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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進山第一夜 1


  這次能和東家進山打獵,著實讓我高興了一場。雖然小時候在大山里待過一段時間,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半山坡那個小窩棚里,看著墻上的獸皮發呆。

  只有一年中秋節前夕,姥爺帶我進山打過一次松籽,做了次趕山客。趕山客是什么?

  東北大山里,把進山采參、挖藥材、打松籽、打獵等統稱為趕山。去趕山的人,就被稱為趕山客。趕山客也有幫、有把頭,也要拜山、敬山、祭祀、拜神,有一套特別復雜的規矩。那些規矩是怎樣的,我早記不得了,只記得我們打了好多松籽,一個個沉甸甸的松塔,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松塔很像菠蘿,外面是層層疊疊的葉子,生硬且扎手。把這些硬葉子掰掉,就看到里面包裹著一顆顆青豆般大小的松籽。松籽是稀罕東西,能榨油,也能生吃,很有營養。這東西也很難得,一百斤松塔,能打出來十斤松籽就不錯了。

  1970年,收購站開始大量收購松籽,一斤四角錢。您可別小看這點錢,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當年的四角錢是什么概念?我舉個例子,在1970年,大飯店還在零賣散裝的茅臺酒。那時候的茅臺,八角錢一兩。一瓶包裝好的茅臺酒,也只要八元錢!

  中秋前后的兩個月,松塔熟透了,沉甸甸掛在老松樹上。好多人在這兩個月請病假,進山打松籽,兩個月能賺一千元!

  您算算,這打一次松籽,能換多少斤茅臺?!

  也因為這個原因,大山外圍的松籽,早早就被采光了。要想采松籽,得翻過外圍的山嶺,進入大山深處。深山野獸多,尤其是狼。趕山客們結隊而行,背著獵槍、吆喝著成群的獵狗,才能前去。松塔生長在紅松的樹梢上,常常有三四十米高。紅松樹干筆直、光滑,人要穿上特制的“腳扎”,雙手摟著水缸粗的樹干,一步步攀到樹頂,然后用長木桿將松塔敲下來。紅松很滑,人在樹上攀著攀著,常常腳下一滑,就摔下來了。有人從二三十米高的樹上掉下來,身子全摔碎了,收都收不完整。

  姥爺說,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他采松籽時,不僅能在大樹上看到大蛇、靈芝、猴頭(一種蘑菇,號稱“八大仙珍”。猴頭菇成對生長在樹干上,在樹干這邊采到一顆猴頭,對面必然還會有一顆),往往還會看到掛在樹上的死人。

  不知道為什么,每年打松籽的人,都有稀里糊涂死在樹上的,尸體掛在樹梢上,怎么弄都弄不下來。久而久之,人被風干成了人旗,風一吹,嗚嗚地響。有時候在樹下走著走著,一副風干的骨頭架子會從樹上掉下來,撲到你身上,能把你嚇個半死。

  這個說法讓我毛骨悚然。每次走在老松樹下,都小心翼翼地朝樹上看著,老松樹足足有半間房子那么粗,仰著脖也看不到頂。我始終弄不明白,那些人為何會死在高高的樹梢上?是被毒蛇咬死的?被人害死的?還是被小鬼給勒死的?

  我問姥爺,他卻一把捂住我的嘴,嚴肅地對我說,這些是大山里的禁忌,不能胡亂猜測,不能隨便打聽,不然犯了忌諱,就下不了山了。

  晚上,我們在大山里搭了個窩棚。山上有的是木頭,鋸了幾十根兩米長、手臂粗的木頭,平鋪在地上,在上面墊些干草,鋪上被褥,就能睡人了,還挺舒服。窩棚外,點著幾堆篝火,火堆上壓著一截水桶粗的活樹墩子,一夜都不會滅。大人們圍著篝火小聲說話,輪流守夜。半夜起來撒尿,往外看去,黑暗中一溜綠瑩瑩的狼眼,在夜色中慢慢四處游移著。

  在那個浪漫又溫馨的夜晚,狼群圍著窩棚不停地嚎叫。

  后半夜,我突然醒來,腦子里一片空靈,往外看看,月光如水,橫浸在大樹上,雪亮雪亮的,像落了一層霜。身邊的人都睡熟了,火堆噼里啪啦響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泥土混合松香的氣味。

  轉過頭,看到我對面的一枝老樹杈上,蹲著一只渾身雪白的黃皮子。它有一條成年的狗那么大,蹲坐在樹枝上,直勾勾看著月亮。我聽人說過,越老的黃皮子,毛色越白。老成精的黃皮子,還會對月亮叩拜。但是它沒有拜月,只是蹲在那里,直勾勾地看著月亮。

  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現在閉上眼,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況。那幽藍的深沉的夜空,一輪彎月,月光從窩棚上漏下來,點點滴滴,投射在我身上。遠處,是沉靜的森林,偶爾傳來一聲遙遠的狼嚎聲。樺樹和松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一只憂郁的白色的黃皮子,安靜地坐在樹枝上,靜靜地看著月亮。

  它的眼神很復雜,帶著些蒼涼,甚至帶了些憂郁。它的眼神讓我很難過。

  它已經那么老了,在這樣清冷的寂靜的夜晚,它在回憶什么?

  真的,我當時還很小,卻也被它的眼神打動了,一種莫名的悲傷掠過我的心頭,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后來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只模糊記得,我回家后,莫名生了場大病,被連夜送出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再后來,我每次問起母親這件事情,她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大發脾氣,狠狠罵我一頓,所以我始終記不起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好多個夜晚,我心情煩躁,叼著一根煙,坐在天臺上,看著外面幽藍的天空,漸漸變成墨綠色,變成灰白色,變成粉白色,我再次回憶起當年進山的情況:老林子悶熱、潮濕的空氣,密匝匝的灌木叢,一圈圈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山葡萄藤,漫山遍野彌漫著略帶點苦澀的甜杏味,焦煳的松木混合著落葉腐爛的味道,綠瑩瑩的狼眼,一只雪白色的黃皮子憂郁地望著月亮……

  后來,沒有后來了……

  以后的事情,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許我那么急著入山,也有這樣一種復雜的感情摻雜在里面吧。

  出發前幾天,我一直咬牙切齒地給孔老八打電話,這狗日的介紹了那么一個不靠譜的人來,差點把老子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這小子仿佛有預感,死活不接電話,最后電話竟然關機了。誰料到,在我上火車的一刻,卻意外收到了孔老八的短信:“哥在海南島釣魚呢,有啥事求我?”

  我這時候早消了氣,給他回了個短信,說哥馬上去大興安嶺逮老虎啦,讓這小子好自為之,等我回來后趕緊負荊請罪,該請客請客,該出血出血,不然就坐等被閹吧!

  短信發過去,孔老八的電話馬上打過來了,口氣嚴肅得不像話,劈頭就說:“小七,你小子給我聽好了,千萬別——”白朗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現在人多嘴雜,讓我先掛了電話,上車后再說。

  剛把手機掛掉,手機滴答一聲,又收到他的短信,“千萬別——”剛看到這幾個字,手機屏幕一閃,一下黑了,娘的,手機沒電了。

  才想起來,這幾天光顧著興奮了,手機竟忘了充電。不過我們這次去大山里,估計也沒信號,用不著手機,隨手把它塞旅行包里了。想著孔老八這雞賊估計也沒啥好事,搞不好是說“千萬別忘了給兄弟搞瓶虎鞭酒”之類的屁話!這死小子,給我惹了一屁股麻煩,還他娘的想喝虎鞭酒,喝老虎尿去吧!

  這次去大興安嶺共有六人,東家、白朗、趙大瞎子、我、一個叫小山子的伙計,還有那個頭發打結的男人。我們先坐火車去大興安嶺首府加格達奇,從那兒進山。因為火車沒飛機查得那么嚴,能帶一些特殊裝備。獵槍等違禁品肯定帶不上火車,要等到了加格達奇,在當地購買。現在是八月底,正是大興安嶺的旅游旺季,我們裝扮成游客。為了說話方便,我們包下了三個軟臥包廂。我和趙大瞎子一間,東家和白朗、小山子一間,那個小辮子男人自己用一間。

  雖然是旺季,火車上也沒多少人,車都快開了,才稀稀拉拉上來了幾十個人,手里提著叮叮作響的塑料袋,里面全是二鍋頭。坐那么久的火車,要是在鋪上邊看風景,邊整點小酒,扯扯淡,談談人生,那小日子還真不錯!

  我看看趙大瞎子,這嗜酒如命的人,怎么這次沒想著帶幾瓶酒?趙大瞎子卻沖我狡黠地一笑,一副老子早有準備,萬事莫怕的樣子。沒多久,乘務員就拿著一個本子過來了,凡是剛才帶酒上車的旅客,都要挨個登記,防止酒后鬧事。等乘務員一走,趙大瞎子朝兩邊褲腿里一摸,扒出來四瓶二鍋頭,扔到鋪上,朝我嘿嘿直笑。

  嘿,這孫子還是個老手!

  火車在茫茫林海中飛駛著,過了山海關,黃土地漸漸變成黑土地,白樺林、樟子松、落葉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遠處是一個個的小山頭,白云悠悠,一望無際。

  看了一會兒,越看越困,索性躺在鋪上睡了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朦朦朧朧中就聽見有人喊我:“小七!他娘的!小七!”

  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翻了個身想接著睡,被子卻被人拽下來了。我惱火地爬起來,剛想破口大罵,就看見趙大瞎子那張賤兮兮的臉,緊接著聞到一股濃烈的鹵肉和酒香味。

  趙大瞎子賤兮兮地笑著:“小七,操,整兩個?!”

  我翻身下來:“整!”又問他,“乘務員會不會讓登記?”

  趙大瞎子說:“他早不知道去哪睡覺了!東家他們去餐車那兒吃飯了,咱倆自己整點?”

  “那必須整!”

  說話間,東家他們回來了。趙大瞎子給我使個眼色,推說這邊太悶,去硬座車廂喝酒!臨走前,白朗讓趙大瞎子多關照關照我,在車上留神點,別被人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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