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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魏征強項駁重臣 唐皇思治求真言 1


  封德彝聽到有人反駁自己,且言語犀利,不禁愕然而顧,看到說話者是魏征,心里頓時涌出怒火。但他城府極深,尤其在李世民面前不愿如蕭瑀那樣橫眉冷目對人,因淡淡說道:“魏大夫言重了。天下皆知我皇英武絕倫,豈能與秦二世、隋煬帝相比?當著皇上和群臣的面,你要分剖清楚,切莫將此罪坐在德彝身上。”

  李世民眉頭微聳,喚道:“魏卿,你到前面來,不可胡亂指責別人嘛。”

  魏征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張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眾卿皆坐,唯魏大夫獨立,莫非眾人皆醉你獨醒嗎?”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太監道:“糊涂東西,還立在那里干什么?還不趕快為魏大夫看座?”

  魏征坐了下來,恰巧與裴寂相鄰,與蕭瑀、封德彝側面相對。李世民鼓勵他道:“魏卿,那日突厥來襲,你在朝堂之上與蕭公、封公等人觀點不同,事后想起來,頗與朕意暗合。你為諫官,應該如此,當懷國家大事,諫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處。封公,自古以來言官只要忠君體國,即使其言語中有失當之處,亦屬平常。是不是這樣?”

  封德彝點頭贊同。

  魏征開言說道:“封公剛才所言,是讓皇上威權獨運,乾綱獨斷。察秦始皇、隋煬帝為政時,他們并不希望國家敗亡,如嬴政號稱始皇,是希望子孫為二世、三世,將祚運一直延續下去。惜其以一人之能,妄想懾服臣下,奴役百姓,難免失于****,終于亡國。前鑒不遠,若陛下遵其故事以行之,不是又走到老路上了嗎?”

  李世民點頭道:“不錯,歷代君主視百姓為愚民,且妄行其是,敗亡者居多。其實百姓為水,當權者為舟。若能順應水勢,則舟行自順;若逆水勢而行,則舟覆亦不為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魏征聽后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既有此思,實為天下之幸。為君者愛民如子,從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亂之后,百姓畏厭強權,正是施行教化的時候。若上下同心,不出三年,則天下即可大治。”

  封德彝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引經據典道:“夏、商、周三代以后,人心漸漸澆薄,所以秦朝專用法律,漢代雜用霸道。它們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不想教化。陛下,魏征為一淺薄書生,不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亂國家。”

  魏征不待李世民接言,當場反駁過去:“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于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至于封公所說大亂之后不宜教化,相反的例子,歷史上也多得很。昔黃帝與蚩尤七十余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后,復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為亂虐,而湯放亡,在湯之日,則得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

  魏征這番話援古引今,考之史籍,令陸德明、孔穎達、虞世南聽后連連點頭,封德彝聞言也一時語塞。魏征再接再厲,反問道:“若如封公所言人漸澆薄,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

  封德彝頓時變得啞口無言。

  蕭瑀咳了一聲,說道:“魏大夫的這番話,想來是有些道理。然上古之時畢竟遙遠,以之證于今日,咳咳,恐怕就有些虛妄了。要知治國之道,最為實在,容不得一點兒虛無。”

  封德彝感激地向蕭瑀投去目光,兩人以前在朝堂之上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卻走到一起來了。

  魏征言語刻薄地揶揄道:“不錯,蕭公與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國能力罕有其匹。不過,有一點我倒要請教:煬帝之時,刑罰甚嚴,然終至亡國。太上皇舉事之后,廣博仁慈,應之者眾。這二者之間的差別,不知二公是否明白其中的緣由?”

  蕭瑀嘴巴張了一下,忽然嗅出了魏征言語中的蔑視之意,不由得大為震怒,沉聲說道:“魏征,老夫已經隱忍你多次了。皇上面前,能容你蔑視上官嗎?”

  李世民揮手讓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們的爭吵,緩緩說道:“今天讓眾卿家來這里,朕本意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只要心向國家,說些過頭之語,朕不追究。蕭公,魏卿,辯論道理盡可放言,然不能人身攻擊,你們要注意了。”李世民此刻隱隱地對蕭瑀有些不滿。“至于大亂之后為求大治,當以何處之?朕以為魏卿說的有些道理。如今天下疲乏,百姓亟盼天下大治,是人心所向。若施以教化,必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專用刑律及雜用霸道,百姓皆謂我朝乃循煬帝之惡例也,勢必心里抵觸,戰戰兢兢不知所為。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斷不能成,倚眾卿之力亦不能成。須使百姓民心所向,上下同心,且教化漸深,則達大治。蕭公,你以為朕對弓矢了解若何?”

  蕭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問此問題,有點摸不著頭腦,愕然答道:“陛下愛弓馬,天下皆知。”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數張,鑒賞之后以為不錯,將其交給弓工鑒定,他們說‘皆非良弓’。朕問其故,弓工說:‘木心不正,則脈理皆斜,弓雖剛勁而出箭不直,則不能稱為良弓。’這件事對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來些什么道理嗎?”

  蕭瑀道:“唯學問一途無窮無盡,不能淺嘗輒止。”

  “蕭公說得對。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謂多矣,然還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據有天下日淺,對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猶失之,何況天下乎?魏卿,朕舉這個事例,你知道朕想說明什么嗎?”魏征對曰:“微臣體察皇上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窮一人乃至數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虛懷若谷,察納眾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棄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則遺禍無窮。”

  李世民向魏征投去贊賞的目光,說道:“不錯,就是這個道理。虞監,你立刻擬旨。”虞世南時任著作郎,掌宮中文翰之事。聞聽李世民召喚,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后的文案前。

  李世民接著道:“自即日起,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以待朕隨時召見,詢訪外事。另詔京內京外七品以上官員,每有治國良策,可以直接上疏于朕。”

  李世民的話音一落,那邊虞世南援筆立就,隨即拿過來讓李世民過目。李世民看了一遍,囑咐道:“用寶后立刻明發。”

  李世民又目視群臣道:“亂后易治,唯用教化,且撫民以靜。這是既定國策,朕心已定,勿復再論。剛才封公、蕭公和魏卿三人爭論甚烈,算是開了一個好頭。大家可以暢所欲言,不妨說得深入一些。”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決心要撫民以靜,其實與太上皇一脈相承。皇祖老子的教義中,以清靜無為為主旨,陛下遙追先祖,古為今用,定然會大放異彩。”封德彝的這番話說得李世民拈須微笑,意甚嘉許。

  眾人聽后,都知道封德彝又在這里大拍馬屁,然礙著李世民的威嚴,不敢再吭聲。

  李世民點點頭說道:“不錯,先祖教義博大精深,我為后人,當遙追其英烈,渴望有成。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農時為本。怎樣做到不失農時呢?就在于人君做到簡靜。如果兵戈屢動,土木不息,即使不想奪農時,那也枉然。”

  魏征以手加額道:“陛下所言極是。若想安人寧國,唯在于君。君無為則人樂,君多欲則人苦。”

  封德彝反駁道:“魏大夫此言有些不通,若把天下興亡的責任都推在君主一人身上,是不是有些偏頗呢?我們作為臣子,應該盡什么本分呢?”

  魏征道:“主明臣忠,終歸要由君主來做表率。”

  這時,一直默不做聲的王珪站起身來,面向李世民道:“撫民以靜,唯在教化,這是陛下定下的國策,那是不錯的。說到這施行者之責任,正如魏大夫所言,君主之責任最為重大。想秦始皇與漢武帝,對外窮極兵戈,內則崇侈宮室,這樣將人力用盡,禍難就隨之而至。他們難道不想安人寧國嗎?非也,只是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做。剛才也說到隋煬帝,其殷鑒不遠,在座多數人都親歷其境。臣不想再說其弊,只想說一點,伏愿陛下慎終如始,方盡其美。”

  “說下去。”李世民點頭道。

  “做事之初則易,終之實難。若想取得國家大治,須抑情損欲,克己自勵,方能善始善終。”王珪一字一頓,緩緩說出。

  李世民想了一下,笑道:“王卿,你的話朕記下了。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朕知道這個道理。不過現在剛剛開始,說這話過早。反正今后我們相伴的時候長著呢,朕若不能堅持,你們作為諫官,要當即指出,朕一定虛心接受。好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可離題太遠。如晦,你雖主持兵部,然也不能不問外事。聽了眾卿之言,也要說說你的想法。”

  杜如晦起身道:“譬如行軍打仗,由陛下定下方針大略,剩下的就由臣子來執行了。說到這治國之事,臣見識淺薄,不敢妄言。然臣想,這撫民以靜并施以教化,畢竟題目太大,需要有諸多細致措施輔之才行。其實陛下剛才已經做了兩件具體事兒,一是裁撤冗員,二是求諫與納諫。這幾日,臣和玄齡兄曾議了幾回,有這么幾條。”

  李世民大為興奮,說道:“人言‘玄齡善謀,如晦善斷’,你們兩人若結合在一起,所謀定是很完善的。哈哈,這么多年你們兩人一直在一起,朕現在把你們分開,這是朕的錯處了。”房玄齡現為中書令,杜如晦為兵部尚書,兩人所轄事體確實截然不同。

  杜如晦目視房玄齡道:“玄齡兄,你的口才比我好,還是由你來說吧。”

  房玄齡搖搖頭,又向他重重地擺擺手。

  杜如晦轉頭道:“要想取得天下大治,撫民以靜施以教化為根本。還有四條措施,那是一條也不能少的。

  “一者,前隋奢費,耗盡國力,使百姓心冷。所以從現在開始,宮內及百官要去奢省費,以儉樸為務,不可再造宮室,追求奢侈,此為第一要務。

  “二者,均田法及租庸調法由隋文帝興之,其主要意義在于規定百姓應該承擔的徭役,惜被煬帝破壞,其濫征民力,勞役無時,終致敗亡。要使百姓安靜,必須輕徭薄賦。如今國家初創,倉庫猶虛,沒有豐裕的錢帛予以給復和免賦。這就需要嚴格按‘兩法’的規定辦,多一粟多一絹,也不可妄動百姓。

  “三者,要選用廉吏,做到人盡其用。陛下求賢若渴,此條不用多說。唯有一點,剛才魏大夫說到主明臣忠,這一點很重要。若如是,則政治清明,廉吏竭盡其才,佞臣也要收拾起劣處以取信陛下,與群臣相處。

  “四者,要使民衣食有余。君依于國,國依于民。搜刮百姓以奉君,就如割肉以充腹,當其腹滿之時其身自斃。有句俗話說‘小河無水大河干’,反之,若小河水盈,則大河充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世民凝視了房玄齡和杜如晦一下,心中忽然晃過一個念頭,然沒有往深處想。他站起身來,贊道:“如晦說得好,這里面也有玄齡的功勞。魏卿,眾卿家,你們一心向朕,何愁天下不能治呢?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這四點,朕已經記下了,當刻骨銘心。”

  不知不覺已過午時,李世民的肚子已餓得叫了起來,因笑道:“忙而忘食,這是朕的不是了。傳尚食局,為我們每人準備一份便飯。如晦說要去奢省費,就從今天做起吧。”

  李世民在人群中看見韋挺,就將他喚了過來,問道:“記得袁天綱說過,他曾經為你和王珪、杜淹三人卜過,現在你們果然一殿為臣。看來他卜得還是準的。”

  韋挺答道:“袁天綱、李淳風兩人確實為異人。事實如此,不由得人不信啊。”

  李世民悠悠說道:“是啊,這兩人飄蕩無所,不知又云游到何處?如今天下已定,該是他們還朝的時候了。韋挺,如何探訪到他們的蹤跡,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韋挺的住宅在通義坊內,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長安達官貴人的私宅大多這樣建設。其呈中軸線和左右對稱的平面布局,分為前后兩院。從南到北分別排列著大門、亭、中堂、后院、正寢;東西兩廂各有五處廊房;后院中還有假山、草亭。

  前些日子,韋挺夫人誕下一女,今日適值滿月。韋挺自從回京之后,將其跋扈的性子收斂了不少,不愿意為辦小女滿月之事招搖太過。因囑家人在女兒滿月之日,僅請雙方家人赴宴,至于同僚,韋挺只請了王珪、杜淹、魏征三人。請柬發出后,三人欣然應邀。

  天剛擦黑,韋挺家人將大門、中堂、后院張起燈來,只見滿院雪亮,洋溢著一派喜氣。韋挺站立在大門之下,迎接來賀的賓客,知事者將來賓引入各自的座位。

  魏征、王珪、杜淹三人一同來到。原來他們三人先在杜淹家碰頭,因為杜淹家離通義坊最近,步行來即可。三人先是令家客帶著祝賀的禮物前行,然后棄馬步行,一轉彎就到了韋挺的門首。

  韋挺迎上前去,拱手道:“風急夜寒,累三位兄長步行前來,韋挺心里甚是不安。”

  杜淹失笑道:“韋兄弟向來快言快語,什么時候也學會虛套了,委實令人奇怪。”

  王珪也笑道:“是呀,聽說此女生得極有鳳儀,相者言其日后必有大貴。韋兄弟不請別人,獨想起我們這幾個曾經患難之人,風急夜寒又算什么?”

  韋挺不再客套,自己走在最前面,將他們引入中堂。原來唐人規矩,主引客者須走在最前,方為禮數。

  中堂內已備陳飲饌,三人入席后先奉上賀滿月禮。杜淹的禮物是一只金花大銀盆、一只鍍金銀蓋碗;王珪的禮物是內漆半花鏡、玳瑁刮舌篦;魏征的禮物最特別,是一端普通的硯和一管普通的筆,以及他親自手抄的《詩經》。杜淹看后覺得奇怪,問道:“魏大夫,韋兄弟并非生男,你送些筆、硯、書,莫非想讓她將來做女狀元嗎?然我朝并未開此科呀。”

  魏征正色道:“不然。女子幼時須多讀書,方知禮節。世人皆說女子無才即是德,我卻以為不然。韋兄弟,你以為如何?”

  韋挺哈哈笑道:“魏大夫今日在廷上能夠折辯朝中重臣,你說過的話,那是不會錯的,小弟謹受此言。來人,將這些禮物都收起了。另讓夫人抱小女出來,讓三位大人一觀。”

  很快,韋挺夫人抱著女兒來到中堂。三人圍前一觀,王珪嘖嘖贊道:“果然生得好,有富貴之相。”

  韋挺道:“小女今日得了三位大人的稱贊,肯定受益不淺。夫人,魏大人今日囑我,讓多教授小女一些書墨之事,這件事要牢記在心。”

  韋挺夫人盈盈拜道:“賤妾謹遵魏大人教誨,定當多教小女文墨。”

  稍后,四人入席舉盞,飲的是京城之中流行的“土窖春”酒。韋挺愛享受,口味頗高,令人從曲江酒肆中用食盒送來精致的菜肴,如飛刀鲙鯉、罌鵝籠驢、炙烤羊肉、縷金龍鳳蟹、鹿脯等。

  魏征看到如此豐盛的宴席,礙于面子先是吃了幾口,見美酒佳肴還在一道道地上來,身邊的女仆忙碌地為客人布菜換盞,心中實在不忍,遂停箸道:“韋兄弟,按說得到你如此豐盛的款待,我應該承情才是。然你知我為直率之人,我心里實在不安呀。”

  王珪也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我也有同感。”

  韋挺愕然道:“我知道,這些菜用食盒裝來,滋味就差了些。然小弟想,如今不可招搖太過,只好如此,有些慢待你們了。”

  魏征搖頭道:“非也,恰恰相反,是你的盛情太過。今日午時在弘義館,皇上聽了杜尚書的話,其中一條叫做‘去奢省費’,所賜午膳僅一只,清湯一盞。你現在這樣,與皇上的意思大相徑庭,我實在難以下咽啊。”

  王珪道:“魏大夫說得不錯。我們三人皆為諫議大夫,韋兄弟,你為尚書右丞,都是皇上的近臣。我們三人又為言官,主糾察別人之失。如此奢費,如何去說別人呢?”

  韋挺頓現尷尬之色,仔細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喉間囁嚅幾聲話終究沒說出來。

  杜淹打圓場道:“韋兄弟如此盛情,足證待我們不薄。不過事情已做下來了,將這些精美之食扔掉也是一種浪費。韋兄弟,我看這樣吧,將未上之菜盡數退回,今后不可再如此奢費。我們今日僅食案上之菜,再讓后廚煮些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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