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回 千萬不要逼我
什么是永失摯愛?
無塵在白墨的記憶中,意外的看到這樣一場。
兩道影子都是飄飄白衣,一道前,一道后。后面的那個衣裳干凈,手持念珠,前面的那個長衣染血,頭發(fā)很長。
他看到后面的那個背影,是極力壓抑著的顫抖,卻還柔著嗓子朝前面那個輕聲一句。
“你回回頭吧。你回頭看我一眼吧。”
這是埋在最深層,連無塵也感觸模糊的畫面。
白墨大概是不會記得的。
無塵轉(zhuǎn)瞬踏入虛空中,腦海里又驀然將這一幕回想起來。他并不認(rèn)識那兩道影子,一個都沒見過。也完全不知道她們之間的糾葛。但他的手指又顫抖起來。
捏緊了拳頭都停止不下來的顫抖。
什么是永失摯愛?他沒空去想這個問題。
幾個呼吸后撕裂空間,他降臨到仙界大陸東域這片寧靜之地。
萬花谷在前,千秘林在后。浩蕩木界,封鎖虛空,重重禁制。
或許是自他登臨帝位后便是如此,或許是祁淵在天宮中煎熬時暗暗布置。無塵依舊沒空去想。
他孤身至此,掌心靈力凝為利劍,只一擊,便劈散了濃霧,斬落了玄機(jī)。
這一擊之力如此之強(qiáng),林谷之中頓時飛出上百道身影。
萬花谷八十一品神株,加之千秘林四十九支神脈。還有隱在暗處默默動作的九花神與十三圣。
領(lǐng)主祁淵尚未歸來,此刻主事似乎一女子,卻不待她上前開口,那劍鋒便直指過來。
“造化之主何在?”
他目光灰暗,音調(diào)正因平淡而悚然。
那位始族之神,這些年也真正隱蔽。隱蔽到這些本族子弟竟泰半不知。
望向他們茫然目光。無塵微微側(cè)過頭:“讓開。”
依舊平淡,依舊悚然。
這上百道影子不知,可作為族中至強(qiáng)力量的九花神與十三圣卻是知道的。
當(dāng)今天帝這樣提著劍找上門來,直接就點(diǎn)了祖宗的名。這事情不對。他們頃刻間顯出形來。
眾神掌心陣牌光芒閃爍,這般暗暗操作間一長發(fā)灰白的男子邁步上前,聲音淡漠:“不知陛下駕臨所…”
“我說,讓開。”
打斷了他的廢話,無塵把目光轉(zhuǎn)到這男子面上。一字一頓里仿佛就要有血腥氣飄過。
然而這世道總是要這樣。
他一語落下,便見墨綠光幕沖天而起。
額角青筋跳了幾跳。沉沉兩萬載,又見這所謂不可破滅的造化之陣。
彼時初初成神,他需化出真身借靠天機(jī)軍與虛空蟒的兩重力量才得以尋出一絲縫隙。
而那時他這般不顧一切亦是要去…
回憶畫面轉(zhuǎn)瞬消散。他如今連回憶都沒有空閑。
漆黑雙瞳之中一點(diǎn)點(diǎn)擦上赤金色的火焰,便如這浩瀚蒼穹一般。一分一分,一片一片,遮天蔽日的皆是赤金色的光芒。那都是三界至尊的無上神力。
木族的造化之陣,與元崖的不滅神體,孰強(qiáng)孰弱?無塵不必知道。
但這諸天神魔需得知道。
三界萬族,皆為天庭臣屬,天下萬靈,皆為天帝子民。
木族可以清高,也可以超脫。在他還未心有所求之時,在他僅為天帝之時。
而如今,他立身于云巔之上,俯視這一界生靈,掌心力量是毫無顧忌。
從重華宮走到靈犀山脈,從月落湖又回到清微天,他用前半生近四萬載的時光明白了一件事,他可以沒有父親,可以推開母親,可以棄絕師友,可以獻(xiàn)出帝位,甚至割舍子女。
唯有那個姑娘。他最好的姑娘。是不可以失去的。
她是齊玉的時候,他尋她不見,便是千年萬年也留影子在黃泉盡頭三途河邊。
她是王靈素的時候,他救她不回,風(fēng)沙中枕骨復(fù)仇一生懷念。
她是陳柔兒的時候,他實(shí)是僅存著一絲幻想,也要將她迎娶到身邊。
卻唯有她是白染的時候,他真正娶她為妻兩心相許,卻最終棄她而去。叫她此后千載痛不欲生又付出性命。
他錯了。
可時光不能回望。
罡風(fēng)之下帝袍獵獵青絲飛舞。他無暇回憶,回憶卻找上門來。無上的帝王沉陷在回憶里催動他的力量。
偉力之下,號稱不可破滅的遠(yuǎn)古大陣,寸寸崩塌。
這樣的崩塌是在瞬息間。盡一族之至強(qiáng)力量,仍不及天帝的含怒一擊。不知多少處恐慌,亦不知多少處絕望。
無塵閉上眼睛,又睜開。
他這樣將回憶這場風(fēng)暴壓抑住,提著劍飛至千秘林的盡頭。
那地方神秘莫測,他卻是知道的。
也在他還只是無塵的時候,只是一位冷宮中的帝子的時候。他就曾去過那個地方。
這仙界大陸十五萬年沒聽說過造化之主的名號。
那位始族之神,生在了遠(yuǎn)古洪荒,挺過了黑暗紀(jì)元,終來不過密林深處一點(diǎn)清幽地。
可那是遠(yuǎn)古神祇的糾纏,又與他何關(guān)?
他以無人可及的速度尋到那個結(jié)界。再一掌,又破滅。
破滅之后,是清清白白現(xiàn)于世間。
青石之上盤坐的神明,和持劍而立的天帝。還有接連破空而來的數(shù)不清的木族生靈。
四目相對,無塵看了他一會兒,收起劍鋒。
他如今仍舊是殺他不得,卻也一念間叫他不能妄動。兩指一點(diǎn),落于眉間。
然同樣的搜魂手段,卻是不同的結(jié)果。
青石之上,造化只是戲謔一笑:“活了這樣長久的歲月,沒有什么境界,卻也不似爾等這般心志脆弱之輩可比。”
他長眉一挑,看著那個新登帝位的男子,笑容殘忍:“無論你今日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我只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搜不了我的記憶,倘若強(qiáng)求,必毀之。”
倘若強(qiáng)求,必毀之。
既是如此,無塵看著他,兩手交握,彼此控制住:“今日前來,只為求一復(fù)生之法。”
他已是竭盡全力。吐露出這樣一句。
誠然那位神明將自己閉在這密林深處,然過去兩萬載種種事端,木族也無法置身事外,時至今日除卻天宮宴上那一遭變化,三界之中的大小事造化都是知道的。也正因知道,所以淡漠。
“復(fù)生之法?”造化冷笑,“便是得了帝位亦是勘不破虛妄雜念。林夕選中的人,不過如此。”
好,他勘不破虛妄,舍不下雜念。
他既不配做這帝王,也辜負(fù)人皇重托。
無塵捏著手指,斷斷續(xù)續(xù):“造化之主。我今日來,只求一個將她救回的方法。僅此,而已。”
造化冷眼看著他,嘴角勾起點(diǎn)笑:“神死不能復(fù)生。”
“我今日來,只求一個將她救回的方法。”無塵眉頭皺起又松下,第三遍,他又緊跟著說下去:“我只求這一個答案。”
造化聽了,閉上眼睛。
至此。
無塵所有的清明耗盡。
他的長發(fā)在這樣驟然爆發(fā)出的靈潮中又一次凌亂開來。他咬著牙伸出手,又狠狠揮向天邊。
天邊處是風(fēng)云雷動,日月失輝。
掌心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芒,須臾之間,時空破碎,一柄森白的骨劍,自那遙遠(yuǎn)無際的太清境,穿云破月,轟鳴而至!
他也終于不再手指顫抖,不再聲音斷續(xù)。
而是一柄骨劍銘著道紋,對在造化眉心位置:“這兩萬年尊神曾經(jīng)也對我說過一個故事,故事里是一位始祖神明,他守衛(wèi)天道也守護(hù)蒼生。造化之主,我今日真正只求一復(fù)生之法,救回亡妻。為這一樁,我這樣來了,就沒有什么豁不出去。”
他看到造化冷硬的眉眼,亦是驟然凝聚的力量。
只是這力量,當(dāng)真不自量力。
無塵淡淡一笑,又道:“我這樣說,你可能明白?這里面是你所堅(jiān)守的一切。倘若今日必得要付出些代價才可,那么所謂天道,所謂帝位,所謂血親,所謂三界,這所有的一切,我愿為她一人全部填送進(jìn)去。”
他收住笑容,又將目光變得癲狂而銳利:“所以你,可千萬不要逼我。”
這樣一句話落下,是兩萬年前,他同樣以骨劍抵在他眼前,森森寒寒的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講理?今日你若不將她交出來,我會讓你和木族,生不如死。
這世上有太多事沒道理可講,可他那時做不到。他真怕如今造化還以為他做不到。
長劍一揮,便是上百道身影破碎消散。他們皆是聚攏而來的木族生靈,里頭有男有女,有上神也有金仙,可全都沒能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就這樣灰飛于天地間,是極靜的死亡。花顏月貌驟然成灰,詭異的美感。
可就好像這樣一點(diǎn)都不夠。
那神明是自遠(yuǎn)古走來,見過不知多少的血腥場面,他眸中亮起幽幽的碧色,無所畏懼:“每隔幾萬年,也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會在我面前說這話。什么情念,什么恩怨,什么愿以三界換一人。然而結(jié)局如何?得不到的終究得不到。其他種種,你可以騙自己一會兒,可以放肆發(fā)泄,但代價總會找上來。”
所以說有時候最無情也是最有情,最冷酷卻又叫最慈悲。
無塵曉得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他一瞬間只為這樣的始祖神明感到心中苦澀。天道使然,又與凡人何關(guān)?但就像他一路趕來心中堅(jiān)定,那些遠(yuǎn)古的仙魔紛爭,人神之亂,與他無關(guān),他無意追究,也并不想糾纏。
他已說過這樣多次,他真的只求一個復(fù)生之法。只為救回亡妻。
奈何神明偏要這樣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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