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梅花送至黛玉房中時,寶玉正在綺霰齋里款待已拜見過賈母的衛(wèi)若蘭,并沒吩咐小廝在跟前,埋怨道:“你們好自在,又賞梅又看雪又吃酒,不知道有多少野趣,早知道我就去了。”一面說,一面命焙茗沏茶,可巧就是黛玉才給他的茶葉,親手遞到衛(wèi)若蘭手里。
衛(wèi)若蘭莞爾道:“便是寶兄有意,尊府老夫人和令堂也擔(dān)心,舍不得寶兄出門。”他給寶玉下過帖子,十次中寶玉因賈母和王夫人之故,唯應(yīng)二三次罷了。
寶玉忍不住嘆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無奈。
衛(wèi)若蘭知道寶玉自己做不了主,低頭吃了一口茶,不禁贊道:“好茶,茶葉還罷了,沒什么稀奇,水卻輕軟甘冽,奇的是有一股子天然的清香。”
寶玉笑道:“水就是玉泉山的水,原沒什么稀奇,你不知道,林妹妹最古怪,她不愛用什么雨水、雪水、露水烹茶,哪怕那水十分輕浮也不愛用,總說那些是陳年舊水,因此只喜當(dāng)日運來的山泉之水,不知如何想出來的法子,水里帶著一股荷花清香。”
衛(wèi)若蘭聽了,忙又吃了一口,閉上眼睛略略一品,道:“清香極淡極微,輕易難嘗出,想來用水之先,先將荷花浸在冷水里,繼而用之烹茶。”
寶玉拍手道:“果然你是知音人,我頭一回吃時,只當(dāng)烹茶時水里放了干荷花。”
衛(wèi)若蘭神色自若,但仔細看時,能發(fā)現(xiàn)他眉宇間透著洋洋之意。
寶玉道:“單憑你這樣的本事,咱們就當(dāng)好生喝幾杯。一會子留在我家用飯,就你我二人,不叫別人。你晌午才吃了酒肉,晚上就吃得清淡些兒,酒水也淡些。剛剛老太太都留你了,囑咐了我好一番,橫豎你回去也是一個人,明日又不值班,倒不妨留在我們家。”
衛(wèi)若蘭想了想,笑允,他也想離黛玉近一些。每想黛玉如今便住在綺霰齋后面的賈母院落里,距離如此之近,實在歡喜。再說,如寶玉所言,他除了晨昏定省外,平常確實很少去衛(wèi)伯府,都是一個人在自己家里用飯,好在有十二三個徒弟作陪,也不算寂寞。
既答應(yīng)在賈家吃飯,衛(wèi)若蘭便打發(fā)小廝回去告訴徒弟一聲,叫他們自用,不必等自己。
賈母聞之,喜不自勝,忙吩咐大廚房用心整治一桌席面送至綺霰齋,寶玉和衛(wèi)若蘭把酒言歡,身邊只留三五個伶俐乖巧的小廝伺候著,或是燙酒,或是斟酒。
忽聽人通報說曹誠來了,寶玉忙命進來。
衛(wèi)若蘭也知曹誠是黛玉身邊的太監(jiān)之一,今日自己所送梅花便是他抱回黛玉房中,炯炯有神的雙目看向門口,果然見到曹誠提著一個小巧的紫藤編花食盒進來,先將食盒放在桌上,對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然后才打開食盒,親手把菜肴端出來,道:“聽說二爺和公子吃了許多酒,姑娘特地命人熬了一點甜湯,請二爺和公子享用。”
他說是湯,拿出來的卻不僅僅是一碗湯,而是三菜一湯。
湯是靈芝蜂蜜湯,有解酒之功,倒還罷了,菜肴卻是與眾不同,雖是常見的材料所制,卻都和花卉有關(guān),而且碗盤內(nèi)布局精巧,圖案精美,叫人見了不忍下箸,以免破壞其美。
寶玉含笑對衛(wèi)若蘭道:“你今兒有口福了,這些都是林妹妹親手做的,聽說在宮里跟幾個御廚學(xué)了兩手,手里也握著好些藥膳方子,有幾日常鉆研這些。林妹妹的手藝,我只在老太太屋里沾了一點子光嘗兩口,此后再沒見林妹妹做過。”
榮國府從來沒教過女孩兒做些拿手菜等進門后孝順公婆,更沒教過如何調(diào)理身體,如何搭配菜色,如何避免相生相克等等,三春不會,黛玉自然也不會,本也不曾放在心上,然而后來在宮里得到皇后的教導(dǎo),隨御廚學(xué)了一些,不過都是些簡單的手藝,煎炒烹炸等并不精通,只會清蒸慢燉等,尤精湯水,干凈不沾油煙。
衛(wèi)若蘭聽了寶玉的話,又驚又喜,彼時曹誠已經(jīng)告退出去了,寶玉也揮手叫小廝下去,他忙問道:“這是姑娘做的?果然是我的福氣。”
寶玉笑著點頭。
在旁人眼里,這樣的舉動不免有些出格,但黛玉天性如此,寶玉知,衛(wèi)若蘭亦知。
寶玉又是是第一等不合俗流之人,愛看那些傳奇角本,最羨其中之情,見衛(wèi)若蘭贈紅梅,黛玉回佳肴,認為黛玉和衛(wèi)若蘭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比那些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面都沒見一回又成怨偶的強十倍,十分樂見。而且,二人已定親,禮物來往在長輩前過了明路。
衛(wèi)若蘭不喝靈芝蜂蜜湯,心里也香甜無比,忙不迭地拿起筷子,道:“如此,我竟該好生嘗嘗。”心想便是味道不好,他也一定說美味非常。
不想,入口后雖稱不上甘美異常,卻比平常菜肴不差什么。
寶玉眼睜睜地看著衛(wèi)若蘭下箸如風(fēng),一盤名為“眉間一點朱砂”的菜肴頃刻間便去了一大半,連那寓意朱砂的一顆枸杞子都不放過,急忙道:“快給我留些!你晌午吃了那么些酒肉,晚上少吃些才好,剩下的都讓我吃了罷!”
衛(wèi)若蘭道:“寶兄,你脾胃弱,吃得少,我卻不畏懼積食。”
二人你爭我搶地去挾其他菜肴,碗盤里佳肴雖好,量卻少,不多時就沒了,他們又痛喝兩碗湯,早將燙好的酒水拋到了腦子后頭,最后都捧著肚子癱坐椅上,相視一笑。
寶玉揉著肚子道:“該去園子里消消食才好。”
衛(wèi)若蘭道:“園子里是府上奶奶姑娘的住處,我就不去了,也該回去了,順便消消食。”
寶玉聽了,倒覺不舍,十分挽留不得,唯有親自送他出門,回來沒先回,而是去上房稟告賈母,見黛玉亦在房內(nèi),正和惜春相互嘲笑,忙湊上去道:“好妹妹,你們在說什么?叫我知道了也樂一樂。”
惜春扭頭看他,站起身,笑道:“二哥哥,林姐夫走了?”
寶玉扶著她坐下,笑嘻嘻地道:“四妹妹,你跟林妹妹住了幾日,越發(fā)有了林妹妹的風(fēng)范,你問我,叫我怎么回答呢?”
黛玉一聽,不滿地道:“好啊,到底你們是親姊妹,又來說我刻薄。”
寶玉連說不敢,賈母坐在上面已經(jīng)笑軟了,好一會方招手叫寶玉到跟前細問,發(fā)現(xiàn)寶玉言語處事很周全,心里不免欣慰好些,道:“衛(wèi)若蘭極有本事,人物又清雅,你常和他來往,不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問,總能知些世事,免得你老子娘常來羅唣。”
這話寶玉聽得最順耳,笑回道:“老祖宗說的是,我本來就和衛(wèi)若蘭有所來往,如今他成了林妹夫,越發(fā)好了。”單憑衛(wèi)若蘭素日為人,就知他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黛玉在一旁握著臉,唯有惜春不斷嘲笑,晚間回房猶不止息里。
蘭草置于臥室,紅梅便在外間,恐混了氣味,梅香透過繡線軟簾,隱隱傳入臥室,惜春嗅了嗅,側(cè)身對黛玉笑道:“林姐夫倒是好心思,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樣才好,不然誰知道是有心人還是無心人?也不知道二姐姐將來如何呢,聽說和二姐姐十分相配,只盼著他們能平平安安一輩子罷。瞧姊妹們來頑時見到紅梅知其來歷后的神色,真是什么樣兒的都有,最可厭的就是寶姐姐,長篇大論地拿著規(guī)矩來說這事。”
黛玉摸了摸腕上,發(fā)現(xiàn)卸妝時金釧忘記褪下來了,忙褪下來塞在枕下,回道:“你自己都說,和咱們不相干,只當(dāng)一陣風(fēng)從耳畔吹過即可。”
她不是那些只等別人付出自己卻沒回應(yīng)的人,婚約之下,此舉有何不妥?衛(wèi)若蘭贈紅梅,她便回以佳肴,有來才有往,以增情分。她和衛(wèi)若蘭本來就不是正經(jī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出自本意,此后理當(dāng)誠于心,無需扭捏作態(tài),否則容易讓人心冷,她才不在意那些閑話。若是衛(wèi)若蘭在意世人的眼光,覺得自己不合時宜,那就是自己看錯他了。
惜春不知黛玉心中千回百轉(zhuǎn),已經(jīng)想到了許多事,依舊接著先前的話道:“奇的是,寶姐姐和云姐姐說說笑笑,看著她們誰能想到那天的一場交鋒?”
黛玉回思寶釵和湘云攜手從園內(nèi)出來,莞爾一笑,道:“舊年我和云丫頭生氣,事后不也都和好了?姊妹間沒什么深仇大恨,過去就完了,她們一個寬厚,一個豁達,誰還記在心里頭?叫人知道了,她們倒不好在府里做人。”
姊妹二人閑話一回,酣然入睡。
次日早起,才梳洗完,就見玉釧兒帶著小丫頭捧著東西進來,對黛玉道:“林姑娘,快過年了,太太打發(fā)我送些東西給姑娘。”
惜春問道:“送了什么東西?”
玉釧兒笑道:“左右不過是兩套新衣裳和新首飾,四姑娘也有,彩云送去藕香榭了,倒是忘了四姑娘近來都和林姑娘一起住,不然我就一塊送過來了,免得兩撥人都累。首飾叫金匠打的,衣裳卻是太太房里的料子,我們幾個丫鬟親手做的,沒用針線上的人。”
黛玉一呆,一面道謝,一面問道:“府里前兒不是才做了衣裳首飾?大嫂子說是過年穿的,一人兩套衣裳一套首飾。怎么舅母又給我們做了?”
玉釧兒道:“這是額外的,不在份例上。”
紫鵑走來接過,惜春就著她的手看了一遍,道:“姊妹們都有?”
玉釧兒抿嘴一笑,道:“不算孝敬老太太的,林姑娘身份尊貴,是四套衣裳兩套金玉首飾,寶姑娘是客,是兩套衣裳和兩套金玉首飾,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是主,每人兩套衣裳一套金玉首飾,寶玉只有兩套衣裳鞋襪,別人都沒了。”
惜春奇道:“怎么沒有史大姑娘的?”
玉釧兒笑道:“何止史大姑娘一人?琴姑娘沒有,邢大姑娘也沒有,只有按府里份例做的衣裳首飾。這些都是太太的梯己,太太憑著心意,愛給誰給誰。”
聽了這一番話,惜春望向黛玉,黛玉攤了攤手。
玉釧兒一看就知她們是聰明人兒,拿著賞錢笑嘻嘻地走了。
黛玉和惜春翻看新衣裳首飾時,衣裳是大毛小毛都有,均是上用綢緞和上等皮子所做,繡工極好,金玉首飾更是黃金燦爛美玉無瑕,單是給黛玉的這一份,就不下五六百兩銀子,自黛玉惜春住在榮國府里,從未見王夫人出此手筆。
半日后,黛玉撲哧一笑,道:“難為舅母一番苦心,送首飾特特點明金玉二字。”心里卻喟嘆一聲,倚仗元春之勢,王夫人是愈加不怕賈母了。
姊妹二人去賈母房中請安,正遇賈母吩咐鴛鴦?wù)覗|西。
見到她們進來,賈母想了想,笑道:“你們是來得早,又來得巧,才叫鴛鴦收拾些壓箱底的好東西出來,你們一人挑幾件。”
聽到這句話,珍珠琥珀等人忙捧了匣子出來,呈到黛玉惜春跟前,開啟時透出珠光寶氣。
黛玉和惜春相視一眼,強忍著心中的好笑,各自挑了一件東西。
惜春仔細看了一會,挑了一副攢珠累絲孔雀金頭面,她手里沒錢額外置辦首飾,年年天天都是府里按例做的那些,都和迎春探春一樣,戴得久了心下也厭了。至于黛玉,斟酌后則挑了一對水色透明如鏡的翡翠手鐲和兩塊由鐲芯雕刻的佩飾。
賈母笑道:“到底是玉兒眼光好,雖說玉石里頭翡翠不如白玉碧玉,但是上等的翡翠也價值不菲,尤其是這樣的,百年難得一見。”
惜春好奇地看了幾眼,沒覺察出什么好處,把挑好的頭面交給入畫。
賈母似乎覺得少,又親自看了一回,挑出兩套頭面給惜春,幾件珠寶給黛玉,吩咐鴛鴦道:“這些送到瀟、湘館,叫云丫頭挑她喜歡的留下。”
鴛鴦斂容稱是,回來時只剩一半。
賈母和王夫人如此行事,倒便宜了一干姊妹,平白得了許多首飾,各自佩戴出來,愈見標(biāo)致,三春尤其歡喜,畢竟她們一年的月錢都不夠這些首飾的一零兒。
邢夫人對迎春道:“瞧見了,這才是婆媳之爭,明面兒上和和氣氣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私底下針鋒相對,各不相讓,一個看重云丫頭,一個屬意寶丫頭,有爭的時候呢!你婆婆不是老太太,你也不是二太太,出了門子以后就保持在家的性情,不必爭那些名利,只隨著你男人就行,他若能給你掙出個誥命,自然是你的福氣,若不能,你也別怨天尤人。”
迎春心里明白,一一稱是,含淚道:“母親和嫂子的心,我都知道,挑這樣的人家也是為我好,我沒本事,做不得當(dāng)家主母,逢事明白常常無計可施,若沒有母親和嫂子,哪里有我今日?因為沒有榮華富貴就怨恨母親和嫂子,我成什么人了?”
邢夫人滿意道:“你心里明白就好,別學(xué)云丫頭的做派,真真保齡侯夫人白養(yǎng)了她。”因那四大丫鬟戒指一事,以及她說只賈母王夫人房里是好的,自己早對史湘云不滿了。
迎春低下頭,唯唯應(yīng)是。
邢夫人道:“等過完年,你就從園子里搬出來,你年紀(jì)不小了,大約明年就得出閣,嫁妝我是管不得,到時候瞧你嫂子怎么打算。可惜了,你才住了不到一年,你搬出來,岫煙也不好繼續(xù)住下去,偏生咱們東院地處狹窄,擠不下。”
迎春想了想,道:“不如我常住太太這里,不提搬家二字,邢大妹妹依然能住在里頭。橫豎我就那么些鋪蓋衣裳,沒什么要緊東西。”這兩個月她和邢岫煙極好,相互都有照料。
邢夫人撫掌稱好,就此商定。
母女兩個正說著怎么收拾東西,小紅喜氣洋洋地走進來,道:“恭喜太太,賀喜太太。”
鳳姐天生巧嘴,既改過,認真和賈璉過日子,自然處處奉承賈赦和邢夫人,作為她的心腹大丫鬟,父親管著春秋兩季地租子,還是二管事,母親也是管家媳婦,小紅又聰明伶俐不像平兒那些人瞧不起賈赦邢夫人,因此在東院里人緣極好。
見到她,邢夫人就笑了,道:“喜從何來?”
小紅笑道:“明年九十月間添丁,豈不是喜事?”
邢夫人脫口道:“你這丫頭是說,你奶奶有喜了?真的有喜了?”
小紅點頭道:“千真萬確。前兒奶奶就懶懶的,只是不確定,不敢張揚叫人知道。今兒特特請了兩三個太醫(yī)來診脈,都說是喜脈。而且奶奶這一二年調(diào)理得好,身子壯健,胎也穩(wěn)當(dāng),幾個太醫(yī)連安胎藥都沒開,說不需要。”
邢夫人和迎春頓時喜出望外。
賈璉和鳳姐流露出孝順邢夫人之意,邢夫人無子無女,自然樂意以善意回應(yīng),他們這一房最擔(dān)心什么?不就是二房有長孫賈蘭,而他們一房只有一個巧姐兒。
巧姐兒就是大姐兒,秋天求劉姥姥給取的名兒,想借她的貧困壓一壓。
不獨邢夫人歡喜,賈赦得知后,也高興得跳了起來,茶碗落地,打了個粉碎,急急忙忙地叫來賈璉,又是吩咐,又是賞賜,東院里一片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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