋文帝的做法，須有諸項措施輔之。第一，要將其部落依地域分離開，依我國州縣制度設(shè)立機構(gòu)，由其首領(lǐng)領(lǐng)之。在其上，設(shè)立都督府，由朝中派人任都督，就近管理。第二，選各部落首領(lǐng)入京為官，以其為質(zhì)，約束其部落不可輕舉妄動。”

　　溫彥博的主張與別人不同之處有三：一是保留突厥習俗，使其相對集中居住在朔方至定襄一帶的區(qū)域內(nèi)，由各部落首領(lǐng)任州縣長官，實行區(qū)域自治；二是不將其流入大漠，朝廷就近加強管理，設(shè)置都護府統(tǒng)領(lǐng)各自治州縣，以加強與中央的聯(lián)系；另擇其首要者入京為官，以羈縻其部眾；三是對突厥人采取教化的手段，采取漸進的方式使之與內(nèi)地人逐漸融合，避免民族間容易發(fā)生的矛盾。

　　眾人聽溫彥博說出這樣一番主張，大多數(shù)人認為該法比較穩(wěn)妥，暗暗點頭。李世民問李靖道：“藥師兄，你剛剛與突厥人交過手，溫卿所言還算妥當嗎？”

　　李靖每到大庭廣眾的地方，往往沉默寡言，話語不多，與其在戰(zhàn)陣上叱咤風云的架勢反差極大。他今日聽了眾人的議論，也覺得溫彥博的主張最全面且穩(wěn)妥，要知打一仗畢竟是一時的事情，打仗不是目的，只是一種手段，要想讓地面上長治久安，須有穩(wěn)妥的辦法安撫之。他見李世民來問，急忙奏道：“陛下，臣以為溫令所言是最好的主張�！�

　　那邊的魏征忍不住站了起來，拱手向李世民諫道：“陛下，臣不敢茍同李仆射的觀點，其實溫令剛才所言，經(jīng)不起推敲，且禍患極大。”

　　魏征轉(zhuǎn)頭質(zhì)問溫彥博：“溫令，你多次出使突厥，難道不知道突厥人的習性嗎？自古以來，夷狄人面獸心，弱則服從，強則叛亂，為其常性。突厥人現(xiàn)有十萬余口，你讓他們居住在朔方之地，離京畿不遠。數(shù)年之后，其生息倍多，必為心腹之患。你口口聲聲說不簡單模仿隋文帝故事，我卻看不出你這樣做與其有何二致？”魏征心中堅定了突厥人人面獸心的信念，想將他們流入大漠任其自生自滅，從此不用再為之煩心。

　　溫彥博微微一笑道：“魏監(jiān)，你說出這樣一番話，倒讓我想起貞觀之初的一段故事。那時你與封德彝辯論，強調(diào)要用教化為主對待民眾，不能用嚴刑霸道的手法。時間過去不到四年，你緣何就改變了想法？”

　　魏征一愣，繼而強辯道：“對呀，對中土之民施以教化手段，我朝現(xiàn)在不是一直這樣做嗎？溫令，突厥人居于蠻荒之地，無教化的基礎(chǔ)，怎么能適用于教化手段呢？”

　　“嘿嘿，依魏監(jiān)所言，突厥人非為人類，壓根就不能教化嗎？”

　　“同樣是人，畢竟有區(qū)別�！�

　　“我記得孔子有言：有教無類，天子之于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yǎng)之。魏監(jiān)，現(xiàn)在突厥破滅，歸附我朝，你不加憐慰，反將之推入大漠之中，非圣賢之道。若這樣做，就違了我朝‘唯重教化’的本意，且會寒了四夷之心�！�

　　溫彥博搬出孔子的圣賢之言，又以魏征當初的主張為武器反擊，弄得魏征一時語塞。魏征懊惱地想，教化施之的對象為人，突厥人既然是人類，若說不能教化他們，道理上確實站不住腳。他心有不甘，只好轉(zhuǎn)移談話角度，說道：“溫令既然搬出了圣賢之語，倒讓我想起了晉代的一段史實。晉初之時，諸方胡人與中土之民雜居于中國，有郭欽、匯統(tǒng)等人多次勸說晉武帝將這些胡人驅(qū)出塞外，而晉武帝不聽。過了二十余年，終于釀成永嘉之亂，使伊、洛之間，皆成胡人之域。前事不遠，難道不能成為明鑒嗎？”

　　“我朝豈能與晉朝相比？若國祚長久且強盛，四夷皆望風歸附，如果再以德懷之，使其歸心，終無叛逆。若國祚短促，國之不存，何談制夷之策？”

　　兩人辯論到現(xiàn)在，可以看出他們各人的際遇不同。溫彥博多次出使突厥，熟知突厥習俗，因結(jié)合實際提出既撫又管的主張。魏征畢竟接觸外事太少，對夷狄的認識多是從書本上而來，其主張不免偏執(zhí)陳腐。

　　房玄齡見兩人在那里爭執(zhí)不下，遂插話道：“溫令所言還是有一些道理的。國家只有強盛之時，對四夷方有或征或撫的資本。李藥師對突厥一戰(zhàn)，已取得完勝，剩下的就是如何撫之。所謂張弛有度，溫令的主張不緩不緊，可以行之，亦可顯現(xiàn)我朝博大的胸懷�！�

　　魏征堅持己見，不依不饒，轉(zhuǎn)向李世民道：“陛下，既有前車之鑒，切不可用彥博之言。若將突厥散養(yǎng)于朔方之地，所謂養(yǎng)獸自遺患是也�！�

　　李世民對魏征的諍諫，往往言聽計從。他今日卻有些反常，覺得魏征所言有些陳詞濫調(diào)，不合心意，反覺溫彥博的話聲聲入耳，倍覺新鮮。

　　溫彥博今日的情緒顯得十分激昂，他也轉(zhuǎn)向李世民大聲說道：“陛下，魏監(jiān)所說有些危言聳聽。我國現(xiàn)在救突厥人于滅亡，再授以生業(yè)，教之以禮儀，數(shù)年之后，他們皆成我國親民。且選其酋首，授予京中宿衛(wèi)之職，其部落必然畏威懷德，不敢妄動，何后患之有！”

　　李世民并不直接回答兩人，將目光視向長孫無忌，說道：“無忌，你一直在那里默默無語，談?wù)勀愕目捶ā！?br />
　　長孫無忌立起身來，躬身答應(yīng)，然后環(huán)視眾人道：“如何安置突厥之眾，各位大臣已經(jīng)說了不少，我不想再重復(fù)。剛才魏監(jiān)談到晉武帝，我想就這個話題說幾句。晉武帝對待入中土胡人，態(tài)度極為嚴厲，將之作為壓迫及奴役的對象，最終加劇了族群之間的矛盾，釀成巨變。無忌的先祖，大約是其后進入中原，定居到洛陽。中土之人與四夷之人相比，僅僅風俗、語言不同，至于人性本身，還是共通的。像魏監(jiān)說突厥人人面獸心，我不敢茍同。若如此定論，無忌之先祖根本不可能進入中原，無忌也無法與大家一殿為臣�？鬃诱f得好：有教無類。陛下，從這一點而言，臣還是贊成溫令的主張。”

　　李世民點名讓長孫無忌說話，座中有人已經(jīng)猜出李世民的傾向：讓長孫無忌現(xiàn)身說法，以說明華夷之防是人為的東西，并非人之本性所然。

　　果然，李世民待長孫無忌話音剛落，就接過話題說道：“無忌說得好。華夷之防是人為的東西，秦漢以來，在眾人的心中根深蒂固。魏晉以來，四方諸胡漸漸融入中國，國內(nèi)人員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若還抱著書本中的說法不變，一味以固定的眼光對待突厥人，就會有偏差�！闭f到這里，他有意無意向魏征看了一眼，魏征此時正閉目琢磨李世民的話，并未接觸到他射來的眼光。

　　李世民接著說道：“朕剛才聽大家議論，內(nèi)心里一直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以秦始皇、漢武帝、隋文帝之能，及其國家之盛，猶不能平服戎、狄，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們兵強馬壯，所戰(zhàn)皆捷，其武力可謂強矣。魏卿，你能告訴我嗎？”

　　魏征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轉(zhuǎn)過彎兒，他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一時想不出個中原因�！�

　　李世民示意魏征坐下，然后說道：“他們一味用武力征剿，忘記了恩威并施這句話。自古以來，歷代君主皆貴中華之人，而輕賤夷、狄之人，由此產(chǎn)生的裂痕，無法彌合，越裂越大，所以處理四方夷、狄之人就成了一個無法開解的頑癥。自從今日開始，朕想將中華、夷、狄之人視之如一，且愛之如一，不加區(qū)別�！�

　　魏征又起身道：“陛下以如此寬闊胸懷對待他們，委實是他們的福音。然夷狄之人能否體會皇上的這番苦心？他們?nèi)舴雌涞蓝�行之，行中山狼故事，臣實在擔憂�！�

　　李世民悠悠言道：“華夷之間的恩恩怨怨，上下數(shù)千年，若想短期內(nèi)正之，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我國國勢漸強，自朕以下，視夷、狄之人為一家，時間久了，他們能夠慢慢體會出來的。國勢強而不仗勢欺凌他人，僅此一點，他們就會心存感激。東突厥新亡不久，四方諸夷正在觀望我國如何處置他們，若處置得當，即會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彼�的語音忽然停頓了一下，繼而稍稍提高了聲調(diào)：“眾卿所言，皆有其理。朕以為溫卿所言全面穩(wěn)妥，可以試行之�！�

　　李世民最終采用了溫彥博的計策，眾人不免震動一下，當然以魏征最為震驚。李世民不待魏征說話，幾步跨到他的身邊，伸手撫其背曰：“魏卿，你的法子太簡單，朕無法采用。像溫卿所言，顯是深思熟慮而成，其中有許多前朝未嘗試的辦法，頗有新意。”

　　魏征立起身道：“臣剛才所言，亦是殫精竭慮而來，唯請皇上明察�；噬辖袢兆罱K采納了溫令之主張，想溫令以往兼知內(nèi)外之事，有其所長，暗合了皇上的心意�；噬辖袢占热欢ㄏ铝藝�策，臣雖心思愚鈍，自會下去后慢慢去想，總能想明白�！�

　　李世民微微一笑，贊道：“好哇，魏卿能這樣想，甚合朕意。朕以前對你所諫皆言聽計從，今日卻沒有聽從你的主張，你不怪朕嗎？”

　　“臣不敢。”

　　李世民哈哈一笑，轉(zhuǎn)歸其座，說道：“溫卿，就按你的主張，立刻擬詔吧。詔令之首要，須申明我國視華夷為一體，不得再有人為區(qū)別。這件事盡管做起來難度很大，卻必須要做。我們君臣今日在這里達成了共識，今后須讓中土官民逐步認識這個道理，更要讓四夷去除畏懼之心�，F(xiàn)今安置好突厥人眾，即是讓天下之人明白這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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