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黛玉因記得“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那句回目,莫非應在此時?越發比別人留心,她離得遠,住在園子外,等她到了秋爽齋時,寶玉、寶釵、湘云、三春并李紈都在那里等著了,齊聲笑道:“又來了一個,若沒了她,詩社可就失色了。”
又都指著李紈對黛玉道:“她毛遂自薦,要掌壇。”
黛玉看了李紈一眼,忽而想起出宮前皇后的一番話,其中單指李紈和探春依從王夫人之意,必重寶釵,趁人不注意,眼光往寶釵和湘云臉上一溜,笑嘻嘻地道:“大嫂子年紀大,又是長,原該如此。不用說,我已知誰是魁首了,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惜春詫異道:“莫不是姐姐能神機妙算?”
迎春近來跟邢夫人學了些本事,也不若以往那般,聞言笑道:“你若不敢,誰敢呢?我就不信這詩還沒做,你就能猜出魁首來。”
寶玉最是好奇,纏著黛玉問是誰。
黛玉清了清嗓子,神色故作莊嚴,道:“我屈指一算,算得她是魁首。”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一瞧,不是別個,卻是寶釵。
寶釵只好笑道:“你這么個雅人兒,別具一番心腸,不知道做了多少令人拍案叫絕的詩詞歌賦,何苦在這里笑話我這不大懂的。”
黛玉道:“哪里是笑話,真真是實話,你若不懂,誰還懂呢?不信,走著瞧!”
說著,又興沖沖地建議各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取別號為佳。
眾人一想,極口贊同,李紈定了稻香老農,探春定了蕉下客,她原擬的是秋爽居士,取自居所之名,被寶玉笑話一番,方因愛芭蕉而定蕉下客,又被黛玉笑了一回蕉葉覆鹿,探春忍不住道:“你只管笑話人,哪里知道我給你想了一個極恰當的美號。”
眾人因問,探春道:“按林姐姐從前愛哭的性兒,定然隨娥皇女英一樣,想起林姐夫,淚灑在竹上成斑,變成湘妃竹,偏生她如今不愛哭了,又沒住在瀟、湘館里頭,取個瀟、湘妃子的別號竟有些名不符其實。于是,我忽然想起那日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話,他們稱林姐姐為絳珠,絳珠豈非血淚乎?又似不恰,倒不如叫她世外仙姝的妥當。”
聽了這一番話,眾人轟然稱妙,寶釵笑道:“極恰當,極妥當,林妹妹這么個人品模樣兒,有一無二,又無半分俗氣,可不就是世外仙姝?”
黛玉低頭不語。
一時李紈封寶釵為蘅蕪君,寶釵又笑寶玉是無事忙,寶玉自號怡紅公子,迎春惜春都不肯作詩,寶釵按照他們如今所居的住處隨便起了菱洲、藕榭,最后方到史湘云,急急忙忙地道:“你們也給我起一個好的。”
探春道:“云妹妹住在千竿翠竹掩映的瀟、湘館里,只是心胸闊朗不愛哭,也不好叫瀟、湘妃子,但云妹妹有魏晉風流,叫竹林游士如何?”
寶玉拍手道:“妙!竹林有七賢,極恰,云妹妹就是有竹林七賢灑脫不羈的性兒。”
寶釵笑道:“你也不多讀幾本書。”
于是,各人別號定下,又定了詩社的規矩,探春先起一社,擬海棠為題,點香為限,旁人都去苦苦尋思,只有黛玉或是倚著欄桿看院內秋色,或是和丫鬟嘲笑,或是輕撫梧桐,直到眾人念完了寶釵的詩,李紈推她的詩有身份,隨之念了寶玉和湘云交上來的稿子。
湘云與眾不同,一口氣做了兩首,眾人暗暗喝彩。
黛玉見他們都完了,才拿了紙筆一揮而就。
眾人看完,齊聲道:“好!該當以這首為魁!瞧她還神機妙算不能。”
黛玉心里卻想魁首絕不會是自己,也不會是連做兩首好詩的史湘云,果不其然,聽李紈說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
別人都沒接話,只探春道:“評得有理,世外仙姝當居第二,竹林游士第三第四。”
無論誰評,都是寶玉壓尾。
寶玉猶在亂叫斟酌,似是對結果不滿,旁人都不理他,黛玉向眾人道:“如何?可知我前頭的話不錯,今兒個海棠詩的魁首是蘅蕪君。”
寶釵忙倒了一杯酒,道:“謹以此杯相敬。”
眾人都是一笑,又限定每月初二、十六兩日作詩,起名海棠社,略用酒果,方各自散了。
黛玉一面往房里走去,一面思索今日“秋爽齋結海棠社”之景,新雅別致,各人詩詞都別具一格,雖不知原來命運該當如何,但她覺得自己應該叫瀟、湘妃子,而不是今日的世外仙姝。當然,寶釵第一定然不曾改變,這可是李紈和探春評出來的。
才回到房間,雪雁走過來道:“姑娘,吩咐的僧袍僧鞋都得了,業已收拾妥當。”
黛玉忙道:“可單獨給行虛小和尚做了?”
雪雁笑道:“做了,做了一身秋天的,又做了一身冬衣,我親自做的,冬衣夾層里絮著厚薄均勻的新棉花,棉鞋用的也是新棉花。距去年也有一年了,我想著行虛小和尚定然長高了好些,衣裳鞋襪尺寸都放大了些。”
黛玉點頭一笑,道:“極好,就這么著,二十五日一早去廟里。”
一語未了,賈母使喚人過來道:“老太太說,才叫人看了,二十五的日子竟不大好,不宜出行,請姑娘改作二十六日為佳。”
黛玉站起來聽完,道:“回去稟告外祖母,就說我知道了。”又命雪雁傳告眾人。
雪雁回轉時,不妨撞上在廊下撲棱的鸚鵡兒,不知是那一只鸚鵡屙屎,恰巧落在她肩膀上,氣得一面拿手帕子擦拭,一面罵道:“在老太太院子里,一個個的還不老實些兒,到處亂飛,屙在我身上倒罷了,落在別人身上,仔細叫人捉起來拔了毛!”
驚得鸚鵡四散而飛,其中一只嚷道:“姑娘,姑娘,雪雁欺負人!”
黛玉忍俊不禁,隔窗道:“你又不是人,哪里來的欺負人?雪雁說得不錯,你們既來了這里就講究些,可不能隨地排泄弄得別人滿頭腌臜。”
那鸚鵡倒也巧,隨即改口道:“欺負鳥,雪雁欺負鳥,雪雁欺負鳥。”說完,停在屋檐上,伸嘴理了理一身羽毛,正欲下來,忽見幾只麻雀從別處飛來,往屋檐下鉆,立刻撲了過去意圖阻止,嘰嘰喳喳,翻翻滾滾,好不熱鬧。
笑得黛玉忙叫劉嬤嬤揉腸子,呵斥了幾聲才拉開鸚鵡和麻雀之爭。
賈母在上房聽到鳥兒打架,拄著沉香拐,出來觀望了好一會,笑道:“好熱鬧,百鳥來朝,這才是興旺之象。”
黛玉忙出了房間,誰知卻落了滿頭的灰。
賈母見到,捧腹大笑,忙道:“你快別過來了,我身邊有人扶著呢,你愛干凈,趕緊叫人燒了熱水,仔細洗洗頭、洗洗澡,洗完過來吃飯。”
黛玉方告罪回房,洗頭洗澡。
晚飯后,臨睡之先,湘云今日作詩未曾十分盡興,便想著做東再起一社,拿白日里海棠社里限定的作詩的日子不當一回事,打發人告訴各處說自己明日在園內擺螃蟹宴,請眾人吃螃蟹、賞桂花、做菊花詩,連同賈母等人一起。
黛玉十分納罕,忙問過來傳話的翠縷。
既要請賈母等人,史湘云自然派遣最得力的丫鬟來正院,順便來黛玉房里。翠縷原是榮國府的家生女兒,和紫鵑等人都一處長大,極是親密,聞得黛玉問,便笑將緣故道來。
原來史湘云想做東的消息先送到了蘅蕪苑,寶釵知道后便去瀟、湘館找湘云,擔憂她手里沒錢,又怕保齡侯夫人抱怨她,又不能為做一回東道就回保齡侯府問嬸娘要錢,也不能問賈母要,說得史湘云也躊躇起來,一時不得妙策,寶釵建議她索性拿螃蟹做主菜,自己家下人田里養著極好的肥螃蟹,叫他們送幾簍來,另備些果碟酒水即可,后者亦是寶釵一力承擔。
翠縷來時,姊妹二人正在擬菊花題。
黛玉失笑道:“本是姊妹們的頑笑,經你們姑娘和寶姑娘這么一弄,倒成大場面了。”
翠縷道:“就是這么說,我心里也納悶兒呢。三姑娘跟我們姑娘一樣,手里都沒錢,幾個月才攢下幾吊錢,今兒三姑娘弄的那詩社只幾樣果品酒水,沒見誰嫌棄,誰稀罕吃那點子東西?怎么到寶姑娘嘴里竟變成這樣了,偏我們姑娘有興頭,感激得不得了。”
說完,徑自去了。
黛玉這里一宿無言,次日早起,湘云親自來請賈母等去賞桂花。
人一多,話便多,本來清清靜靜的園子瞬間熱鬧異常,黛玉隨著賈母略吃了一點螃蟹的夾子肉,揀了個小巧的海棠蕉葉凍石杯自斟自飲了一杯酒,便去看墻上綰著的題目,拿起筆連續勾了三個題目,不多時就做出來了。
經謄寫后評選,黛玉一舉奪魁,前三甲皆是她做的詩,旁人都贊公道,黛玉心里雖然極是得意,嘴里卻少不得謙遜一番。
接著吃螃蟹,又做了一回螃蟹詠,這回卻是寶釵做出絕唱。
寶玉仍是壓尾,不以為意。
新近在丫鬟中風頭正盛的小紅走過來,因說鳳姐服侍賈母等,不曾好生吃,特特地來要東西,湘云忙叫人裝了十個極大的螃蟹,小紅叮囑道:“奶奶說了,多拿幾個團臍的。”
眾人和小紅不熟,裝好后也沒留她。
吃喝時,眾人不免想起平兒來,李紈道:“那是個好丫頭,我原說她好體面模樣兒,誰見了不說是奶奶太太,偏生落在屋里使喚,命著實不好,誰知她竟是有福氣的,早早兒地出了府,做了正經的掌柜娘子,再過幾個月,她那兒子都周歲了,也不過來給咱們磕頭請安。”
湘云道:“可不是,上回我送幾個姐姐戒指,原想給她的,誰知她不在,便給小紅了。”
迎春卻道:“這話卻不對,平兒便是進府來,也是該給二嫂子請安,再往上就是老太太和太太們,咱們這里見不見她都無妨。”
李紈聽了笑道:“聽聽,這才多久,就知道護著嫂子了。”
迎春低頭一笑,擺弄眼前的酒盅,又親自掰了一個螃蟹。鳳姐雖待邢夫人態度依舊,到底不如以往那般目中無人了,眼里心里只顧著王夫人了,她偶爾也去東院里請安,見迎春跟邢夫人學習如何管家理事,少不得湊了一回趣兒,她是嘴甜心巧之人,一來二去,婆媳姑嫂倒是比往日親密了幾分,她也想著迎春說一門對賈璉有益的好親事。
迎春本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嘗到了甜頭,膽氣愈壯,也便不再退縮,對邢夫人和鳳姐都上了心,每常閑了,做些精致針線給她們婆媳和大姐兒送去,今兒聽李紈的話,如何不清楚李紈總是在眾人跟前抬舉平兒卻貶鳳姐的心思。
眾人聞聲見狀,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放在心上。
邢夫人和鳳姐知道了,都在自己屋里對心腹大丫鬟道:“不枉疼她一場,也知道在人前說幾句人話了。”由此可見,婆媳二人對迎春先前的不滿。
第二天賈母還席,來了一個劉姥姥,跟著又熱鬧了兩天,等不到結束,黛玉就啟程出京。
那幾只鸚鵡自然隨行。
可巧秋圍在即,御林軍再次巡山戒嚴,劉嬤嬤下車同云青說明緣故。
云青想了想,對著黛玉之車行了禮,溫言道:“皇后娘娘交代了,倘或靜孝縣主來廟里祭祀林公,仍叫縣主上山,等到秋圍時接縣主下山去看狩獵。”
車內陪伴黛玉的紫毫代黛玉致謝。
上了山,進了廟,見過百苦大師等人,黛玉依舊入住先前的住處,行虛小和尚過來聽喚,攥著黛玉給他的糕點,笑道:“檀越,上回那位男檀越昨兒也來了,住在師父的禪院里,師父吩咐小僧跟檀越說一聲,仔細沖撞了倒不好。”
黛玉便知是衛若蘭了,含笑答應,忙命人將僧袍僧鞋分送各處,一秋一冬兩套衣裳單給行虛,叫小太監送去。
行虛眼圈兒一紅,哽咽道:“小僧舊年才穿了新衣裳,沒想到今年還有新衣裳穿。雖然師父教導小僧說不能為外物所擾,但是小僧仍然歡喜得很。”
黛玉摸了摸他的光頭,笑道:“你還小,不嘗遍紅塵滋味,如何出世入門?”
行虛一想不錯,便不再因得到新衣心生歡喜而憂了。
行虛走后,黛玉重新更衣梳洗,正擦拭濕漉漉的頭發,忽見鸚鵡兒撲棱棱地飛來,大叫道:“壞人!壞人!壞人來了,姑娘快躲躲!”
黛玉納悶道:“什么壞人?你們原是這山廟的鳥兒,廟里哪有什么壞人?”
驀地想起這幾只鸚鵡抓的金冠,莫不是這壞人說的是金冠之主?仔細想想,廟里除了自己這一行人,也只衛若蘭了。念及于此,黛玉忙將自己的猜測說給劉嬤嬤聽,問道:“那個金冠嬤嬤帶來了不曾?若帶來了,叫小太監拿去問問,趁早兒還了。”
劉嬤嬤自告奮勇地道:“這事不能叫別人知道,我去。”
那金冠黛玉不許進自己屋里,劉嬤嬤就收在自己房里,又怕留在府里叫人看到,出京時就帶過來了,裝在盒子里拿到衛若蘭所居之所。
衛若蘭吃了一驚,難掩心中喜悅,作驚訝之態道:“前些日子確有一只鸚鵡趁我不妨抓了我的冠去,原來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想到這里,衛若蘭心里暗贊那幾只鸚鵡,好鳥兒,不愧是好鳥兒,明兒弄些好食物與它們吃。
劉嬤嬤卻有些不信,道:“是在我手里。公子那冠是什么模樣?有什么精奇之處?”
衛若蘭聞言笑道:“也沒什么精奇之處,金子還罷了,分量輕得很,也就工藝精巧,倒是上頭鑲嵌的一顆紅寶石略重些,乃是陛下賞了給我的。”
劉嬤嬤聽了,方打開盒子。
衛若蘭看過后接在手里道:“正是這個,我道再也尋不回來了,心里可惜了好幾日,天緣湊巧,竟在林姑娘手里。只是我心中有一個疑惑,那鸚鵡抓了我的冠去,怎么反倒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林姑娘又怎么知道是我的?”
劉嬤嬤尚未回答,就聽窗外鸚鵡道:“壞人!壞人!嬤嬤快跑!”
劉嬤嬤指著窗外道:“這幾只鸚鵡兒和我們姑娘熟,常從鐵網山飛到京城里找我們姑娘頑,故那金冠落在我們院子里。又因它們天性通靈,認出了公子,我們才知道。”
衛若蘭感激不盡,隨手將盒子放在旁邊,向劉嬤嬤道謝。
劉嬤嬤道:“我也有一個問題請公子解惑。”
衛若蘭忙道:“嬤嬤請說。”
“好好兒的,這些鸚鵡口稱公子壞人作甚?雖知它們如今平安,但是我們養了它們這些日子,最怕被人捉了去。”劉嬤嬤瞅了衛若蘭一眼,猜測其中緣故。
鸚鵡隔窗道:“壞人!壞人!壞人捉我!”
劉嬤嬤眸子里閃過一抹精光,衛若蘭心叫不好,道:“先前瞧著這幾只鸚鵡眼熟,正好一門輕功大功告成,就想試試功夫,才捉了它們,見是廟里的鸚鵡,喂了一頓食水就放它們走了,也是那時抓了我的冠以作報復。”
得到解答,劉嬤嬤不再逗留,懇切地道:“既如此,明兒還請公子對它們手下留情。”
衛若蘭自是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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