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命中招謗，譬如韓愈，其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韓愈磨蝎為身宮，故而平生多得謗譽。

　　有人相中招謗。譬如歐陽修，年少時有高僧為他看相，說道：子耳白于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后果其然。

　　說到姚賈，似乎也和誹謗有緣。四年前在趙國，姚賈主持四國合縱，意氣風(fēng)發(fā)，卻因為郭開在趙王面前進他的讒言，害得他被驅(qū)逐出境。這一次，姚賈成功出使四國，載譽而歸，風(fēng)塵未洗，卻又無端遭謗。難道，他也是命中招謗，或者是相中招謗？

　　姚賈可不這么想，他并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他不認命，也不認相。他只知道，某個狗娘養(yǎng)的在背后擺了他一道，害得他幾乎性命不保。

　　姚賈步出咸陽宮，日正當(dāng)午，熱浪四溢，而他卻在發(fā)抖。那是劫后余生的顫栗。嬴政已經(jīng)被他說服，讒言已經(jīng)破產(chǎn)，不會對他再構(gòu)成任何威脅。按說這事也就過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一定要找出那個長舌男，讓他因為一時的口腔快感，付出長久的慘痛代價。

　　姚賈是有理由憤懣的。他出使四國，表面上風(fēng)光無限，其實是危機四伏。出入敵國宮殿，較量敵國君臣，明刀暗槍，時刻都要提防，唇槍舌劍，同樣具有殺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命喪他鄉(xiāng)、魂兮歸來。整整四年，每天都提著心，吊著膽。夜不安枕，早生華發(fā)，容易嗎他？姚賈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著腦袋、拼死拼活，你倒好，在咸陽安逸著，享樂著，你有什么資格對我唧唧歪歪，指手劃腳，居然還要置我于死地！我姚賈可是好惹得的！

　　長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韓非是也。姚賈聞報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韓非公子才會拋出血統(tǒng)論來，拿他姚賈貧賤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韓非，你還是不了解秦國，秦國可不是你們韓國，在秦國這里，因功而賞、因罪而罰，不管波斯貓還是流浪貓，抓住老鼠才是貴族貓。

　　姚賈又是一笑。既然是韓非，那這仇便容易報了。韓非剛到秦國不久，沒什么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韓國的使節(jié)，理論上是敵國的人。等著吧，韓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賈的笑容卻突然凝固起來。要動韓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有一個人的臉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動韓非，他就必須先過了李斯這關(guān)。

　　這四年來，姚賈雖然遠離咸陽，但對秦國的政壇生態(tài)卻并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國的不二權(quán)臣。而他姚賈，剛回咸陽，勢單力孤，尉繚雖然和他有舊交，又是同鄉(xiāng)，但老家伙從不管事，指望不上。實力相差如此懸殊，決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對抗。

　　李斯的能力，姚賈是領(lǐng)教過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韓非的關(guān)系，又是人所共知的親密。因此，他能不能報仇成功，完全取決于李斯的態(tài)度。李斯如果鐵了心要保韓非，那他也沒轍。

　　姚賈于是往見李斯，先感謝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馬上便將話題切到韓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這些年也不容易，僥幸不辱使命，沒辜負了大王和你的重托。我自以為，功勞是沒有的，但至少對秦王，對你，對秦國都還算交待得過去。可是，我這剛一回來，就有人對我冤枉陷害，要置我于死地，叫我以后工作還怎么開展？要是別人陷害我也就罷了，偏偏是韓非。要知道，韓非不過只是一個外來的使節(jié)，居然敢對我大秦大臣臧否誹謗，其用心險惡，不問可知。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廷尉對此的高見。

　　李斯自然明白，姚賈表面上是想請他來主持公道，其實是試探他的態(tài)度。李斯也挺為難。韓非這事確實不地道，你一個外來使節(jié)，對秦國朝政起什么哄，對了也不見你功，錯了還授人以柄，何苦來哉！本來，關(guān)于你的安置問題，我和大王已經(jīng)達成共識，你先安心在秦國養(yǎng)著，等韓國一滅，馬上便可以重用你，讓你施展平生抱負。你突然來這么一出，叫我怎么給你圓場？姚賈氣勢洶洶而來，顯然沒打算讓步，定要和秋菊一樣，討個說法，方肯罷休。姚賈是我和嬴政煞費苦心才挖來的人才，是統(tǒng)一六國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來的工作表明，他沒有辜負嬴政和我對他的期望與信任。對他的情緒，不可能不加以安撫。韓非啊韓非，只怪你捅的漏子太大，連我也遮蓋不了。

　　李斯卻也不急著表態(tài)，反問道，以上卿之見，又當(dāng)如何？

　　姚賈道，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吾將見大王也。

　　李斯再問道，韓非將作何區(qū)處？

　　姚賈含糊答道，姚賈只是言所當(dāng)言、言所欲言。一切決于大王。

　　李斯沉吟不語。姚賈道，廷尉與韓非有舊，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賈不敢不先聞于廷尉而后動。國事不容私情，姚賈在此，靜候廷尉之言。

　　李斯礙于身份，確實也不便強為韓非出頭，只能苦笑道，我復(fù)能何言，一切決于大王。

　　姚賈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許，于是起身施禮道，多謝廷尉。姚賈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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