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凄風苦雨
第七十六章凄風苦雨
“嗯。”丈夫一邊答應,一邊與兒子套著車。
“娘,你別嘟囔了。記住了!”兒子類娘的話說多了。
“你這孩子,不知道好賴。”娘心疼地拍了一下兒子的頭。
父子兩個坐著車,在漸漸微弱的陽光里,順著村南油漆馬路,穿過一片片莊稼地,往鄉里收購站奔去。
暮色里,一輛四輪小拖拉機突突突地開了過來。
開拖拉機的人看到他們車上裝滿了棉花,便停下來伸手提示他們:“別去了,鄉收購站全是棉花車,排一夜也賣不上的,去縣城吧!”
“縣城?”
“哼,敢情你是機械化,說去縣城就去縣城。我這馬車,比得了你嗎?”
不過,他還是沖對方招了手:謝謝啦!
暮色益發濃重,慢慢地,它像一片黝黑的灰燼,覆蓋在沿途的街道和房舍上。
車子趕到鄉里,黑壓壓的棉花車已經堵塞了通往收購站的道路。
“兒子,這個時候,賣棉花的人怎么這么多?”
“嘿,誰都過幾天壓價,想趕快賣了趕快變錢啊!”
車走不動了,只好停在了路邊。兒子像個小歡兔,嗖嗖嗖地跑到前面,去偵察情況。不一會兒,便沮喪地走了回來。
“爸爸,那個開拖拉機的人說的對。今天晚上也別想賣出去。”
“真的?”
“你到前面看看去。”
他囑咐兒子看好車,自己好奇地擠到了前端。
偌大的棉花庫,棉花堆成了一座座高山。庫門口,一排排戴了紅箍袖章的我維持著秩序。門口的馬車、拖拉機、人力車,涌在了一起,口吵吵嚷嚷亂成了一團。
突然,一陣喧嘩,公安派出所押的一輛車到了。這輛車既不站排,也不檢質,直接開到地秤上就檢起斤來。
“這是干什么啊?加楔子啊!太缺德了!”
“我們等了大半天,憑什么不給檢?”
“你們公安帶頭走后門,太不像話了!”
人們吵著,哄了起來。一個個拉住了戴紅箍袖章的人。
“嚷你媽拉個屁!”那個戴紅箍袖章的人急紅了眼,拿起電動喇叭就罵上了,“不愿意在這兒賣就滾他媽的蛋,老子還嫌累呢!”
“你這中什么態度?”
“就這態度。”
“鄉里不是告訴要遵守秩序嗎?你這維持秩序的怎么帶頭走后門?”
“哼,老子就這樣。這是關系戶的棉花,你愛找誰告就找誰告。等你告完回來,老子就關門,不收了!”
這就是中國,這就是農村,他這個當過市長的庾明,也得乖乖地站在這兒,眼看著這個老子在這兒橫行霸道。
誰是鄉長?誰是皇上?此時此刻,惟這位老子是大,這時,就是他親爹來了,他也照樣“老子老子”叫喚個不停。
一車后門棉花收完了,接著又是一車;前前后后,一共收了八車。排在第一號的那輛馬車,還是老老實實停在那兒。
面對人們的責難和怒罵,收購站的人并不著急。他們一邊與這些后門車上的人握手再見,一邊若無其事地談笑風聲。
叮鈴鈴……一串鈴聲響了起來。鈴聲響完,棉庫的大門嘩啦啦關上了。
“為什么不賣了?讓我們白等半天!”憤怒的棉農又喧嚷起來。
“吵吵個屁,我們要吃飯了!”那個老子拿著話筒又罵了起來。
“你們吃飯不能輪班嗎?干什么讓我們白白等下去?”
“你們把良心放正。別喝醉了讓我們白等!”
“最好是喝死,換些好人來收棉花。”
……
后門,無非是先賣一會兒,也就罷了。可是,這后門車裝的是些什么東西呀!
庾明透過鐵欄縫隙,沖后門車上的棉花包望去。只見里面裝的“一等棉花”里卻是摻了大量的磚頭瓦塊。有兩包棉花里,竟摻進了兩大塊土壞。
唉,這樣的“一等棉花”,因為雜物壓重,一包能賣出三包的價錢。這使他想起了鋼鐵公司的“廢品王”案件。唉,這些個收購員呀,竟睜著一雙大眼睛,假裝看不見……
“喂,你們怎么這么干?”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了,“你們把這些東西塞到棉花包里,不是坑國家嗎?”
“喲,你是誰?吃的不多,管的事兒可不少!”檢質人員鄙夷地啐了他一口,“你是市長還是縣長?坑國家又不是坑你?你在這兒放什么閑屁?”
“你們……”他的臉憋得通紅,可是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是啊,他是市長?還是縣長?若是前幾個月,他可以打手機電話告訴長白市的市長,讓這些混蛋住手!可是,現在……
“爸爸,別跟他們吵,”兒子怯生生的趕來了,“天要下雨,快去蓋棉花吧!”
他抬起頭,看到天際邊閃過一道藍光。閃電劃破了夜空,帶來民沉悶的雷聲。在時隱時現的雷電里,一簇簇亂云團團翻卷起來。
天色這樣陰沉,孩子又苦苦哀求,他強忍心中怒火,憤憤地離開了。
他和兒子張起防雨的帆布,先將車上的棉花蓋住。然后抽出繩索,將帆布四周緊緊地固定在圍起棉花的秫秸苞上。
呼──他和兒子剛剛打完最后一個繩結,一陣大風吹來,雨點子啪啦啪啦掉了下來。
他給兒子披上雨衣,然后自己將三匹馬牽到支起車撐的車箱板下擠著趴下,躲避著陣雨的襲擊。
雨兒下得不急,風兒卻刮得正勁,路邊的樹梢在狂風中顛去倒來。電線被風刮得震顫著,隨著呼嘯的強風發出富有旋律的陣陣哀鳴。
“爸爸,別在這兒賣了。”兒子在黑暗中提醒著他。
“為啥?”
“車太多。你又跟人家吵了架,等待你排到了,人家也不收你的。”
“他們不敢。”
“什么不敢?爸爸,咱們去南莊吧!”兒子又哀求了,“跟你吵架的那個人是劉三禿子的老二,那小子最壞。”
“南莊?還要跑二十里路啊。”
“那也比這兒好。有個姨夫在那兒管收棉花。”
“姨夫?”
“嗯,那家的張姨是娘的同學。娘給她們家做衣服從來不收錢。”
“哦……”
苦難中的孩子啊,懂事早。關系學的原則,早就深深扎根在腦海里了。
他覺得孩子說得有道理。去南莊就去南莊,多跑二十里路不算什么,關鍵是要把棉花賣掉,換成錢,交到美蓉手里。如果父子倆在這兒空等一夜,棉花卻賣不出去,他哪兒有臉回家見老婆的面呢!
他們在風雨中重新上路。兒子伏在前面的車轅上一邊指著方向,一邊講農村每年賣棉花發生的事情,他不聽則罷,一聽,心都要氣炸了。今天晚上他看見的那一幕,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雨越下越大。幾近滂沱之勢。水鑁漫在油漆馬路上,猶如湍急的激流了。
“爸爸,使勁兒打馬;這時候不能讓它們停下來,停下來就完了。”兒子提醒著他,還時不時地伸過手來,像是不放心,要奪他的鞭桿子。
“沒事,爸爸使勁兒趕就是了!”他大聲喊著,可是,手中的鞭桿兒甩起來總是覺得輕飄飄的。
咕咚!一聲沉甸甸的震動,大車真得誤住了。
壞了!遇到陷坑了。兒子焦急地跳下車去。大聲地吆喝起了牲口。
“駕!駕!駕!”他們的嗓子伴著雷聲雨聲,幾乎要喊啞了。
三匹馬使勁地用力蹬著地。可是,五車卻是紋絲不動。
“媽的!”兒子粗野地罵了一句,猛然從他手中抄過鞭桿子,高高舉在空中。
“啪!”一聲鞭稍呼嘯,脆脆地一鞭響在了空中,壓過了電閃雷鳴。
兀地一下,三匹馬悶住勁兒一拱,大車被艱難地拽出了泥潭。
馬兒嘶叫著尥起了蹶子,與咆哮的雷電同行了。
大雨瓢潑如注,滾滾驚雷相互撞擊著,宇宙好似正在土崩瓦解。天地萬物一片漆黑。人世間的溫情早已灰飛煙滅。強勁的雨水把一切都化為烏有了。直到南莊的燈光遠遠地出現,肆虐了一夜的暴風雨才旋轉著潰退下來。那淅淅瀝瀝的雨點伴著疲倦了的雷聲,像是一聲聲哀嘆,黑暗無邊的曠野里此起彼伏。
“哦,生命,我的生命……我覺得生命在我的身上猛烈而絕望地掙扎,就像落在陷阱中的一頭向往自由的野獸。”
嘿嘿,兒子不知怎么笑了。在夜色里,他的微笑充滿了一股男子漢的自信。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兒時他那操鞭桿兒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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