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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長生篇下 面目全非,無悲無喜


  沒有人能保護我,也沒有人能救我。

  我想活,就只能自救。我若想死,就只需念一個名字。

  我的第一個信念是,不論何時,我得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死,我們這一脈也不能完。

  我的第二個信念是,我得救回二圣性命,我得護得妖族中興。

  肉身化枯骨,元神得再生。

  我不知是什么改變了我,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也許又是信念的蘇醒。總之那生死之間,我大徹大悟,這一場命數里,不是我一動心念便會虛弱壽命,而是只要我無心無情,就能不死永生。

  我從未將黛黛當過家人,從未尊過澤弋,從未愛過元崖,從未對無塵有過感情。我只是有兩樁信念要堅守,而已。

  如此之后,我方從灰敗的肉身中掙脫出來,掙脫出第二世。

  既然這個計劃失敗了,那我便要保存自己,再尋他法。

  臨走之前,我看著滿目荒涼的元崖,提醒他:“這個孩子你要是不想留著,就殺了吧。”

  他紅著眼睛拿劍指著我:“你告訴我,你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那劍就那樣穿透我的肩胛,我看到元崖驚了一瞬,本能的便將劍抽了出來。

  落下一滴淚,我說:“不是真的。我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

  頓了頓,我又道:“你還想聽什么?我說給你聽。”

  他怔了片刻,這片刻里我消失不見。

  有時候面上的東西再豐富,只要心不動,那就不會有什么事。那時候我已將這本事用的得心應手。

  我一路暢通無阻的離開,又似乎聽到元崖的聲音。

  他說,你想活著為何非要斷情,你想護得妖族中興,又為何不能信我?

  我勸服著自己的時候,將一切骯臟暴露出來,希望這個做了我幾千年夫君的天帝,也能夠看開一些事,看破一些事。我以為那是我對他最后一點善意。唯獨那最初一場不堪的選擇,我沒有說。

  至于第二件…是啊,我為何從未信過他呢?為何從未想過,我這位天帝夫君,或許有朝一日可以走到極境,可以擁有無上的力量,來為我護佑妖族呢?他這幾千年都是在努力修行啊,他是真心待我啊。

  我慌亂的吐出一口血來,只一瞬間就跌落到真仙境。

  三千年后我出了關,見了澤弋,他說元崖的性格變化了很多,他沒有殺了無塵,而是在他體內種了寒靈玉髓,徹底斷了陰陽兩合的路。

  無塵怎么樣,我一點也不關心。

  澤弋嘆息一聲:“你剛離開的時候,陛下的確震怒,問責于我。可到底也沒有太過為難,這么多年反反復復,也只是想逼你現身。”

  我不會見他的。

  我的善意沒有任何作用,元崖什么都看不破,明明這般恨我,卻還留著無塵性命,也沒有苛責妖族。癡人。

  這三千年里,我早已不是九蘿,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妃。我活下來了,可境界再不能突破。

  換了名字,改了容貌,終日閉在神殿里,除卻前頭一回見了個重明鳥族的小姑娘,我當真再未現過身。

  那也是我三千年里唯一一回一小點的疼痛,來源于我的嗔恨。

  我先妖典一步,尋到了那姑娘。姑娘是又一位純血的后裔,叫曼兒,我半真半假的告訴她那些話,緣來緣去,只求永遠斷去這條歧路。

  我知道倘若我沒有告訴她,妖典也會找到她。可我先告誡了她,卻沒想到,妖典又一次找到了我。

  它說你且看著,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即便你這樣說,有一日她若遇到了過不去的,還是會來尋我。

  我閉著眼睛,聲音無波無瀾:“那么我希望你不要騙她。”

  “我從不欺騙。”

  “她若擇了永生仙命也罷,倘若是凡人性情。莫要再受這樣的凌遲之刑,平白辜負旁人許多真心。”

  它的笑聲難聽至極。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凌遲如何?斬首如何?若你還能活到那一日,我便讓你看看,真心究竟有多么不可靠。”

  我厭惡的不再理會它。

  也無謂它這樣說是何意。

  離開了天宮,沒有了元崖,我終于從面目全非,走到了無悲無喜。

  我后來常常去看望那只小重明鳥,教給她許多東西,聽她嘰嘰喳喳的在我身邊玩鬧,我笑的溫柔,但心中一點也不疼。

  我告訴澤弋,我知道她既不是黛黛,也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想常常去看一看,反正這一萬多年里,我也沒有別的什么愛好了。

  澤弋后來有一段日子很是多愁善感,他添了個兒子,叫凡之。

  沒過多久,二圣便傳來不妙的消息,天命有感,無力支撐。

  當初妖典上尋到的那個法子,需用龍凰血脈祭煉一枚至陰至陽的血丹,如今再也不能耽擱,即便沒有這龍凰血脈。

  那是我又一世性命里第二回灼心之痛。

  浩瀚一族,千萬子弟,除卻純血的兩位,曼兒和一直寄養在一位神秘尊神那兒的離風,凡神獸家族,王族血脈,乃至普通的小妖,只要過了金仙境,便是凡之也不能逃脫的貢獻出三成血脈之力。

  整整百年啊,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蒼茫遼闊的長生山脈里,每一處都飄著血腥味兒。而我,也又一次的,在我的世界需要我時,無能為力。

  心痛到極端時,我向天祈愿,我可以不要我的第一個信念,我可以不要這樣無用的活著。我不貪心了,既然求兩件事不可以,那我就只求一件事,我只愿護得我族中興。

  這樣行不行?

  天道無情,即便集合了全族之力,這枚殘次的血丹也只能維持二圣數百年的壽命。

  這嗔這恨又幾乎要了我的命,直至峰回路轉,澤弋震驚不已的告訴我,他與幾位長老盡皆感受到那股氣息。

  龍血凰脈,陰陽兩合,至尊無敵。

  我笑著的時候沒人看得出我心中的平靜,我平靜的時候也沒人看得出我心中的窒息。

  是得償所愿?是不負眾望?是感激?是愧疚?是悔恨?是錯過?

  我不知。

  情緒要么沒有,要么如浪滔天。

  可我已經不是九蘿了。我是連生死這樁信念都已經放下的凌胥。那情緒只一個瞬間就被我壓制住,我只擔心那個孩子,他會像我,無心無情,不會出手。

  但我后來發現他像元崖,是個癡人。

  明明帶著怨恨和疏離,滿身的冷淡凍的人發寒,卻答應的那般痛快。

  痛快到澤弋很快就有了新的計劃和盤算。

  然幾番思量,他終究還是來問我:“你可要見他一面?”

  見見吧,見見也好。

  看一看他如今是個什么模樣,他護在懷里的那個姑娘是什么模樣,他們是不是真心相待,還有,他究竟對妖族存著怎樣的心思,該如何去勸導他放下怨恨。

  白染是個很美的姑娘,眼睛也干凈,只可惜是靈族的公主,不是妖族的女子。

  而無塵,他的臉色不大好看,有些蒼白,十分冷淡。果真就像澤弋說的那樣,淡漠的讓人發寒。

  是寒靈玉髓里的寒氣吧。我捏著手指去看他的眼睛。

  我已經很久不敢去仔細看旁人的眼睛了。

  我看到他對著白染的眼神,很親近,很寵溺,就像曾經元崖對九蘿那樣,可九蘿遠沒有白染這樣溫柔懂事,全心全意。

  我看到他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神,心臟疼了一下。

  他的容貌是看得出九蘿的影子的,他的眼睛,也是看得出元崖的神態的,但更多的,那是萬年時光磋磨下的,只屬于無塵的氣質。他生長的不太好,很努力,但不太好。

  可我只是凌胥,我什么都不能做,我這樣告誡著自己,匆匆離去。

  “我不會再見他了。”

  我平靜的告訴澤弋,咽下那口涌上喉嚨的血。

  幾日后夜里,我沉沉眠去,睡夢中頭一回見到元崖,時隔近兩萬年,我看到他依舊是那樣俊美的一張臉,只是眼神卻不對了。

  我初次見到元崖就知道他眼睛里摻雜了太多東西,單屬于他本真的,只剩那么一小點,但我喜歡,因為他那一小點都給了我。

  可如今我又見到他,那一小點本真幾乎看不見了。不是給了旁人,是就快要被什么東西吞噬干凈了。

  他壓抑著情緒,森森的朝我問出來:“九蘿,你果真如此絕情?我等了你快兩萬年,你可知這兩萬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既然是夢中,我嘗試著去靠近他,我說:“元崖,你別等我了。我這一生都是錯的,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再執念,有朝一日若能護得妖族中興,那便是大道天恩了。”

  他死死捏著我的肩膀,雙眸含淚:“你這兩萬年可曾有一回想起過我?”

  我擦去他的眼淚:“想過的。”

  “回來我身邊。”他立時便道,“只要你回來,我什么都可以放過。我們回到從前那樣,我可以替你護好妖族,你信我一次,我如今已經…”

  怎么夢中也還會痛?

  原是這樣的一生,即便是入了夢,也沒有半分余地。我疲憊的掙脫開,又回到那副無悲無喜的面孔,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我為何要信你。也早說過從未愛過你。你又何必癡念至此,自欺欺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血紅一片,所有的所有,仿佛都歸于虛無。

  他只剩下一副猙獰的面目,對著我,一字一頓:“九蘿,你是不是沒有心的?”

  “你說對了。我沒有心。”

  他笑了一下,松開手,轉過身淡淡一句:“你得記住你這句話,你莫后悔。”

  我醒過來噴出一口血,嘲笑自己。這是有多在意他,就連一個夢,也要這樣痛心?

  我哪知道他那時已經破入了混元境,原是忍耐住一切快要逼瘋他的東西,再一次的,小心翼翼捧了一顆真心來,來問我一句,能不能信他一次,能不能回他身邊。

  他都不敢尋到我的面,只盼入夢中,能聽見一句真實。

  可我當真即便在夢里也很痛很痛,我沒有為了他放棄執念,就再一次把他推向了深淵。

  清微天里,元崖大概瘋了,我也大概瘋了。我抱著必死的心態來,也覺著這樣的一命換一命,無塵必會感念妖族,完成我的信念。

  可我沒想到他寧愿死。

  他果真一點兒也不像我。可即便是隨了元崖,他也不至于此。那么究竟是誰將無塵害到這個境地?

  我撲在地上去摸那一灘赤金色的血液,心如死灰的恨著,哪怕我如今一生只有一愿,天道也要如此無情么?竟連妖族唯一復興的希望都要斷絕么?

  我那時那般心如死灰,卻都是因為沒了這個擁有龍凰血脈的孩子,妖族會斷去一條興盛之路,而不是哀一哀死去的無塵,哀一哀絕望到放棄生命的我的孩子。那一刻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怕。像一個沒有心的怪物。

  元崖是在那個時候叫我知道,原來那個夢不只是個夢。

  “你不是沒有心么?你不是對他寄予厚望么?你不是一生只求一愿么?”

  他叫我莫后悔,我后悔了。我沒想到他會殺了無塵,早知如此,我再回他身邊又何妨?不過再演一場戲。

  我看著他,目中怔怔:“元崖。我們都是怪物。”

  “你到現在都能這樣平靜。”

  是啊,我面上的表情什么的,早就跟我的心脫離開了,我想叫它悲,它就悲,我想叫它喜,它就喜,甚至它還學會自己反應出很真實的樣子,配合著旁人的動作和神態。十分逼真。

  早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便是如此,誰也不能透過這副皮相,看到我心里的樣子。我心里是什么樣子,也很早就再不會袒露給別人看了。

  “你殺了我吧。”是我將你逼到這個境地,對你不起。

  我平靜的說出前半句話,平靜的咽回后半句話。

  他抬手便取了我的性命。卻又慢慢的笑出聲:“九蘿,你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怪物,殺不死的。”

  何其諷刺。

  我的第二世是我一刀一劍的將自己的心撕碎了才求到,而我的第三世,卻正因我已變成個無心的怪物,而得以永生不滅般的延續。

  只是這一世,我已如同個凡人,再無靈脈。

  從清微天一路墜到凡塵里,我同元崖之間,最后的一句交集,就是他那句“九蘿,你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怪物,殺不死的。”

  妖典曾經在對我解釋的時候說過,上古時期,神仙們經由天道洗禮,便是這般無心無情,純粹通透。

  我如今可是真正變成了這幅樣子?

  全無希望,全無信念,全無天地。

  這樣的活著同死了有什么分別?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也開始物極必反一般想要去釋放自己的情緒。

  只是我好像已經不會了。

  不會喜,不會悲,不會愛,不會恨。

  腦中一遍遍去回想過往那幾樁曾經叫我心痛的事,可不論是無塵還是元崖,也不論我從眼睛里逼出多少眼淚,我心中都是一片空洞,就連想要求死也不能。

  想了想,大概生生又死死,每一回都早就不是原來,是被什么東西改造過的,一點點的,變成如今這個怪物。

  可我原先…原先真的不是這個樣子。

  我走過人間百域,萬里河山,飄忽間,又不知幾年。

  再一次的與前塵相遇,是失了一身純血的曼兒。她也終究是走到這一步,還同我一般,擇了條不歸路。

  也不對,應該說這兩條都是不歸路。只要碰了妖典,就是不歸之路。

  我問她是求了什么事情,她告訴我,無塵復生了。

  就這五個字,我的心竟然又微微痛了一下。

  我生出希望來,頭一下是求死的希望,第二下是不可救藥的瘋狂,無塵復生了,連帶著他那身龍凰血,可護得妖族興盛不衰的血脈。

  原來許多東西已刻進靈魂里,成為了本能。

  比如信念,比如執念,比如瘋狂,比如無心。

  怪物一般尋著他,遇上他,感受到他那一身血,又避著他的眼睛。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連理智都沒有了。

  我以為怪物會一直瘋狂下去,直到終有一日,那動蕩浩劫一般的擴散開來。

  我哆嗦著一顆心,去問那個一身白衣的少年:“你把他怎么樣了?”

  “你關心嗎?”

  我關心嗎?我哪里還想的明白是關心還是不關心,但我想知道啊。

  我做不出表情了。

  元崖,大概是死了吧。

  心臟一點一點裂開,疼痛中,我這個怪物,又一次本能的去遮掩。

  我都對他說了些什么?我已不能分辨。

  可我還是能聽到的,我聽到他的話,整顆心麻痹起來。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這個母親了。他是我懷胎三百年,血肉中撕扯出來的孩子啊,他原先這樣在意我,他傻到獻出自己滿身血液,倔到寧愿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怎么就…要丟下我了呢?

  我看到他的背影,走在沙漠中,像是不舍,卻那么輕松。他是真的不要我了。我親生的孩子,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后悔了,我悔到終于明白過來,原是我這三世人生,親手將自己變成個怪物。

  不怪妖典,不怪命數。從頭到尾,咎由自取。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選擇,可當真走到了這一步,才看見自己究竟有過多少次選擇的機會。這些選擇里,我最初明明堅定的不顧性命的想要我的家人,可當真除開那一次,后頭的每一次,我都違背了自己。

  我在還沒有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就被神仙教導過,當這個世界需要的時候,我不想無能為力。可我一生皆是無能為力,甚至到這最后一刻,我都不能告訴我的孩子,我是愛過他的。

  哪有母親不愛孩子的。在你還是我腹中血肉之時,母親就無可抵擋的愛著你啊。

  無塵,你回回頭,你聽我說一句。

  你回回頭,我告訴你。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恍惚中我閉上眼睛,想到那一年的永嘉宮中,我拼盡全力的生下這個孩子,不是因為難產,不關他的任何事,只是因為我太愛他了,所以才虛弱至極,壽元盡失。我要是死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我死了,元崖會傷心,但至少我們之間停留在愛意里,帶著這樣的愛意,他也不會為難無塵,他們這一對父子,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我該死在那個時候的。

  我在一片黑暗中漸行漸遠,模糊著,也不知終途何在,只是在前方我似乎看到元崖的背影。不著帝冠,青絲半披,穿著一件雪青的常服,上頭繡著淺淺的云紋。那是他常來尋我的樣子。

  生不能愛,死可團聚?

  罷,便是個幻影我也來了。元崖,你就站在那里,再等我兩刻,我回你身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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