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與以往多了幾分肅穆，風(fēng)聲輕柔，白云飄浮在疊脊飛檐之上。王鐘撞擊三下，看皇宮周圍繁華絢爛，布局精致，一場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開始了。

　　少年封逸謙即位，國號“鑫遠(yuǎn)”。眾文武大臣匍匐跪拜，三呼新皇萬歲。

　　我一身錦衣華服，第一次走進(jìn)皇宮正殿，接受了皇后尊號，也接受了舉朝大臣的三拜賀禮。

　　皇后，這個稱呼對于我來說，陌生、不適，還略略帶了怪誕的味道。俯首看眼底下黑壓壓的人群，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我睜大著眼，在想，我真的不想當(dāng)什么皇后，我原意是想與封逸謙成一對鸝鳥，視錦如灰，飛翔在屬于我們自己的天空。

　　而這個鑫遠(yuǎn)新朝，會是我們的天空嗎？

　　太廟告祖之后，封逸謙正式拜封叔為仲父。他果然兌現(xiàn)承諾，即位明誓詞也是簡約而實在：新皇少年即位，心志才識多有缺失，一應(yīng)國事由仲父封驥商酌處置，各屬大臣無需請命新皇。舉朝臣工各司其職，各勤政事。

　　外人看來，新皇似乎更熱衷于當(dāng)個逍遙皇帝。

　　舉殿一片稱諾聲，竟無一人表示異議。

　　接下去，就是依法度論功行賞，加官進(jìn)爵。

　　一連串的人名從司禮大臣的嘴里流出，繁縟重復(fù)的跪拜禮儀，搞得我頭昏腦脹。我的腿早就麻了，額頭也被累累珠簪壓得血液凝滯一般。我忍不住抬起頭，看殿中圓頂上龍云交纏，金姿寶相，每一個都含如意萬年的寓意，璀璨繁麗得像個巨大的花冠扣在頭頂。

　　我的目光轉(zhuǎn)到臺階下，能夠一眼看見位列其中的司鴻宸。他總是罩甲鮮明、戰(zhàn)盔銀亮，像個戰(zhàn)神傲立在群臣之間。還沒輪到他受封，最高爵位的總是留在最后。他貌似安靜，眼里的霧靄詭異地游離飄散，似乎他在期待什么，又像是緊張？疑惑？

　　這一剎那，有兩個字在我心底最隱秘處突地冒出，驚悸如打雷，在我腦中轟地炸開。我不能再想，恰恰這個時候，司禮大臣終于念出了司鴻宸的名字。

　　“車騎將軍敖平定內(nèi)亂，破除亂黨，扶持新皇有功，爵加三級，封裕王，另賜良田萬頃，封戶一千。”

　　裕王……

　　裕王……

　　我斷續(xù)吐息，卻出不了聲。低頭時，司鴻宸緩慢走了過來。他眼里迷離的霧靄已飄散，不自覺地勾起淡淡的笑意。

　　這樣莊重的意境，終究是掩不住的一縷釋然，與得意。

　　一道詔書宣讀完畢，所有的人都回過神，唯獨我的半個魂兒飛上了云九天。

　　多少人事險難，到底是挺過來了。原來，他就是裕王。

　　步步精心得來的一切屈辱、生死、榮寵，原是因為那兩個字啊！

　　為什么？

　　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無聲地、不斷地問著自己，同樣質(zhì)問眼前的司鴻宸。他并未抬眼看我，連一眼都沒有，從容地跪謝一切封賞行爵。下去的時候，臉上笑意盈盈的。

　　滿殿嗡嗡哄哄的道賀聲。

　　“宜笑，你臉色不好，怎么啦？”

　　我惶惶然地再度抬眼，身邊的封逸謙正關(guān)切地看著我。那一刻，我吃力地微啟唇片，唇齒間就似含著一塊鐵，聲音抵在咽喉。

　　“快結(jié)束了吧？”

　　封逸謙帶著我出了正殿，一直上了步輦都是平靜的。

　　“我依然相信權(quán)勢能征服天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封敖的爵位，是封叔的意思。他無非是想以外象迷惑眾人，來表示他的識才、寬宏大度，那我就遂他的意。一山不能容二虎，這樣彼此牽制對方，對我們反倒有利，我們?nèi)兆泳瓦^得平安了。宜笑，你說是不是？”

　　他見我不吭聲，繼續(xù)說道：“國事都交給封叔處置也無妨，皇印在我手里，那些大臣察言觀色慣了，哪敢不需請命與我？希望一切都順利，君臣戮力同心，一統(tǒng)天下才是。”

　　說罷一拍手，宮人們落了步輦，我恍惚抬眼，方發(fā)覺已到寢殿。

　　待褪去厚重的禮服，妝洗完畢，侍婢們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寢殿里就剩下我和封逸謙二人。封逸謙見我不言不語地坐在床榻上，自己也坐下，面對著我，握住我的手笑道：“當(dāng)了皇后，怎么變傻了？”

　　我忽地一嘆，幽幽問他：“為什么叫裕王？為什么？”

　　封逸謙感覺滑稽，嗤一聲笑了，“裕王只是個封號而已。”

　　“你可以用別的封號，為什么用這個？”我固執(zhí)道。

　　封逸謙耐了性子，解釋道：“裕，衣物豐饒也。天地裕與萬物。只要百姓富裕了，新朝才會顯示勃勃生機，才會強大堅固，對嗎？”

　　我啞口無言，慢慢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春花爛漫。

　　頒布的諭旨如離弦的箭，絕無追悔。司鴻宸鐵定是裕王了。

　　金縷玉衣的主人。

　　以后的日子，司鴻宸會以怎樣的心態(tài)對待這個封號？

　　能夠私造金縷玉衣的人，要么富可敵國，要么權(quán)傾天下。掌控在司鴻宸手里的，十有八九是權(quán)吧？

　　回想起三天前他跟我說的那些話，不覺教人不寒而栗。若干時間過后，他會成為怎樣的人？

　　袁放已死，金縷玉衣的秘密，只剩下我和司鴻宸兩個人知道。而這個時候，我寧愿不要知道，也不愿去在意裕王這兩個字。可是這兩字在我心底深處根深蒂固，我已無法自拔。

　　那一夜，我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日我經(jīng)得封逸謙的允許，去了皇宮深處的囚宮。

　　靖帝就被囚在那里。陪他囚禁在那里的，除了懿妃，還有虞纖纖。

　　我是去看望懿妃的。另一方面，很想跟虞纖纖說說話。

　　說是囚宮，也是普通的三進(jìn)院子。高大的磚墻隔斷了里面與外面的聯(lián)系，當(dāng)然周圍布滿了駐崗的鐵甲兵士，戒備森嚴(yán)，連個蒼蠅都很難飛入。

　　已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這里卻冰冷如深冬，連空氣都似乎被冷氣凝固了。我進(jìn)去時，腳步放得很輕緩，長風(fēng)卷過滿地的碎葉，梭梭地響著。水池上的水很淺，很混，上面飄浮幾枚落葉。沒有鮮花，只有衰草，和凌厲的風(fēng)。這樣蕭條破敗的景色，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黃粱一夢，水月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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