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回 我會替你報仇
自那日遲晚晚拂袖離去,如今已有三日未曾踏足玉明宮了。
就連慧青宮也大門緊閉。
白墨不知道他在鬧什么,也是直到第二日出門時聽到小仙侍們議論才反應過來。
這樣也好,他想。
如今他有太多事懸心,沒空理會他的脾氣。
但是到了第三日夜里,他忽然就怒了。靈族獨立,千頭萬緒的事情壓過來,他是少主,他握著兵符,這一刻忽然就有許多雙眼睛都在看著他,等著他。
封啟同樣忙的無暇喘息,就連忘湫也被他派出去。
整個靈界上上下下都處在一股詭異蕭肅的氛圍里。
閉關不出的父親,一事不知的母親,消息全無的長姐。遲晚晚第三日還未出現,讓他一下子惱火起來。
他煩躁其實不是因為遲晚晚,他心里明白,是所有的情緒都擠壓在一起,忘湫進不去月落湖的結界,他心臟跳的一片雜亂。
還有,便是當初似乎真的是浮生,是自己棄了所有人,所以他有理由生氣。白墨長嘆一聲屏退左右。
夜色微涼,他盡力讓自己走的輕松一些。
一路穿花拂柳,推開了慧青宮的門。登時聞見濃郁的酒氣。
白墨眉頭一皺,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再度翻涌上來。
庭院內,一張小案,兩張蒲團。遲晚晚趴在桌上,兩眼呆呆的看著對面滿杯的靈釀。
他走過去一把將他扯起來。
明明他才是孱弱的那個,卻一下便將他身子拉起來:“你鬧夠了沒!”
這話吼出來他更惱了。明明當初做錯的是自己,卻還是像個惡人去指責他們,虛偽。
遲晚晚沒有防備,被他一下子拉起來坐正,迷糊的揉了一下眼睛。
揉的眼眶通紅。
“我沒鬧。”他揉著揉著就捂住眼睛,緊緊按住,“你離我遠一點,我身上酒氣太重你受不住的。”
白墨冷哼一聲松開手。
漆黑的瞳仁微微一掃,他便看到小案上已橫七豎八的空了四五個壇子。這酒氣的濃郁程度,他估不準,似乎只比那什么紅塵道弱一絲。
“你若有空便代我去看看白染究竟如何了,一點點事情便關起門來鬧脾氣!”
遲晚晚緊緊按著眼睛,又趴回到桌面上。
“她在林夕那兒,她不會有事。”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奇怪。
白墨看到他這幅樣子就惱。他剛要喊出聲來。
“不是一點點事情。”遲晚晚緊緊按著的眼睛里一點點滲出水澤,他將身體支撐起來一點,搖著頭,“不是一點點事情。”
“我的朋友死了。小墨。我的朋友死了。”
白墨愣了一下,所有的怒氣瞬間消散去,原來他…他這三天三夜將自己一個人關在這里,喝的爛醉,原來他是在懷念他的朋友,懷念無塵。
除了對浮生,他倒是第一次見到遲晚晚對什么人有這樣傷懷的情緒。
他忽然不知道說什么了。
安靜片刻。
遲晚晚笑嘆一聲,甩甩頭,將那一小點眼淚擦干凈。
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了,我沒事了。”
他看到他眼中的悲戚一點點收了回去,仿佛一瞬間又變回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遲晚晚。
這一生,二十多萬年,他經歷過多少回這樣的離別和緬懷?能像現在這樣,含著淚一杯酒,就沒事了。
白墨皺了一下眉,伸出手,取過他手上另一杯酒,吞入肚中。
遲晚晚瞇起眼,笑了一下:“誒呦,出息了。”
白墨沒有看他,伸手又倒一杯。
“大哥,你悠著點兒啊。”遲晚晚愣了一下,不明白白墨這是怎么了。
白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往日那般痛恨的味道,今日咽下喉頭卻能將心中雜亂壓抑下去。
他倒上第三杯。
遲晚晚一把按在他手上:“你跟他又不熟,你這是干嘛?”
白墨把酒杯從他手下抽走,一抬頭緩緩咽下。小小一杯液體辛辣的流淌下去,將他刺激的咳嗽起來。
“你看看…”遲晚晚瞪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兩下,“不會喝還喝這么快!”
他沒理他,第四杯還是一飲而盡。
遲晚晚也很醉,但對付個白墨還是綽綽有余的,他一伸手就將他酒杯沒收了。
白墨輕嘆一聲。低下頭捂著臉,十分難受的樣子。
遲晚晚默默翻了一個白眼,搖晃著靠過來,伸手將他身子掰過來,指尖顫顫巍巍的搭上他眉間靈臺。
他已經十分醉了,自顧不暇,還要替這個小屁孩操心,去為他煉化酒氣。他想想便覺得報應。當初對浮生做的那些孽如今看來是要一點點報答回來了。
白墨將他推開。
“我沒醉。”
“逞能?再逞能?”
“我沒醉。”
白墨呼出一口氣,正視他,叫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清明。
遲晚晚嘖嘖一聲,便松了手。
“做什么要喝酒,你不是只愛喝茶?”
“有些東西,茶壓不住。”他掏出酒杯又倒上。遲晚晚看了兩眼,似乎想攔,又忍下了。
“你可別說你是替無塵傷心,我不信。”
“你能不能安靜一點。”
“……”
體內浩瀚靈氣提起,遲晚晚對著他這張臉,無話可說,只得運起功來煉化體內的酒氣。
白墨轉過頭,看著難得的打坐中寶相莊嚴的遲晚晚,他一身藍衫在靈潮中晶瑩閃亮,長發和衣角都翻動著,真是稀奇。
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往。都埋藏在心里。他不說,你絕對不知道也看不出來。
他的酒已經喝的夠多了。再喝下去就真的要醉了。
醉著是什么模樣?上一回那一杯紅塵道,不待他反應便已是十分醉意。他也從未體驗何為微醺,何為漸醉。
他看著遲晚晚運功的樣子,看到了深夜。腦子里全都是這幾日鋪天蓋地的事情。
遲晚晚手中印伽一散,睜開眼,嚇了一跳。
“你看我干嘛?”
白墨頓了一下,轉過頭:“喝了這許多,你動作倒快。”
“又不是什么仙品神釀。”遲晚晚滿不在乎的說了一句,“你怎么樣?不喝了?”
“不喝了。”
白墨微微搖晃著起身。
遲晚晚亦起身:“我送你。”
“不用。”
遲晚晚還是跟了出去,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著他一路走回玉明宮。
玉明宮明悟殿內,一室燭火半明半暗,白墨自小不喜月光石的冷光。
他捂著額頭踏進來,徑直朝榻上走過去。
卻在帷帳上看到大片血跡,手掌一頓,一把扯開來。
他一下子僵住了。
白染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小墨…”
錦被之上,滿是鮮血,她面色如紙靠在榻邊,聲音沙啞的像秋風刮著枯葉。
“你…”白墨一下子驚住。
身后的遲晚晚歪頭一看,也是大驚,忙閃到前頭來抬手替她療傷:“你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遲晚晚的靈力真特殊,沖進她體內宛如甘露般潤進血肉中,可她卻疼的一抽一抽的,擠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小墨…”
白墨一下子回了魂,他撲過去握住她的手,聲音顫抖:“是誰將你傷成了這個樣子?是誰!”
“小墨…”
“我在,我在。”
“小墨,我…我好痛…”
遲晚晚已將力道放到最輕,可白染還是痛的不住掙扎。
“這里,這里,這里,都好痛。”她哆嗦著手,指著身上一道道露骨的傷痕,從肩到臂,從臂到腹,最后指回心臟的位置。
“我好痛,我好痛…小墨…”
白墨的眼淚一下子就沖了出來,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白染。他看到她肩上貫穿的傷痕,他看到她臂上一截森白的骨,他看到她一身白裙染得血紅,他看的一雙手不知道還能往哪里放。
這般傷痕,如何能拖,遲晚晚皺了皺眉,閉上眼,下了狠手。
磅礴的本源精氣瞬間灌注到她體內,骨肉復原,撕裂般的疼痛,她驚叫出來。
白墨一把將她抱住,緊緊箍住她掙扎的雙臂:“一會兒就不疼了,不疼了…”
這個從小就在肉體上受盡了折磨的姐姐,過了年幼歲月就再也不在父母至親面前認真喊痛的姐姐,每每天火發作了就一個人跑出族躲起來的姐姐,封印了天火會立刻興奮給他寫信的姐姐,她此刻哭著喊痛,喊得撕心裂肺。
白墨也聽的撕心裂肺。
她痛著,哆嗦著,撕扯著,白墨都一一受下,他從來孱弱的身軀牢牢的將她扣在懷里,拼盡全力讓她動彈不得,直到遲晚晚將她一道道傷口復原。
可她還是一直在喊痛。
遲晚晚看的不忍,他轉身走到帷帳外,手掌緊握。
小石頭,你從前只有一股情緒,做什么要變成這個樣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啊。”里頭傳來白墨顫抖的聲音,他眼中一片赤紅。
她的眼淚將他墨色衣衫浸透。
“我,我去報仇了,我,殺了他們…可我,我殺不了他…”
長發貼在面上,手指冰冷僵硬,她拽著白墨的衣襟,哭嚎中聲音嘶啞。
白墨一愣:“你殺了誰?”
“殺了御錦…祝痕,還有琰瑯,還有…”
他聽的心中激起萬丈波瀾,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什么樣的地方?她竟一個人闖到天宮去做這樣的事情?
“你瘋了嗎!”他將她扯出懷抱,看著她暗淡的金瞳,“你瘋了嗎?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你一個小小金仙,你去做什么!他死了你就不活了嗎,你就誰也不要了嗎!”
她身上無一不是狼狽。她看著朝自己怒吼的弟弟,她心中好委屈。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小墨,我怎么辦,我怎么辦啊!我的心快要疼死了…”她蜷縮在他懷里,哭的卑微。
白墨懊惱的低下頭,胸中滯悶的快要壓抑不住。他錯了,他不該吼她,那是他心碎的姐姐。
“我怎么辦啊小墨,為什么我殺不了他啊,為什么我殺不了那個兇手啊,我殺不了,不管我如何恨他,我如何拼盡全力,我都傷不了他分毫,我的夫君死了,我都不能替他報仇…”眼淚都似火焰,灼在他身上,灼出一道道傷痕。
我的夫君死了,我卻不能替他報仇,我誅仙,我屠神,卻最終只能在那人面前狼狽逃走。那個劊子手,那個無心人。
元崖的話一遍遍在她耳邊回蕩,她恨之欲狂,恨元崖,恨自己,她又噴出大口的鮮血。
白墨一顫,他雙眸陡然睜大,緊緊抱住她:“我替你報仇,我替你報仇!”
他害怕了。看見這個樣子的白染,他什么也顧不上了。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會替你報仇,我說到做到!”
你放下吧,你放過自己吧,我替你報仇啊…
靈犀一夢,靈犀一夢,原來那時候…白染渾身顫抖起來,也終于到了極限,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白墨看著她憔悴的眉眼,身體劇烈的喘息著,他摟著她的腰將她放倒在榻上,口中還在不斷的重復:“我替你報仇,我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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