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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大年初二,天剛閃亮,李自成像往常一樣,已經起床,匆匆地漱洗畢,便掛著花馬劍,提著馬鞭,走出老營大門。盡管是新年,他仍然穿著半舊的深藍色標布①箭衣,緊束絲絳,外罩老羊皮繹紅色山絲綢舊斗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白色氈帽,上有紅纓,腳穿一雙厚底氈馬靴。在刺骨的冷風中等候片刻,李雙喜和一群親兵們牽著戰(zhàn)馬走來。他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絲韁,騰身騎上烏龍駒,向著寨門走去。

  ①標布--棉花的紡織技術從元朝開始傳入中國南方,到明朝中葉以后,上海附近和松江一帶形成了紡織棉布的中心,行銷全國,有一種質量較好的棉布稱做標布。

  整個上午,他走了不少營盤,包括那些打造兵器和縫制甲、帳、旗幟和號衣的各色工匠營盤。早飯,他是跟伏牛山礦兵們蹲在一起吃的。這一營約有五百人,十之九是挖煤窯的,只有少數是燒木炭的。挖煤窯的人在豫西一帶稱做煤黑子,原是失業(yè)農民,替人挖煤,活路極重,生活極苦,時常有生命危險,所以在明朝二百幾十年中,以各地挖煤的礦工為主,還有開銅礦、鐵礦、錫礦和銀礦的工人,不斷起義,官府和地主階級統(tǒng)稱之為“礦盜”。李自成駐扎得勝寨以后,伏牛山中的煤黑子一起一起地前來投軍,編為一營,同那一營從嵩縣來的毛葫蘆兵駐扎在同一個背風向陽的山坳里。

  快到中午時候,李自成因為紅娘子與李巖定親的事,馳回老營。但是簡單的酒宴一散,他又去巡視諸營,直到太陽落山。這一天,他遇到了很多農民,都向他作揖拜年,有的跪下磕頭。他在馬上拱手還禮,對老年人還停住馬笑著招呼。許多年來,他沒有這一個新年過得愉快。

  原來他打算初三日一早就動身去永寧,但是在今天晚上變了主意。田見秀又派人送來書信,說瓦罐子和一斗谷等一群河南起義大首領共十幾個人,要求晉謁闖王,將在破五以前趕來拜年,他自己也將陪他們一起回來。同劉宗敏、高一功和牛、宋等商議之后,闖王決定留在老營等候,趕快派人去永寧告訴李過,處斬萬安王的事仍按原議照辦。初四日,田見秀同一斗谷等眾首領帶著三四百親兵來到。這班人投闖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盡管對他們熱烈款待,好言撫慰,卻沒有改變對他們的羈縻政策。由于他們的投順闖王,使闖王的人馬突然增添了五六萬人,聲勢更大,但是實際上闖王并不把這些人馬算在他的可用的兵力之內。一斗谷等在得勝寨住了五天,各自馳回本營駐地。接著,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義軍來投。他們是因見闖王殺了萬安王,威名更震,慕義前來歸順,和瓦罐子、一斗谷等擁眾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闖王將他們分別情況收編,大小頭目們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萬安王已經在破五那天午時三刻,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寧西關,當眾斬首。李過遵照闖王的指示,事前命文書們將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寫了幾十份,粘貼通衡和官道路口。告示中開列了萬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并聲明闖王只殺苛剝百姓的王侯、貪官、豪強,為民除害的宗旨。同時處決的還有王府重要爪牙和從四鄉(xiāng)捕獲的王莊頭子二十余人,并當眾焚毀了從王府抄出的各種文約賬冊,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種。自從殺了萬安王,永寧一帶貧苦百姓更加紛紛起義,隨順闖王,每日結伙投軍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為著部署進攻洛陽的軍事,召集分散在宜陽、永寧、南召、魯山、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處的主要將領在元宵節(jié)前一天趕回得勝寨老營議事,并聽他重申軍令,面授機宜。將領們一則巴不得立刻能攻破洛陽,二則想趕在燈節(jié)前回到得勝寨給闖王夫婦拜晚年,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星夜往回趕,最遠的也在十四日的下午趕到。只有袁宗第在破了宜陽后擔負著進攻洛陽的主要責任,恰遇著明朝在洛陽的守城軍事有變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趕到得勝寨。闖王立刻聽他稟報洛陽的防守情況。一些原來的情況都是闖王知道的,只有兩個新情況是袁宗第臨離開宜陽前不久才發(fā)生的:一是袁宗第得到確實消息,洛陽警備總兵王紹禹已下令將分守鞏縣、偃師的兩股官軍約兩千人左右調回洛陽守城,大約在十八日可到洛陽;另一是上月在潼關因欠餉殺了長官嘩變的陜西兵,大約有五六百人,逃到陜州境內,被王紹禹叫到洛陽,協(xié)助守城,明天就會趕到。闖王問:

  “這消息都可靠么?”

  宗第回答:“完全確實。”

  闖王又問:“你看該如何辦?”

  宗第笑著說:“我就是為這事耽擱著來遲了。我同幾個將領商議,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殺,把這兩支官軍剿滅在洛陽城外。后來決定打鬼就鬼,因勢利導,使這兩支去洛陽的救命菩薩變成送命判官,守城人變成獻城人。”

  自成笑著問:“這倒很妙。能辦到么?”

  宗第說:“能,能。在鞏縣和愜師的官軍是由副將羅泰和參將劉有義統(tǒng)帶。這兩個人都是貪生怕死,膽小如鼠,既害怕咱們義軍,也害怕他們手下士兵。這兩支官軍已經欠了六七個月的餉,平日就軍心不穩(wěn),如今調回洛陽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當然更加不穩(wěn)。我們聽說王紹禹命令他們十六日在侵師城內合兵一處,然后開回洛陽。我已經派細作到僵師城內,在羅泰和劉有義的手下將士中安下底線聯絡。至于從潼關來的幾百變兵,都是陜西同鄉(xiāng),我們有人在洛陽城內等候,暗中接頭。”

  自成點點頭,滿意地說:“你們的辦法不錯。倘若來救洛陽的這兩路官軍都歸我用,破洛陽就可以不必損傷將士了。”

  宗第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人說:“咱們準備破洛陽,原沒有打算利用官軍做內應。如今既然他們來了,就不妨借他們一臂之力。我于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陽,然后把大部人馬撤到宜陽南邊,城內只留著我的老營和少數駐兵,對洛陽不加驚動,所為何來?還不是因為宜陽離洛陽只有七十里,便于我們把自己人陸續(xù)派進洛陽,串通洛陽城中饑民。還有不少陜西、山西兩省同鄉(xiāng)在洛陽做小商小販,有的也可以暗中幫忙。如今好比下棋,咱們的棋是勝局,越下越活,滿盤棋子都能出上力氣,不像洛陽敵人方面處處受制,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調動兩個炮,恰恰又落人咱們的馬蹄下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形勢既成,運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云:‘制敵而不制于敵,’就是這個道理。”

  闖王又向宗第問:“你還有什么打算?”

  宗第說:“等羅泰和劉有義的兵開往洛陽,我就立刻派兵去占領偃師和鞏縣,截斷福王和洛陽官紳們的東逃之路。”

  “還有什么打算?”

  “戲沒有什么打算了。其實,派兵去占領堰師和鞏縣兩城,也是你原來謀劃好的,不過如今可以不用多費力氣攻城了。”

  闖王笑著點點頭,又說:“漢舉,攻洛陽的重擔子大部分挑在你肩上,別人去都只算你的助手。你多想一想,想到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麻煩,早對我說。”

  宗第說:“破洛陽以后會遇到許多麻煩事,以及今后用兵方略,你同軍師們早就想到了,計議熟了,用不著我多說。我只想說幾句與破洛陽無干的題外話……”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說:“現在暫且不提,等你閑的時候說吧。”

  闖王說:“你現在就說出來吧。為什么想說出來又把話咽了下去?”

  宗第說:“這是我的私事,待一會兒我說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說:“既是私事,晚一點告我說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場看看。近來將士們操演陣法,大有長進。”

  “好,我正想出寨去看一看中軍營操演陣法,學一點回去販賣。”

  自成哈哈一笑,便留下眾人在看云草堂閑談,獨帶著宗第出去。

  他們騎馬出寨,只帶著少數親兵在后,并不往校場去,而是在新修的寬闊馳道上朝著清泉坡的方向并轡徐行。走下得勝寨的山坡以后,闖王側過頭來問道:

  “漢舉,你快說吧,是什么重要的體己話兒?”

  宗第說:“闖王,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下洛陽,轉眼之間人馬會增到幾十萬。咱們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將寡。攻下洛陽以后,越發(fā)會感到能夠帶兵打仗的將領太少。李哥,這困難你可在心中想過沒有?”

  自成說:“我也常常為此事操心。拿眼下來說,咱們全軍人馬將近十五萬,可是真正能夠打硬仗的精兵很少。老實說,除萬把人以外,都只能算烏合之眾。為什么?你我都明白:第一,新弟兄剛剛訓練;第二,有經驗的大小將領太少。破了洛陽以后,即令咱們再增加十萬人,這十萬新弟兄如何帶好,練好?漢舉,你思慮得很是。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沒有什么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許是你忘了,也許是你認為不到時候。目前咱們最困難的是將才缺少,只好把眾多小頭目都提拔上來做了偏稗將校。可是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將才,為什么不把他使用起來?”

  “你說的是誰?”

  “搖旗!”

  “噢,你說的是他呀!提到搖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對他還是有不小成見,因此就想著暫時把他擺一擺,沒有上緊安排他帶兵的事。他自己請求蕃養(yǎng)戰(zhàn)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闖王忽然笑起來,很有風趣地說:“搖旗如今做的事兒好像是在當清泉坡牧馬監(jiān)正①。當然啦,我不會長久叫搖旗這樣的勇猛戰(zhàn)將做一個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閑散職事!漢舉,你說,應該怎么辦,嗯?”

  ①牧馬監(jiān)正--明代中央設一太仆寺衙門,掌管繁育軍馬;于華北、華中各地設許多牧馬場,由牧馬監(jiān)分管。牧馬監(jiān)主管官稱監(jiān)正,九品;副的稱監(jiān)副,從九品。這是文官最低的品級。

  “李哥,你知道,我跟搖旗既非小同鄉(xiāng),也非拜身兄弟,不沾親,不帶故。高闖王在世的時候,我只是跟他掛面認識,沒有談過話,更無杯酒之緣。自從你當了闖王,他做了你的部將,我才跟他熟了。總而言之,我跟他……”

  闖王截住說:“這話你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是馬上就叫他帶兵么?”

  袁宗第點點頭,直截了當地說:“是的,讓他帶兵,以觀后效。”

  闖王微笑,沒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讓郝搖旗重新帶兵,可是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不同意,就把這件事暫時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誠地保舉搖旗,使他感動,但是他對這事需要認真地思慮一下。宗第見他不馬上回答,忍不住又說:

  “我很明白,這件事,有許多將領地位不夠,一個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軒、一功、補之他們幾位,至今還對搖旗生氣,自然是只吹冷風,不添熱火。田副爺心中有數,可是他一向不愿多說話。牛先生、宋軍師,人家一則對搖旗原不清楚,二則凡是關于你手下將領的事,不便插言。搖旗想立功贖罪,并無人替他說話……”

  “劉芳亮也有意勸我用他。”

  “明遠這個人比較謹慎。我知道他有意勸你起用搖旗,可是他害怕捷軒,不像我這個人有話存不到心里,非吐不快。李哥,我們看一個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處,犯過多大過錯,還要看看人家有些什么長處,立過什么功勞。世上有些人喜歡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很難在別人犯了錯誤時多想想人家的長處。還有一等人,巴不得別人栽跟頭。別人出了一點事,他們便來個墻倒眾人推,落井下石,方稱心愿,把如何共建大業(yè)的道理全不想了。闖王,李哥,你難道沒有吃過這種苦么?我現在在你面前直言不諱,絕不是為著替搖旗打抱不平,想叫搖旗日后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當著牛、宋二位和將領們的面談?chuàng)u旗的事,也不讓親兵們聽見一句,我的用意你明白:勸你起用搖旗的話,說出我的口,聽進你的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過就拉倒;采納不采納,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為感動,說:“咱倆八九年來同生死,共患難,親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氣我清楚:對朋友慷慨熱情,對事情大公無私,別人不愿管的事你要管,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

  宗第問道:“闖王,搖旗的長處你都記得么?”

  “我自然都記得。他作戰(zhàn)勇猛,一身是膽,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開衣服,露出前胸,傷痕累累。又一次我們一起在河里洗澡,看見他的脊背上竟沒有一個傷疤,只有左肩后邊中過箭傷。我記得在真寧殺敗曹文詔那次大戰(zhàn)中,他在兩軍勝負難分的時刻,把高闖王的大旗舉到手中,說了聲:‘弟兄們,隨我沖呀!’大喊大叫,直往前沖,馬到之處,官兵披靡。可是他進得太猛,沒去管背后還有許多敵人,所以后肩上中了流矢。當然,在兩軍混戰(zhàn)時,縱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難免背上受傷,不一定背后有傷就是逃跑的證據。可是搖旗的傷疤都在胸前和兩脅,只有一處箭傷在肩后,這就更證明他每次;臨陣都是奮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別人砍殺出一條血路。”

  “搖旗的長處不止這些。”

  “我知道,我知道。從崇禎十年夏天開始,高闖王的舊部有不少人陸續(xù)向明朝投降。蝎子塊拓養(yǎng)坤同搖旗原是拜把兄弟。蝎子塊投降以后,派人勸搖旗投降。搖旗撕了書信,殺了來人,大罵說:‘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熱的,決不做不忠不義的降賊。我跟拓養(yǎng)坤再見面只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永遠不再是兄弟!’漢舉,古話說:‘疾風知勁草。’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搖旗這個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鐵漢子。他縱然有千條過錯,這一條是大節(jié),是大大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記。”

  “對,李哥,你說得完全對。還有一件事,你已經聽人談過不少。咱們奔往鄂西的時候,搖旗在白河縣城外同大隊失散,輾轉逃到山陽和鎮(zhèn)安之間,在那里做了‘小盜’,擾害百姓,不肯回商洛山中去尋找明遠。據我所知,他不得已做了‘小盜’,軍紀不嚴是真,但不像人們說的那么壞。有許多事都是捕風捉影的話!當時有人勸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鄉(xiāng)。他發(fā)誓說要等著你,要一輩子跟著你李闖王,決不跟隨別人。咱們來到河南不久,他一聽說就來啦。你沒有重用他,大將中沒有人肯親近他,朋友們有形無形地都同他疏遠了。可是他不管別人怎么對他,他總是認為你闖王一定會使用他,對你始終沒有一句怨言。眼看咱們就要攻破洛陽,像搖旗這樣虎將,還讓他帶三四百老弱殘兵專管養(yǎng)馬、燒炭,不是辦法。這是一個小頭目都能夠擔起來的事,殺雞焉用牛刀!”

  李自成點點頭,說:“是的,我也無意使搖旗這樣下去。”停一停,他接著說:“漢舉,我在搖旗這件事上,想的比你還多。我們老八隊,你還記得,起手時有很多邊兵、驛卒,所以最能打仗。可是兵油子多,紀律差,只有一兩千人,十分難帶。經過幾年整頓,才上了正路,在高闖王手下各營中,咱們老八隊算得上部伍嚴整。去年咱們在商洛山中收了一些桿子,多是流痞出身,沒有籠頭的野馬,在石門寨幾乎壞了大事。搖旗原不是在我手下做事,吊兒郎當的性子沒變,所以在要命關頭丟失了險要山寨。我念起他還有長處,在高闖王手下做事時立過大功,山寨失陷后還繼續(xù)同敵人拼死廝殺,拖住敵人不放,所以沒有斬他。今天我聽你的話,再用他試一試,只是不讓他帶人馬獨當一面。那樣,我不僅怕他再一次壞了事不好寬容,也怕別人心中不服。”

  他們將話題轉到破洛陽以后的種種問題上,大約又走了十里遠近,登上一座小山頭,可以清楚地望見清泉坡小山街和很多軍帳草棚就在眼前,還看見一邊是李巖和紅娘子的將士們正在操練,一邊是郝搖旗的弟兄們正在放馬。看了一陣,他們勒轉馬頭,返回得勝寨去。

  回到看云草堂,李闖王將老營總管任繼榮叫到面前問:“林泉那里的餉銀送去了么?”

  老營總管回答說:“今日早飯后我親自送去了,告訴李公子說:‘遵照闖王吩咐,你們這里將士新來,提前兩天關切,以示優(yōu)待。’李公子兄弟說他們從杞縣帶來的銀子尚未用完,又說他們不知道闖王的大軍按月關餉,所以他們帶來的銀子足夠用幾個月。他們一再推辭,高低不肯收下,請我把這一筆銀子移作別用。我告他們說:我們老八隊原來就發(fā)響銀,不過以前困難很多,制度不嚴,有時有,有時沒有。如今來到河南,情況好了,將士們每月都發(fā)餉銀,一個也不例外。經我再三解釋,他們才肯收下。”

  又談論了一些別的事情,闖王笑著向大家說:“難得咱們主要將領今日都回來議事,同過元宵節(jié)。你們大家說,對搖旗應該如何安排使用才好?”

  牛金星和宋獻策知道闖王的用意是要征詢請將意見,所以都不做聲。所有將領,都因為闖王問得十分突然,不明白他的真意何在,有的低頭,有的面面相覷,不肯先說話。闖王又問了一遍。劉宗敏對郝搖旗在商洛山中的兩樁事最為惱火,現在看別人都不肯說話,就說道:

  “搖旗的事,等破了洛陽以后再說吧。”

  闖王轉向田見秀和高一功:“你們有什么主張?”

  田見秀笑著說:“請闖王決定。”

  高一功說:“他在商洛山中犯的過錯太大,特別是后來那樁過錯,按軍律本該斬首。當時你念起他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有戰(zhàn)功,沒有從嚴治罪。如今對他很難有妥當安排。叫他重新帶兵打仗,一則怕他再誤大事,二則也怕將士們心中不服。”

  闖王又將眼睛轉向其他將領。大家仍不說話。李自成轉向來獻策,笑著問:

  “軍師有何主見?”

  宋獻策已經明白李自成要起用郝搖旗,說:“古人說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其過也人皆見之,其改也人皆仰之。’聽說近來老郝帶著弟兄們養(yǎng)馬、燒炭,與士卒同甘共苦,滴酒不飲,足見他尚能痛悔前非。目前正是我軍需要將才的時候,闖王如欲起用他,未嘗不好。像一斗谷、瓦罐子尚且收用,何況老郝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出過死力。”

  闖王點頭說:“軍師的話說得很是。我們不能光記著人家犯過錯那筆老賬,也要看人家如何想改正過錯,再看人家從前有過什么功勞,大節(jié)如何。至于說目前起用搖旗怕將士心中不服,那也是一面想法。安知目前沒有將士們希望我們趕快起用搖旗?不見得吧。搖旗過去做過不少好事,有不少長處,目前又有悔過之心,希望我起用搖旗的一定有人。只是因為我做闖王的不吐口,人家不敢多言罷了。”

  李自成面帶微笑,口氣親切,好像談家常話一樣,并沒有把起用郝搖旗看成一樁多么嚴重的事兒。劉宗敏雖然不完全同意馬上就起用搖旗,但也不好再說別的話,問道:

  “闖王,你打算怎樣用他?給他多少人馬?”

  “我馬上叫他來談談再說。”

  “我看,目前暫且給他一千人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遲。”

  闖王哈哈大笑,說:“捷軒,虧你說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馬太少啦。他原是高闖王的舊將,不是從咱們手下提拔起來的,不應拿他同老八隊的一般將領看待。只給他一千人馬,一則不能施展他的長處,二則他會想著我仍然牢記著他的過錯,不肯重用他,三則叫將士們看著也會認為我不再信任搖旗。破了洛陽,咱們的人馬會多得帶不完。捷軒,你怎么這樣小氣?”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說:“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辦的錯事,跟著還要砸鍋。”

  闖王說:“我既然叫他重新帶一支人馬沖鋒陷陣,總不能叫他老是低著頭走路,自覺在將士們面前灰溜溜的。那樣,帶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過錯,有軍律在,怕什么?從今往后,郝搖旗也跟大家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只要賞罰嚴明,你怕什么?”

  其余將領中縱然有對郝搖旗意見大的,因見闖王決意起用搖旗,劉宗敏也不反對,自然都不說二話。午飯后,闖王命雙喜派人去通知郝搖旗來老營見他,卻不說明有什么緊急事兒。他因為昨夜聽各地回來的將領們稟報軍情,幾乎通宵未眠,實在困乏,吩咐雙喜之后,就起身到后宅休息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從床上坐起來,用拳頭揉一揉尚有余困的眼睛,向高夫人問:

  “搖旗來了沒有?”

  高夫人說:“聽說來了一大陣了。因為你沒睡醒,就讓他坐在書房等候。”

  “還有什么人在書房里?”

  “聽說牛先生、宋軍師、田副爺、老神仙都在那里聊天,等你起來。”

  “快把搖旗請到這搭來。”

  “聽說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員猛將,不能光叫他燒炭、養(yǎng)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說:“咱們的人馬如今添了這么多,你早該想到起用搖旗了!”隨即走出外間,吩咐一個女兵去書房請搖旗進來。

  片刻工夫,郝搖旗隨著女兵走進里院來了。李自成剛穿好衣服,一邊扣扣子,一邊-著鞋迎到上房門口,抓著搖旗的一只手,說:“咱們到里邊談。”拉著搖旗走進他同高夫人的臥室。坐下以后,他望著搖旗說:

  “來到河南以后,我天天忙著別的事,竟沒有跟你在一起談幾句體己話兒。老弟,你心中有點兒悶氣吧?”

  郝搖旗的心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干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面。為給李巖洗塵,老營中擺了盛宴,住在得勝寨和周圍附近的大小將領都來作陪,他也被請來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遠的、緊靠墻角的桌上,既不同別人互相敬酒,也不隨便和同席的將領談話。盡管他和他們幾年來一道打仗,同過患難,十分廝熟,卻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面打招呼。今日午飯后,他一直心里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么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盡管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很好,問到他那里養(yǎng)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在封建禮教嚴重束縛的時代,盡管是下層庶民百姓,平時也只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郝搖旗被自成拉著手進人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熱淚從心頭涌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回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的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問,馬和驢子都開始發(fā)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yǎng)得膘滿體壯。每次發(fā)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fā)情。只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yǎng),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的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斗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留在陜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并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面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后有雄兵百萬,戰(zhàn)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高闖王生前的得力戰(zhàn)將,如今你扳指頭數一數,還剩幾個?近來咱們的人馬添得很多,我有時想著,要是高闖王生前有這么多的人馬,該多高興!我記得崇禎九年七月,在周至縣境內打那一仗,洪承疇的人馬比咱們的多得多,可是咱們的人馬把官軍一陣一陣殺敗,直往前沖,沒料到高闖王突然害了重病,燒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個窯洞里治病,被人出賣,給官軍弄去。得到消息以后,咱們全軍多少將士大哭!那時候,那時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來,說不下去。郝搖旗再也忍耐不住,熱淚泉涌,不住抽咽。李闖王也噙著眼淚,嘆息一聲,向高夫人抱怨說:

  “我急著有幾句要緊話同搖旗說,你提過去的事兒做什么!”

  高夫人仿佛沒有聽見闖王的話,揩揩眼淚,接著說:“那時候,咱們大家都抱頭大哭。你身上已經掛了兩處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藥,裹了傷口,跳上馬,只帶著二百多人馬就殺開一條血路,沖往從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咱們的高闖王奪回。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軒帶領幾百人馬跟著你去。你們去了半天,不見回來。你李哥又派劉芳亮、袁宗第去將你們找回。你同捷軒都又掛了彩,可是敵人已經從小路繞道把高闖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搖旗,別說我跟你李哥今天不會忘記你,縱然日久天長,得了江山,也不會忘記咱們在一起過的那些艱難日子!”

  郝搖旗想著自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放馬孩子跟隨高迎祥起義,后來被提拔為親信部將,又想著高迎祥的犧牲,更加泣不成聲。高夫人因為今日元宵節(jié),晚上要大宴眾將,事情特別多,把話說完以后,揩干眼淚,自去辦事去了。過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搖旗的肩膀,等他抬起頭來,說:

  “搖旗,你別哭,聽我說。”停一停,又接著說:“人,都是吃五谷長大的,誰一生能不辦幾件錯事兒?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錯了腳的時候。就拿這兩三年說,我也做過很大錯事兒。過去我不明白自己的過錯,在鄖陽大山中住了幾個月,我把近幾年經歷的事情反復回想,才明白我犯過許多過錯,有的過錯很大。比如說……”

  郝搖旗搶著說:“不,李哥,自從高闖王死后,你當了闖王,并沒有辦過錯事。你辦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我不糊涂!”

  自成說:“不,你聽我說。崇禎十一年夏天,我們在漢中一帶山中,化整為零,休養(yǎng)人馬,大可以不急著東來。那時我打算錯了,一心想同羅汝才、老回回們靠到一起,就把人馬一召集,奔向東來,這就使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用全力來對付我們。既向東來,我應該率領全軍奔向均、鄖、房縣一帶,不該硬碰硬,直趨撞關。要是我們奔到均、鄖、房縣一帶,洪承疇和孫傳庭因為我們已到湖廣,是在熊文燦的管轄地區(qū),自然不會下死力追堵咱們,熊文燦想打咱們不能不顧慮駐扎在谷城的張敬軒。況且潼關附近,地勢險要,距離洪承疇、孫傳庭的老窩子西安又近,對我們十分不利。所以近幾個月回想起來,深為后悔我軍在潼關南原全軍覆沒,都是我自己的錯。《兵法》上說:‘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勞者,行于無人之地也。’又說:‘凡先處戰(zhàn)地而待敵者逸,后處戰(zhàn)地而趨戰(zhàn)者勞。’像這些話,我原是讀過的,那時偏偏都違背了。洪承疇和孫傳庭在潼關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勞,我偏要帶著全軍疲于奔命,一頭硬往潼關沖。咱們的將士真是勇敢,殺得真好,可以說驚天地,動鬼神,可歌可泣,敗就敗在我這個主帥身上。搖旗,吃一塹,長一智。一個人辦了錯事,只要不護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辦錯事不等于一輩子辦錯事。我今天叫你來……”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將闖王的話頭打斷。高一功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席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都請了來,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后,他對搖旗接著說:

  “因為明天一早就有駐扎在老營寨內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馬開往洛陽,今夜有重要的軍事會議,所以一功他們安排在老營中趁今晚過元宵節(jié),請將領們在一起吃杯薄酒,在酒席上重申幾條軍令。既然大家都來齊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們都早已來到,在等著我。讓他們等候久了不好,咱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席,我隨后就出去。”

  郝搖旗說:“我現在趕回清泉坡營中吃飯。我不在老營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胡說!為什么不在老營坐席?吃畢酒席,咱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門口。他對這一刻發(fā)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么把他叫來,他很糊涂。其次,闖王把前年在潼關南原的戰(zhàn)敗完全說成是他自己的過錯,這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使他有點兒感到奇怪。第三,闖王說酒席后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么?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遲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面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回來做什么?”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云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以后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里說:“呵,是說的軍事會議!”這話,他感到似乎有點兒陌生,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能平靜,同時還是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成送走了搖旗以后,向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席,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jié)。”

  闖王又問:“晚飯后,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么?”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面。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里,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高一功和一部分將領分開圍著三個大火盆烤火閑談,等候入席。李自成同在書房中等候的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巖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人席的人們人席。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席,李巖因才來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尚炯相陪,然后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席,宋獻策坐了首席,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么地方。因為他不舉杯敬酒,全大廳都不舉杯,鴉雀無聲。他向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

  “搖旗走了?”

  高一功小聲回答:“剛才看見他好像還在。”

  李闖王抬頭望著全場問:“搖旗在不在?”

  郝搖旗坐在最遠的一張桌上,正將他的魁梧的上身慪倭著,低著頭,等待同桌的人們舉杯他也舉杯,根本沒有想到闖王在此刻會忽然叫他。他沒有聽清楚,不敢貿然答應。闖王又大聲問:

  “搖旗在哪里?”

  郝搖旗這才聽清,同時坐在他旁邊的人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說:“闖王叫你!”郝搖旗出于他在高迎祥軍中養(yǎng)成的習慣,霍地站起,大聲回答:

  “在!”

  闖王看見了他,笑著說:“你坐到那個角落里,我以為你走了哩!來,來。這里有你的座位,快來!”

  郝搖旗不肯去,可是闖王繼續(xù)叫他,而高一功也走來拉他,旁邊的將領笑著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闖王等郝搖旗就座以后,隨即舉杯向李巖和尚炯敬酒,全場都跟著開始動杯。李自成敬過一杯酒之后,笑著對李巖兄弟說:

  “林泉、德齊,你們跟搖旗都駐扎在清泉坡,可是你們對搖旗還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軍沒有人叫他的表字,只叫他的綽號郝搖旗。他是我們的一員虎將,也是我的好兄弟。來,你們三位對飲一杯!”

  李巖和李侔趕快站起來,舉起杯子。李巖向局促站起的郝搖旗笑著說:“我雖然來到闖王帳下不久,但已熟聞?chuàng)u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干此杯,實為平生快事。”說畢,自己先飲干一杯。李作也跟著把自己的杯子喝干。郝搖旗因闖王剛才叫他來坐在同一個桌上,又聽見闖王對李巖兄弟那樣介紹,他的鼻子發(fā)酸,眼眶中閃著淚光,激動地勉強笑著,舉舉杯子,卻只讓杯沿地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巖兄弟都聽說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壞事和近來摘酒不飲的事,不便強他。闖王端起杯子望著搖旗,低聲說:

  “來,搖旗,咱兩個對飲一杯。我今天替你開成。做武將的,只要不喝醉就是了。來,喝干!”

  大廳中雖沒有猜枚劃拳聲音,情緒卻很熱烈,不斷地互相敬酒和輪番給李巖兄弟、牛宋二人、老神仙敬酒,也向闖王敬酒。熱鬧了一陣,李自成端著酒杯起身。全場見他起來,紛紛舉杯起立。他向全場大聲說:

  “來,我向大家敬酒!崇禎八年正月,我們跟著高闖王攻破鳳陽,大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次元宵節(jié)。崇禎十年,我們在川北停留,又過了一次元宵節(jié)。近三四年,我們總在十分困難中過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過一個節(jié)氣。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們的日子大大好起來。今晚略備薄酒,大家歡聚一堂,共慶佳節(jié)。咱們眼前還有許多困難,老百姓更是貧苦不堪,所以咱們?yōu)橹?jié)省燈油、蠟燭,一律不許張燈結彩,不許燃放花炮。老營寨內,不許搞轉九曲①。石炭困難,老營院內不許做火塔塔②。咱們要從全軍目前困難著想,從老百姓目前饑寒流離、賣兒賣女、餓死凍死著想。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破洛陽,活捉福王。破了洛陽,我們可以用福王的財富救濟洛陽一帶饑民,養(yǎng)兵買馬。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雖然快要滅亡,可是正如俗話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崇禎必定要集合全國的財力兵力來對付我們。咱們從今年開始,將要打許多大仗、惡仗,決不是一切順利,高枕無憂。我現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幾個勝仗,多攻克幾座城池,多消滅一些官軍。來,請大家一齊干杯!”

  ①轉九曲--米脂風俗: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在城鎮(zhèn)中以高粱桿圈作燈市,曲折回環(huán),俗稱轉九曲。

  ②火塔塔--米脂風俗:聚石炭(煤塊)堆成幢塔形狀,用火點燃,名叫火塔塔。

  闖王先將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全體將領都將杯子喝干,肅穆無聲,等候闖王繼續(xù)說話。自成接著說:

  “我現在重申軍令:一,不許妄殺一個百姓,違令者斬!二,不許奸淫婦女,違令者斬!三,不許焚燒民房,違令者斬!四,不許搶掠民財,違令者斬!五,要平買平賣,對商鋪攤販秋毫無犯,凡強拿民間一物者斬!--以上五條軍令,務須曉諭全軍將士凜遵勿違!”

  闖王重申軍令一畢,劉宗敏向全體將領問:“闖王重申進入河南來的五條軍令,大家聽清了沒有?”

  全體將士:“聽清了!”

  闖王首先坐下,然后全體將士跟著坐下。雖然各桌上還是不斷地有人敬酒,但是更多的是議論破洛陽和今后打仗的事。過了一陣,端上來包谷面窩窩頭,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酒自然停止了。宴席一完,大家肅立,等候闖王同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兄弟、劉宗敏等二三十位地位比較高的文武首領先出大廳,轉往看云草堂開軍事會議,然后紛紛散去。

  這是一次重要的軍事會議,紅娘子顧不得同李巖尚未成親,也以女將身份參加了。會議開到三更過后才散。由于破洛陽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細作回老營稟報洛陽謠傳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撫李仙風在周工的催促下率副將陳永福來救洛陽,所以一部分將領在會議后連夜出發(fā),奔回自己駐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動身。

  天色黎明時候,張鼐率領兩千名騎兵和五百名步兵,開往洛陽。其中從中軍營抽調出一千二百名騎兵、五百名步兵,又從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中抽調了八百名騎兵,編成一支比較精銳的隊伍。在昨晚的軍事會議上,李闖王本來還想叫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繼續(xù)休息,但李巖一再請求早日效力,才決定抽調一部分人馬隨張鼐前去。其余大部分人馬由李侔率領,暫留在清泉坡候命。劉宗敏在己牌時候偕同牛金星、宋獻策作第二批出發(fā)。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從得勝寨走捷徑奔往龍門,不再經過宜陽。李自成因為還要同高一功、田見秀和郝搖旗繼續(xù)商議要事,同時等候永寧消息,所以到未牌時候才偕同李巖和一群親兵作第三批出發(fā),先去宜陽。

  高一功因為擔任著全軍總管,留在得勝寨不動。田見秀主持老營軍務,保衛(wèi)老營,督練人馬,同時負責對一斗谷、瓦罐子、李際遇等各方面的聯絡事宜。郝搖旗協(xié)助田見秀的練兵工作,每日巡視各營,嚴加督導。李闖王采納了牛金星的意見,得勝寨仍暫時稱為闖王老營,而今后隨作戰(zhàn)大軍所駐之地稱做行轅。

  十七日黃昏,李自成率領李巖等一行人馬到了宜陽城南的十里鋪。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據白旺向闖王稟報:袁宗第已經在今日中午到了洛河岸上,駐在望城崗,游騎直抵洛陽城下。李自成一行人在十里鋪打了尖,喂了戰(zhàn)馬,大約在二更時候,從宜陽穿城而過,并不停留,沿著向洛陽去的大道前進。走出宜陽東門時候,看見有幾百匹騾、馬、驢子站在糧食和貨物堆邊吃干草,他向白旺問:

  “這是往哪搭運的?”

  白旺回答說:“昨夜又破了兩座山寨,搜抄的糧食和財物直到黃昏才清查完畢,開好清單。遵照袁爺將令,只留下五千兩銀子補足月餉,五百擔糧食供目前軍需民賑之用,其余的全部運往得勝寨老營。這是第一批馱運隊,準備四更造飯,五更起程。第二批馱運隊騾馬尚未抽調齊備,準備在天明己時起程。”

  李自成在馬上回顧李巖說:“你看,這一個山寨有多么富裕!你來到本軍時候,咱們的人馬已經在伏牛山中攻破了四十八個富裕山寨,最近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攻破了十幾個山寨。這都是多虧饑民內應,使我軍每攻必克,損傷人馬很少。不管什么山寨自吹多么天險,也確實地勢險要,滾木、-石、火炮齊全,可是只要咱們找到本地百姓做底線,串通饑民內應,沒有攻不破的。”說畢,策馬向延秋鎮(zhèn)馳去。

  延秋鎮(zhèn)離洛陽城四十五里,本來是個大鎮(zhèn),但早已殘破不堪。李自成到達延秋鎮(zhèn)時,已經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來的一個小校迎著。據小校稟報,總哨劉爺和軍師等已經到了洛陽城外的望城崗,請闖王暫到關陵行轅休息。

  闖王問:“洛陽城里有什么消息?”

  小校回答說:“從鞏縣和愜師來的那一支官軍前天夜里到了白馬寺,福王下旨不許他們進城,叫他們在洛陽東門外扎營。聽說后來經守備洛陽總兵王紹禹一再進宮懇求,福王才準許這支人馬進城。他們昨日下午陸續(xù)進城,黃昏后忽有一隊官軍約有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將爺。袁將爺當即接見那為首模樣的人。小的因奉命來此等候闖王大駕,以后事情都不清楚。”

  闖王吩咐:“你回稟袁將爺,我同李公子到關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軍情,隨時飛馬稟我。”

  從延秋往東是向龍門和關陵的大道。李自成因聽到昨晚有一股官軍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宗第,知道投降內應的計策已經成功,便策馬向關陵趕路,打算到關陵休息之后,即去望城崗與眾將計議如何破城。這關陵因為有眾多柏樹,又稱關林,坐落在龍門北邊幾里處,從龍門到洛陽的大道旁邊,是埋葬關羽頭顱①的地方。從南宋以后,民間對于關羽的崇拜和迷信愈來愈甚,特別到了明朝,一方面由于《三國演義》的流行,一方面由于皇帝的提倡,封關羽為協(xié)天大帝,又稱為武圣人、關圣帝君,在全國各地大修關帝廟。這關羽埋頭的地方,家子越來越大,廟宇的神殿廊廡越蓋越雄偉華美,院里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尤其是那歷代種植的柏樹雖經戰(zhàn)亂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郁郁蒼蒼,好不茂盛,同周圍的殘破村莊恰成鮮明對照。當李自成一行人馬繞過龍門北邊的大道前進,距關陵還有十來里遠時,就在平明的曉色中遙望見東方露出來一大片黑黝黝柏樹林,掩護著廟宇。垣墻和高家,而向東北遙望,隱約可以望見洛陽城頭和城中宮殿的屋脊、鐘樓和鼓樓。雖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闖王心中卻十分高興,輕輕把絲韁一提,那烏龍駒很通人意,昂首蕭蕭嘶鳴,四蹄加快,隨即絕塵而去。

  ①關羽頭顱--東吳殺了關羽以后,將頭顱送給曹操,送葬此地。

  轉瞬之間,從關林中也馳出一隊騎馬的人,前來迎接闖王。等相離一兩里路時,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為首的人身個較矮,同時雙喜在他的背后快活地對他說:

  “是軍師!軍師!”

  同軍師見面以后,二人下馬,屏退隨從,登上道旁高阜,遙望洛陽的隱約城頭,低聲說話。自成先向宋獻策詢問了洛陽城內有什么新的情況,福王是否會在危急時逃出洛陽,又問了李仙風有沒有新的消息,是否會來救洛陽。他們雖然對一舉攻克洛陽和活捉福王很有把握,但是也考慮了萬一會出現意外變化。自成又說:

  “近兩三天,我常常想到開封。倘若開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克洛陽之后再將開封攻破,會給崇幀打得兩眼發(fā)黑,站立不穩(wěn),從此直不起腰來。”

  軍師點頭說:“闖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驚天動地之筆。汴梁為河南省會,亦數朝建都之地,目前戶口百萬,比洛陽繁華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說:“我已經派人去細探開封防守情形,等細作回來了再作決定。這想法只有你我知道,暫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輕打,更不可遲疑。”

  “是的,先洛陽,后開封,一連兩拳!”

  闖王將鞭子一揮,有力地低聲說:“上馬!”于是他們相視一笑,走下小阜,騰身上馬,在嬌艷的早春陽光中向東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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