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回 爹爹別瞞我
少年指尖顫顫,不能置信的接過那鱗片,眼中是一片混雜:“這…”
無塵拍拍他的肩。又轉過身去招呼遠處的白茶:“茶茶的寢宮在東邊。爹爹帶你去看看。”
白茶嘖嘖一聲:“這里跟月神殿還真是像啊。不知爹爹給我準備的又是什么樣兒?”
無塵瞧著她微微一笑:“你叔叔說,小時候你最喜歡萬荒宮的雨神殿。”
果然,少女眸中一亮,雀躍著跳過來:“當真?爹爹快帶我去看看!”
無塵不知道這到底會否是他心中所愿。但當夜他將幾樁要緊的事情處理完回到靈犀宮打坐的時候,看到了捏著鱗片發著呆的予安。
予安在等他。
他想了想,將長依殿層層疊疊的封閉起來。
他方一布置妥當,少年就哐啷一聲跪在他身前。
予安跪在無塵身前,一只手緊緊捏住他一角道袍,白日里的氣質盡去了,眼睛里是飽滿的淚珠:“爹爹都知道了?”
“予安。”
無塵輕嘆一聲去拉他,可他卻犟在那里不肯起來:“是爹爹幫了他們?”
無塵放了手,點頭。
他這一點頭,少年眼角頓時猩紅一片:“是爹爹的龍凰血脈?爹爹都耗了多少精血?”
無塵卻沒有答他,只是輕聲道:“予安。你可是真心喜歡他?”
予安有些無措的低下頭,咬著牙:“孩兒不知道怎樣才算真心。但若有可能,孩兒此生都愿與他一道修行。”
無塵點點頭,將他提起來:“有這樣的心愿,那便很不易了。”
“阿玉死的時候,孩兒用自己的血為他續命。孩兒想救他,哪怕一輩子用精血吊著他的命。可孩兒無能,無力為他沖破桎梏,他太痛苦了,阿玉最后的那幾年,為孩兒拼命忍耐不愿離去的那幾年,太痛苦了。”
少年紅著眼眶,看著自己的父親,手掌被鋒利的鱗片割出幾道血痕:“孩兒最后放過了他。阿玉是在孩兒眼前去的。”
無塵抿了抿唇,手指抬起來去擦他的眼淚:“你叔叔說玉面銀魚一族是因血脈之力退化才變成如今這樣,爹爹去查過了,原是他們在上古時期受過天譴,血脈之中印刻了天道詛咒,這才導致十數萬年來血統混雜不堪連帶著壽命越發短暫。”
少年閉上眼睛,表情卻越發控制不住:“所以他們這一族,千萬年來的族訓便是不可擅自離族與外人相交。阿玉那日隨我回了萬荒宮,于他而言,便是犯了滔天的罪過,是從此再不能回到族地的背叛。”
無塵按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爹爹沒法替你救他回來,但至少替他們除了這道深植于血脈之中的詛咒,此后萬載,只要他們勤勉修行便可再度回歸到永生仙族的行列。至于那個孩子,他們自然也將他的名字接納回去。這枚圣麟,便是他們執意要贈予你,留作紀念。”
正是此處,叫他今夜無論如何過不去。
“爹爹別瞞我。”予安忽然拉住無塵的手,緊緊攥住:“那日孩兒耗了三成精血才勉強為阿玉續命數年。爹爹將他們全族的命數都拯救過來,究竟耗了多少精血?爹爹別瞞我。”
他連連兩句情真意切,無塵低嘆一聲:“差不多,七八成吧。”
“爹爹…”眼淚一下子噴出來。他這一聲是真心喚他。
無塵的心臟又痛了。
他擺擺手:“這沒什么。只是你知道便知道了,不要透露出去。”
予安咬著牙:“是孩兒不孝。”
“別。”無塵蒼白了面孔,緩緩捂住胸口,“能替你們做一點,也好。”
“爹爹又痛了?”
無塵看了他一眼,眼中幾分驚訝:“你總能知道嗎?”
少年抹了抹眼淚,伸出手去扶他:“孩兒也不知為何。少時便能感應到許多。”
無塵一頓,忽然挑了挑眉:“可否…感應到過…”
“是。”
予安將他扶到修煉的聚靈陣當中坐好。
“孩兒最初,自然便是感應到娘親的。”
聚靈陣呼嘯運轉著,聚攏起滔天的靈力灌輸進無塵的身體,無塵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聲音低沉:“你說說。”
少年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瞳中是暗金色的光,他看了一會兒就低下頭:“爹爹是不是不記得她了?”
無塵微微怔住。
少年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沒等父親的回答,又立即開了口:“孩兒那時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好和不好兩樣情緒,也只體會到痛和不痛兩樁事。”
“娘親她,最初很好。后來又不好。不好的時候,我就很痛。痛到我受不了了,我就竭力去告訴她。”
龍血凰脈,至陰至陽。予安低低說著,看著父親失了大半精血修為,卻依舊是至尊無敵的氣勢,心中有很原始的崇敬,卻也帶著復雜的感傷。
“我告訴她之后,她可能好了一點,至少我沒有那般痛了。但還是挺折磨。我不知道折磨了多久,可能是一百年,可能是兩百年。反正我習慣了。但是忽然有一天,就痛不欲生。”
無塵睜開眼。
“這回我竭盡全力,娘親她…也不理會我。我以為我差點挺不過去了。但那痛楚來得快去的也快,而且我發現,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有一千年一萬年那么久,我都不痛了。有一回私下里我問了舅舅,舅舅說娘親那時候應當是在凡間突破上神。”少年眉眼低垂著,“我還以為是娘親終于知道了我的痛。”
“她一定是愛你的。”
無塵脫口而出。連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片刻后掌心印伽一散,微微握成拳:“予安。你娘親她,她若知道…她一定是愛你的。你得…你得…”
“我相信。”予安幾步走上前,跪在無塵身前,“爹爹我相信。舅舅告訴過我們。娘親離開,絕對不是因為不愛我們。她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
撕扯的痛又漫上心扉,那不似往常的皮肉之苦,仿佛貫通了靈魂,無塵握著拳皺起眉。
他咬咬牙,艱難的壓抑住了,手掌拂過兒子的臉頰,輕微喘息:“天底下,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但這世上,總有些執念。”
“可爹爹為何不記得娘親呢?”予安閉上眼,“舅舅和叔叔從來不教我們什么是情愛。所以孩兒就當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可爹爹如今不愛娘親,爹爹瞞不了孩兒。您眼睛里什么都沒有。”
無塵不知道該怎么樣答他。
他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要去回答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問題。
他有那么一瞬間,甚至想騙他,說承載了他記憶的那枚念珠,毀了。所以他是沒辦法。
可這孩子的眼睛里那么干凈。
他若騙他,他一定知道。
在這樣的沉默里,予安將那一小點怨念壓抑住。
他這樣的年紀,其實早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他早已成年。只是過去兩萬載,環境單純,人事簡單,才催生了這樣的一份心緒。
才能讓他恍然間將自己當成一個小孩子,躊躇片刻,伸手去抱住自己的父親。
少年把額頭靠在自己父親的肩上,沉溺了一會兒。
然后放了手,重新回到一個成年神仙的模樣。
“舅舅有許多事,從來都不教我們。叔叔常常和他爭論。他們好像也有許多事意見不統一。但有兩句話,舅舅對我們說的時候,叔叔從來不阻止。”
“什么?”
“一個是,神死不可復生。”予安看著無塵的眼睛,堅定道,“一個是,沒有什么事情重要過自己的性命。”
無塵緊緊閉上眼。
“可他數月前又告訴我們。爹爹曾是神明,死過了,又復生。娘親也曾是神明,為了情愛,給出生命。”
予安頓了頓:“阿茶不懂。我只能告訴她,至少我們有爹爹了。然后她就開心了。可我也不懂。舅舅卻不能給我一個解釋。”
“神死,不能復生。”無塵一字一句,落下來。帶上他三界至尊的氣勢,告訴他唯一的兒子,“沒有什么事情,重要過自己的性命。”
“您當真也是這般認為么?”予安苦笑一聲,“若孩兒哪一天,也像娘親一樣,有了非做不可的事情。”
無塵看著自己的幼子,看了許久,目光最終散淡下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是爹爹也不能為你去做的,那么,你至少要告訴爹爹,不要瞞著。”
一父一子,在這樣的對話里,最終認識了彼此。
臨去前,予安看著無塵,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其實娘親她,在突破上神前的一小段時光里,是好過的。只是很短。”
他只說到這里,便就停下。
無塵打坐了一夜,面上看著又恢復一些。
他發誓,自己沒有去想。
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他便猜出,予安說的,那應當是白染在地府的時候罷。
地府,地府…
她是隨了那孩子去的地府。最后可是如何待那孩子的?
那孩子犯下那樣的罪孽,她是救了他,還是棄了他?
他還是想要知道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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