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您說的是你不殺我的第一個理由，您可以說出第二個理由嗎？”對談新權(quán)所提的要求，藍煜星并沒有說是或者不是，他還在追問。

　　“第二個理由是源于你的特殊身份。”談新權(quán)對藍煜星的態(tài)度也不以為意，看來，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指的是原來范志杰的身份嗎？現(xiàn)在我可以正面回答您，你們的推測沒有錯，我確實是得到了他的一部分思想意識，但是，我仍然是藍煜星，并不是范志杰。再說了，范志杰興許比較能干，但他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的能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職權(quán)，而不是他的能力；當他不在十三室主任這個位子上以后，也就看不出來有什么過人之處了，否則，我也不會被關在這里束手無策。您說是嗎？”藍煜星已經(jīng)明白了談新權(quán)的意圖，他還是像上次安永江、老楊他們勸說自己一樣，希望自己配合他們，甚至是成為他們的人。

　　“你說的不錯。但我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希望動用你作為十三室主任的職權(quán)，何況，你也沒有這個職權(quán)。我們希望你能幫我們的是，化解目前的這場危機。畢竟，像我們這樣一個非常龐大的組織，不可能是鐵板一塊，更不可能完全做到悄無聲息，不露任何蛛絲馬跡。據(jù)我們了解，中紀委十三室已經(jīng)插手這個案子了。憑他們的能量，只要我們的組織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應該很快會掌握到一些情況，如果我們沒有一個很好的應對方式，最后難免是一個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果。”

　　藍煜星看得出來，談新權(quán)這次可能真的感到麻煩了，否則，不會把這樣一種嚴重的后果告訴自己。不過，他心里有數(shù)，如果林清雅是按照他的話去做的，局勢得發(fā)展可能比談新權(quán)預料的還要快，不知道林清雅那邊安排得怎么樣了。藍煜星一邊思考，一邊問：“魚死網(wǎng)破？怎么個魚死網(wǎng)破法？難道，你們準備直接對抗強大的人民武裝？”

　　“肯定不會。你并沒有理解我所說的魚死和網(wǎng)破的意思。”談新權(quán)正視著藍煜星：“小藍，我從來都沒打算用你的生命來威脅你，因為你也是個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但是，一旦事情鬧到了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這個組織會迅速瓦解，這就是我說的網(wǎng)破了，可我們的人不一定會有很大傷亡。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就是把J省所有的人民警察和武裝警察全調(diào)到這里來，把這里團團圍住，我們也有突圍逃生的可能。便何況，我們大部分的精銳力量并沒有在這個基地，他們各有各的任務。另外，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也還有后路，至少，我們會給所有弟兄們提供一個了此殘生的避難之地，所以，魚死，指的不是我們的人，而是你，你們！”

　　“你說的我們指的是哪些人？”藍煜星對自己的安危并沒有過分放在心上，但是，他想知道，還包括哪些人，自己的親人在內(nèi)嗎？

　　“你當然是首當其沖。不妨說得更直接一些，我們對你和林清雅并不是十分信任。林清雅自從離開這里以后，就回到了北京，然后，十三室的調(diào)查就開始了。這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我們尚不能確定，但不能排除你和林清雅密謀欺騙我們的可能。之所以現(xiàn)在沒有殺你，還是剛才我說的那句話，你還有價值，依然是我們爭取的對象；可如果我們控制不了局勢，再留著你的話，那我可真的沒法向大家交待了，我不能因為你是晶晶的男朋友，就對你網(wǎng)開一面，否則，何以服眾？至于其他的人，自然也要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比如林清雅，比如林正祥，還有你在十三室的那些弟兄。你要相信一個真理，破壞，遠遠比建設容易得多，在你所說的強大的武裝力量面前，我們可能沒有能力保護這個組織，但絕對有能力對破壞這個組織的人進行報復。你相信嗎？”談新權(quán)自信滿滿，看得出來，所有的后果，都在他的考慮之中。

　　不過，藍煜星并不服氣：“談叔，您是不是高估了你們的力量了。如果你們把林清雅和林正祥他們都殺了，你們還有立足之地嗎？”藍煜星所言不虛，一個犯罪集團，居然到了膽敢殺害中紀委工作人員的地步，這等于是公開挑釁黨和政府的權(quán)威，那還了得？別說是狡兔三窟，就是三百個窟也得把他們挖出來不可。

　　“你說的不錯，但是，你說的沒有立足之地的前面，需要加一個狀語，在中國！如果不在國內(nèi)呢？甚至和中國政府根本沒有外交關系的國家呢？”談新權(quán)神秘地望著藍煜星。

　　“你們……”

　　“停！你想錯了。”談新權(quán)感覺到了藍煜星的憤怒：“你是不是以為我們在和一些敵對的國家或者組織相勾結(jié)？你多慮了，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的事情我們永遠不會做，這一點請你放心。我們只不過是在一個非洲的小國買了幾十平方公里的土地，經(jīng)營了幾座礦山和工廠而已。在那個國家，我們就是一個國中之國，不但具有很具戰(zhàn)斗力的武裝力量，甚至在經(jīng)濟實力上也要強于他們國家的財政，因此，我們不需要接受任何國家和組織的資助，當然，也不受他們制約。至于這么做的目的，也絕不是企圖在國內(nèi)斂財之后向外轉(zhuǎn)移，只是對我們組織的成員的安全負責，萬一事情敗露，也給他們留條后路，就這么簡單。”

　　談新權(quán)又讓藍煜星知道了一個讓他感覺到震驚的消息。這個組織，就他以前了解的情況，已經(jīng)足夠龐大了，沒想到，他現(xiàn)在所了解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他們居然在國外也建立了基地，天知道這需要多少錢，看來，他們的財力遠非當初估計的僅有一個玉綸集團。

　　“你是在想我們哪來的那么多錢吧？”談新權(quán)總是能一眼看穿藍煜星的心思：“其實，這不難。就說非洲的那幾個基地和礦山，我們并沒有花什么錢，只不過是幫他們訓練了一支隊伍，然后又打了幾仗，幫他們剿滅了反政府武裝而已，可以說一分錢沒花，甚至連我們的戰(zhàn)士都沒犧牲一個，就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經(jīng)濟效益。可以這么說，我們在海外的資產(chǎn)，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國內(nèi)的部分。如果你愿意，到你領導這個組織的時候，在那里建立一個國家都不是不可能，甚至還可以加入聯(lián)合國，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和咱們國家的領袖平起平坐，也可以在出訪咱們國家的時候，在國家領導人的陪同下檢閱儀仗隊。”說完，談新權(quán)面帶笑容，平靜地看著藍煜星，不過，并沒有絲毫的炫耀。

　　“謝謝您，居然給了我這么大的一個官，國家元首！不過，我不感興趣。”藍煜星語帶諷刺地拒絕了。

　　“我知道你不感興趣，我同樣不感興趣。我的興趣在國內(nèi)。”

　　談新權(quán)的話總是讓藍煜星有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感覺。他忍不住問：“難道您想做中國的領袖？”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藍煜星感覺，自己似乎在聽一個神話。

　　“我還沒有那么大的野心，再說，我今年都六十三了，等發(fā)展到那一步，最少得幾十年吧，如果我是你現(xiàn)在的這個年齡，倒不是一點可能性沒有。唉！”談新權(quán)嘆了口氣，似乎在感慨昭華不再，同時，似乎也是在給藍煜星一個巨大的誘惑：如果你現(xiàn)在加入這個組織，肯定前途無量。

　　“那您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問題，憋在藍煜星的心里很久了，也設想了無數(shù)的答案，現(xiàn)在，他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說來話長啊！”談新權(quán)又嘆了一口氣：“今天，我倒不是一定想說服你，只不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敞開心扉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了，老實說，我很慶幸能有一個我愿意說對方愿意聽而且還能聽懂我的話的人。不過，小藍，你卻要仔細想一想，你真的要聽嗎？”談新權(quán)的話里，居然有引藍煜星為知己的意思，但也包含一種警告的意味。

　　“我現(xiàn)在聽與不聽，有區(qū)別嗎？”藍煜星顯然是明白了談新權(quán)的意思，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太多太多的秘密，知道了這些以后，擺在他面前的路也許就只有兩條了：一條是服從，一條是死。

　　“你說的也對，現(xiàn)在，你知道不知道，區(qū)別都已經(jīng)不大了。”談新權(quán)端起面前的酒碗又喝了一口。喝完以后，眉頭一皺，酒已經(jīng)涼了。

　　“我再給您添點吧。”藍煜星把談新權(quán)的酒碗拿過來想添酒，一看，卻傻眼了，煮酒的砂鍋已經(jīng)露了底。兩個人在不知不覺之間，居然把一砂鍋的女兒紅給喝完了。

　　“再倒！壇子里還多著呢。”談新權(quán)已經(jīng)有了點酒意，說話的口氣里，多了一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氣。藍煜星不敢怠慢，連忙捧起酒壇子，把酒又倒了大半砂鍋，壇子里的酒已經(jīng)只有三分之一了。然后，他又在爐子里加了幾塊木炭，這才坐下來，靜聽談新權(quán)說話。

　　“這事情說來話長啊，得從頭說起。你得有點耐心才成。”談新權(quán)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咱們今天就來個徹夜長談好了。”

　　藍煜星當然不會反對。傾聽談新權(quán)的話，已經(jīng)遠遠不是職業(yè)上的需要了，對他來說，談新權(quán)就是一個謎，在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矛盾的、不可理解的地方，這引起了藍煜星最強烈的好奇心。只要談新權(quán)愿意說，哪怕是再聽一夜，藍煜星也不會困倦。同時，談新權(quán)也是一個精力極其充沛的人，在外面跑了一天，連夜趕回來，現(xiàn)在又和藍煜星聊了有兩個鐘頭，居然一點倦意都沒有。

　　“剛才我告訴你，我的實際年齡比我的檔案年齡大六歲，其實，我上了兩次大學。”談新權(quán)一開頭，就說出了自己一個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

　　“這是怎么回事？”藍煜星不解。

　　“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談新權(quán)又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酒碗。藍煜星會意，見酒也基本溫熱了，連忙給他添上。

　　談新權(quán)喝了一口，露出一個滿足的表情，接著說道：“我十歲的時候父母親就雙雙去世了，和年過六十的爺爺相依為命。爺爺是個教書先生，從小就讓我讀書識字，在爺爺?shù)慕逃�下，我的學習成績非常出色。上小學中學的時候，跳了兩次級，十五歲的時候，高中畢業(yè)，準備考大學。那時候，我和你現(xiàn)在一樣，雄心勃勃，想要干出一番事業(yè)，咱們國家也剛剛進入社會主義建設階段，各項建設欣欣向榮，如火如荼。剛建國那會，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是最光榮的階級，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工科，而且是冶金鑄造專業(yè)。”

　　聽了個開頭，藍煜星就想起來談新權(quán)在河西村辦的那個廠，后來發(fā)展成了精密鑄造廠，原來這是他的專業(yè)，怪不得。

　　“我不知道我算是生逢其時還是生不逢時，剛畢業(yè)，就趕上了大躍進，全國大煉鋼鐵，我這個冶金專業(yè)的大學生，可真是搶手啊。可是，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理想?yún)s開始動搖了。你不知道那時候的情況，在工廠里還好一點，畢竟是專業(yè)的，有技術，有設備；可在農(nóng)村，也到處點火冒煙，都在煉鋼。這煉鋼是什么人都能煉的嗎？那會就是！連剛學會打鐮刀的土鐵匠都能當煉鋼的總工程師。我們一幫專業(yè)技術人員，也奉命去指導人家煉鋼鐵，他們煉得哪是什么鋼啊，螞蜂窩還差不多。我那時候還年輕，沒有說話的資格，可帶我的一個工程師，見勢頭不對，就向領導建議，停止小爐煉鋼，把鐵礦石、焦炭這些寶貴的資源集中到大的鋼鐵企業(yè)。這些言論那時候叫什么？叫反動。再加上他本來就是舊社會的大學生，還出過國，就順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送進了大牢。我那會是沒有話語權(quán)，如果有，我十九歲就能當右派。”談新權(quán)自嘲地笑了笑。

　　“那后來呢？”藍煜星開始擔心談新權(quán)的命運。這樣一個敢作敢為而又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在那個時候代，可是極其危險的。

　　“后來就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現(xiàn)在有些年齡大的人，經(jīng)常會把六零年掛在嘴上，你有印象嗎？”談新權(quán)問了一句。

　　“我聽說過。”藍煜星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如果誰吃飯的時候糟踏一點糧食，或者是吃飯?zhí)羰常瑺敔旕R上就會說：“要是放在六零年的年景，就會怎么怎么樣。”還有，上次和晶晶一起回家的時候，也聽爸爸談起過六零年。

　　“那時候，是天災加人禍。人們沒有糧食吃，就吃野菜、樹葉，野菜、樹葉吃完了，就吃草根、樹皮，有的地方，甚至還有人吃觀音土，其實就是泥巴，人吃的，比現(xiàn)在豬吃的都不如。很多人就這么餓死了。六零年我回家，生產(chǎn)隊里，還有幾條牛，牛是不能殺吃的，殺牲口犯法。那幾條牛的任務是，每天早上，拖著一個犁拖子，就是一個四方方的木頭架子，底面很光滑，有點像雪撬。犁拖子上面放的是前一天晚上村里餓死的人，用個草席子包一下，就拖到野外給埋了。我爺爺，就是那時候死的。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回家，回去給爺爺奔喪。到現(xiàn)在我都忘不了那一幕。爺爺身材算是比較高大的，接近一米八的個頭，死的時候，居然只有四十多斤。全身，除了皮就是骨頭。你能想象出來嗎？一個一米八的人，居然只有四十多斤。”談新權(quán)說完，掏出手帕，在自己的眼角擦拭著。這是藍煜星第一次看到談新權(quán)掉眼淚，以前，他絕對想不到，像談新權(quán)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掉眼淚。心情，卻跟著談新權(quán)沉重了起來。

　　“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可以在電視里看到一些非洲難民的報道，那些孩子，一個個骨瘦如柴，腦袋長得特別大，很恐怖的樣子。六零年的時候，咱們村里的孩子們，就是這個樣子，有些看起來比他們還可憐。”通過談新權(quán)的描述，藍煜星已經(jīng)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一幕了。

　　“可是，就在咱們國家，那個時候，卻發(fā)生了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種糧食的人餓死了，可城里人，那些不種糧食的人，卻活得好好的，你知道原因在哪里嗎？”談新權(quán)又問了藍煜星一個問題。

　　“不知道！”藍煜星搖了搖頭。

　　“很簡單。城里人有供應。當然，那會城里人的生活也不好過，可比起農(nóng)村人，卻是天堂了。他們能領到糧票，有了糧票到糧店里就能買到糧食。開始的時候還能買到大米白面，后來就買不到了，只能買到一些谷子啊高粱啊玉米啊之類的粗糧，到最后，粗糧也買不到了，可還能買到紅薯面。你吃過紅薯面嗎？”

　　藍煜星點了點頭，吃紅薯面應該是屬于范志杰的記憶。范志杰小的時候，農(nóng)村依然很窮，很多人家也吃這個，就是把紅薯切開，曬成干，然后磨成面粉，可以熬稀飯或是貼餅子，黑乎乎的，很粘，吃了以后胃容易泛酸。

　　“現(xiàn)在人的生活比以前好了，不愁吃穿了。記得有一年，晶晶從學校回家，在街上買了幾個紅薯面和野菜做成的窩頭，拿回家讓我嘗嘗，說補充維生素，當時就被我扔了，還被我訓了一通：大米白面吃膩了，反倒想吃這些東西，好日子過多了，吃飽了撐的。后來想想，是錯怪她了，她哪吃過這樣的苦啊，怨不得她。”說到這里，談新權(quán)目光迷離，他的心緒，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那個不堪回首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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