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然,劉嬤嬤亦不完全明白黛玉心性。小說し
黛玉所惱者,并非自恃傲氣就覺賈家挑三揀四,她也不過是個伶仃的尋常女兒,唯一的外祖母做主終身大事亦屬平常,她只惱亡父臨終前已送書信一封,婉拒外祖母的雙玉結(jié)親之說,且她正身處孝期,外祖母自作主張,與王夫人打擂,叫外人都知道了,自己成什么人了?
李明耳既有此說,顯然外人均知賈母屬意木石姻緣,王夫人青睞金玉良緣。
別說自己只有一張嘴了,便有十張嘴,也是說不清道不明,旁人只道自己也是有意的。
黛玉如今眼界闊朗,不局限于小小宅門之內(nèi),又常聽各家各戶的許多消息,雖知寶玉的見識心性在其中仍是數(shù)一數(shù)二,但她不覺得出閣才是人生盡頭。
世上哪個王孫公子不是姬妾成群,唯知淫樂悅己?分明似賈赦賈政賈璉者多,似寶玉那般善待女兒者寥寥無幾,更別提還有許多為了姬妾丫頭作踐妻兒,導(dǎo)致妻兒生活連大戶人家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她又沒有親生的父母強(qiáng)硬的娘家為自己費心撐腰,也沒有像史鼐夫婦一樣的長輩,若是自己命不好,遇到上面說的人家,再遇到一個刻薄的婆婆,受其折挫,真真不知道活著有什么趣兒了,倒不如清清靜靜地一個人,死了也是清清白白。
況且她與寶玉只有從小養(yǎng)出來的兄妹情分,并無旖旎情思,亦未曾想過木石姻緣。她惱寶玉和寶釵親密,與湘云惱自己和寶玉的根由一樣。
想到這里,黛玉腮上忽然掠過一絲自嘲之色,隱隱又帶著三分凄然,苦笑道:“我這又是作什么?我不過是倚仗亡父恩蔭方有此怒,若無這些,只怕孤苦伶仃如我,得寶玉一絲的善待和敬重,也生出和寶釵一樣的心思。”
劉嬤嬤聞言一呆,怔怔地望著黛玉。
黛玉卻笑了,說道:“嬤嬤仔細(xì)想想,若無恩旨,我哪里來的如此自在?又如何聽見外面的風(fēng)波迭起?想想寶玉之為人,再瞧瞧各家各戶朝三暮四眠花宿柳的王孫公子,姊妹們丫鬟們愛和寶玉頑,焉不是他脾性好,又心無雜念,便是惱了,過一時就丟開了。”
劉嬤嬤想了想,真真是這么個道理,她笑道:“姑娘倒對寶玉推崇備至。”
黛玉笑道:“世人都錯看了寶玉,連這里的老爺太太都不懂,我自小兒和他一起長大,若和世人一樣的心思態(tài)度,白瞎了和寶玉這些年的兄妹情分。”
姊妹中,寶玉獨對黛玉深敬異常,并非無理。
說畢,又笑道:“至于外祖母和二太太打擂的事兒,不用去管。外祖母心里頭明白木石敵不過金玉,二太太便是其中的原因,不然早就做主了。嬤嬤細(xì)想,這些日子何嘗聽外祖母說過什么了?我是外祖母嫡親的外孫女,和寶釵相比外祖母自然疼我,不過都是下人因此事而揣測,實則進(jìn)宮和賢德妃說這些事的人都是二太太,而非外祖母。”
劉嬤嬤點頭道:“倒是這個理兒,老太太雖說年紀(jì)大了,心里頭卻明白,只是如今說話不如管家太太的有用,索性就不去惹人嫌了,反倒讓姑娘難做。”整個榮國府里若說善待黛玉者,除了寶玉,便是賈母了,雖然仍有疏漏和私心,但較之其他人已強(qiáng)了十倍。
迎春不說了,自顧不暇。
探春只顧著嫡母心思,亦與李紈近釵遠(yuǎn)黛,言談間可見。
惜春年紀(jì)最小,性子古怪,又是寧國府的小姐,和榮國府不相干,也只是因?qū)W畫和黛玉相契,并不攙和進(jìn)榮國府里的黛釵之爭。
鳳姐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原先倒是處處順著王夫人的心意,未曾對黛玉用心,近來也許是察覺到了王夫人的大智若愚,瞅著自己夫婦的前景不好了,當(dāng)機(jī)立斷地開始對王夫人陽奉陰違,轉(zhuǎn)頭對黛玉用起心思來,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兒。
王夫人自然偏向?qū)氣O,從黛玉進(jìn)府時就給了下馬威,邢夫人是隔房的伯母,更不管了。
至于下人們,當(dāng)初掌權(quán)的四大丫鬟走了一個平兒,剩下鴛鴦、襲人和金釧,哪個將黛玉放在眼里了?都是聰明有心思的人物。金釧不用說了,王夫人的丫鬟自然遵從王夫人之意。作為賈母跟前的執(zhí)事大丫鬟,鴛鴦?wù)f話辦事比主子們還體面,也沒見體貼賈母,在府里額外照應(yīng)黛玉,哪怕對下人吩咐一聲對賈母提醒一聲也是好的,偏沒這個心,反倒和襲人是莫逆之交,而那襲人又是處處奉承寶釵,背地里對黛玉說三道四的人,沒少在史湘云跟前抱怨。
頭等的下人們是看主子臉色行事,下等的下人們則是看頭等下人的意思,然后就是視主子之軟弱可欺。鴛鴦襲人金釧對黛玉那樣,也難怪府里頭的下人們都極口夸贊寶釵,反說黛玉刻薄。真真是好笑,黛玉只跟姊妹們拌嘴,何曾刻薄哪個下人了?
這時聞得賈母要給寶釵做生日,叫了鳳姐去,給了二十兩銀子治酒席,鳳姐推說擔(dān)憂大姐兒之病不肯接手,李紈是寡婦,三春是年輕小姐,只得王夫人自己接了手。
不想,因這事,不到半個時辰,府里頭都說賈母疼寶釵越過了黛玉。
劉嬤嬤聽到這個說法時,險些笑出聲來。
賈母出的那二十兩銀子連治酒席都不夠,依她看來,賈母是提醒薛家寶釵年紀(jì)大了,該說親事了。賈母對薛家以及對寶釵之不滿,可見一斑,只怕不起雙玉聯(lián)姻之心,也不愿和王夫人一條心的寶釵進(jìn)門。何況寶釵生日預(yù)備的酒席東西都是按照黛玉之例而來,因是及笄之年的整生日,又是王夫人做主,方在舊例上增了些東西,往年黛玉不曾大作生日也不過是因年紀(jì)小,且在孝期里頭。若因單獨給寶釵過生日就說賈母偏疼寶釵,那話十分的不可信。
黛玉聞得劉嬤嬤的分析,莞爾一笑。
彼時湘云正住在賈家,本打算回家,聽賈母說寶釵的生日到了方又住下,命人回家取兩色針線做壽禮。這回倒不像上回那樣住在黛玉房內(nèi),賈母安排她住在自己的暖閣里,前兒才因?qū)氂衩ё策M(jìn)房,又因用湘云洗臉的殘水凈面,又叫湘云給自己梳頭,惹怒了襲人,后者和寶玉鬧了好一番閑氣,致使寶玉又做文章,又抬上來一個水秀的小丫頭做細(xì)活,名喚四兒。
原是小事,這兩日賈母院中人人都知道了。
黛玉暗叫僥幸,寶玉原是先來自己房間,連門都沒進(jìn),就被在門口喂鳥的紫毫給擋了回去,然后方轉(zhuǎn)身去湘云的暖閣里。雖然說寶玉莽撞源自天性,并沒有懷著壞心,但自己卻是女孩兒,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在彼此的臥室出入自如。
劉嬤嬤紫毫等人自不必說,處處嚴(yán)防死守,但榮國府中的下人們卻向來不阻止寶玉的行為,因此經(jīng)過那件事后,黛玉特特叮囑了紫鵑雪雁等人一番。
她房內(nèi)本就不生是非,如今愈加整肅了。
聽說湘云再住幾日,黛玉忽然想起這件舊事來,叮囑劉嬤嬤道:“悄悄地叫人閉嘴,別學(xué)那長舌頭處處說人是非。當(dāng)時發(fā)生這事時不知道云丫頭說親,今兒聽說她叔叔嬸娘好容易給她擇了一門親事,又是文武雙全的才俊,別傳到人家耳朵里,對云丫頭不好。”
劉嬤嬤哼了一聲,道:“姑娘如此待她,她又是如何待姑娘的?沒見她得到薛姑娘什么好處,倒處處拿著姑娘說姑娘不如人家。”
黛玉笑道:“她是她,我是我,原是我笑她,如今為這一點子小事記恨,好沒意思。”
劉嬤嬤方點了點頭,道:“咱們身邊人向來不多話,姑娘不用擔(dān)心他們往外說,然而這府里就像寶玉那房里,悄悄話都瞞不住,何況這件大事?本來是小事,偏因襲人一頓氣惱,拘了寶玉一天,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想李明耳連湘云搶白黛玉的一點子小事都說給長泰帝聽,何況這樣的事情?錦鄉(xiāng)侯家的公子韓奇是勛貴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長泰帝有意重用。
長泰帝對太上皇處處包庇的勛貴世家不滿,只是不滿那些胡作非為、尸位素餐者,對衛(wèi)若蘭、韓奇、陳也俊這些年輕有為的王孫公子卻很看好,似有重用之意。
劉嬤嬤本在皇后跟前服侍,又和長泰帝跟前太監(jiān)交好,頗明長泰帝心思。
黛玉聞聽詳細(xì),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倘或紫毫當(dāng)時沒攔住寶玉,任其出入自己的臥室,縱使自己不像湘云那樣在說親,不如湘云遭遇此事的影響深遠(yuǎn),但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夠自己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待自己甚好的皇后了,湘云這事也不知道外頭怎么編排呢。
念著姊妹情分,在賈母房內(nèi)用過午飯后,黛玉悄悄拉了湘云衣襟一下,至自己房中提醒了幾句,也沒說別的,只說彼此年紀(jì)大了,不是小時候,和寶玉之間凡事避諱些。
不料湘云卻道:“林姐姐幾時變得如此俗不可耐了?姊妹之間生疏客套,那成什么了?”
黛玉納悶道:“我也不曾說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話,更不曾學(xué)你寶姐姐說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沒叫你遠(yuǎn)著寶玉不和寶玉一處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如今不比從前了,親事都定下來了,就等著過禮了,難不成還跟小時候一樣和寶玉坐臥不忌?像前兒寶玉進(jìn)你臥室那事兒,不管是洗臉還是梳頭,我自知道過在寶玉而不在你,但外人可不知道內(nèi)情,如果叫錦鄉(xiāng)侯府知道了,有你什么好處?”女孩子理應(yīng)自尊自重,怎么就成俗不可耐了?
湘云頓時漲紅了臉,又羞又氣,脫口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府里頭除了跟老太太提過那么一句,別人都不知道呢!”
聽她語氣里隱含指責(zé)之意,黛玉也不高興了,板著臉道:“錦鄉(xiāng)侯府請冰人登門求親,又不是機(jī)密,南安太妃做媒也是人盡皆知,我身邊常有太監(jiān)去外面,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府里無人知曉,不過是府里前些時候忙著賢德妃歸省一事近來又忙著吃酒唱戲所致,等納采問名納吉時,熱熱鬧鬧的鼓樂之聲響起,人人都知道了。”
湘云聽了,低頭不語。
黛玉自認(rèn)心意盡到了,就不再提起,拿出新近畫的油畫出來。
寶釵在窗外看到黛玉站在畫架前,湘云坐著,經(jīng)人通報一聲,和寶玉并肩而入,看到黛玉隨筆涂鴉的果盤兒,上有鮮果數(shù)枚,寶玉忍不住贊道:“這是西洋畫?顏料放了特有的油是不是?畫出來的畫兒,層層遞進(jìn),色澤絢麗,竟跟真果子在眼前一樣。”
黛玉猶未言語,便聽寶釵笑道:“也不是只有西洋人有油畫,咱們也有用油作畫的先例,只是不曾流傳開來,不如水墨工筆等技法那般人盡皆知罷了。”
湘云贊道:“姐姐果然博學(xué)廣聞。”
黛玉看了寶釵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寶姐姐常說我們女孩子不該多讀書,理當(dāng)以針黹女工為主,怎么自個兒卻看了許多書,連冬天喝冷酒不好都知道。”也忒表里不一了,偏湘云處處推崇于她,恨不得有這樣一個嫡親的姊妹。
寶玉聽她提起舊事,忍不住咳嗽一聲,道:“快去老太太房里等著晚飯,老太太有話說。”
晚間賈母問寶釵喜聽何戲,喜吃何食,寶釵素知賈母喜熱鬧之戲,愛甜爛之食,便依賈母的喜好說出,果見賈母十分歡悅。
劉嬤嬤陪侍黛玉身邊,聞聲暗嘆,無怪乎寶釵深得下人之心,單是這份周密的心思就能看出她的為人處世,賈母的二十兩銀子難免有輕視之意,她卻考慮周全,以討賈母歡心,若是黛玉遇到這樣的事情,便不會如此體貼了。
次日賈母送衣物玩禮過去給寶釵,黛玉亦隨分而行。
展眼就是二十一日,黛玉早起時將窗外鸚鵡繪于油畫上,見寶玉來尋,方去賈母院中,內(nèi)院里已經(jīng)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屋內(nèi)用飯的桌前,笑語之聲此起彼伏。
寶釵一改先前只穿樸素家常衣裳的作風(fēng),今日穿了一件顏色鮮艷的五彩緙絲大紅對襟褙子,淡掃青黛,薄施脂粉,高高的發(fā)髻上簪著兩股金簪,流蘇蕩漾,不再是小女兒模樣,愈加顯得明媚嬌艷,嫵媚風(fēng)流,冠于眾人之上。
寶玉早看得呆住了。
黛玉抿嘴一笑,示意坐在自己旁邊的湘云看寶玉的呆樣。
湘云見狀,也是一笑,隨即想到寶釵待自己厚道,忙住了嘴,岔開道:“林姐姐,你素日都在屋里做什么?今兒大家都早早地來了,就不見你,還得二哥哥去請。”
黛玉聽了,似笑非笑地道:“果然是個好妹妹呢。”
賈母坐在上首聽到,看了坐在黛玉下首的湘云一眼,慈愛地道:“云丫頭,飯還沒送過來,你姐姐可沒來晚。再說,你姐姐忙得很,天天早上起來讀書用功,哪像你二哥哥除了吃就是睡,不見做一點正經(jīng)事,只顧著和姊妹們頑鬧。”
寶玉回過神,吐了吐舌頭,嚷著餓了,叫人擺飯。
飯后點完戲至酒席,黛玉挨著賈母坐,湘云仍舊挨著黛玉坐,接下來是寶釵、寶玉,次席是三春隨著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媽同坐,鳳姐不在,李紈立在旁邊服侍賈母。
戲曲開唱,聽寶釵念寄生草給寶玉知道,又聽寶玉贊她無書不知,她面上笑容極盛,黛玉忍不住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別以為只有寶釵一個人知道這些戲曲詞藻,天天在姊妹跟前顯示自己的博學(xué),
看完戲,將散時,賈母因深愛兩個小戲子,一個小旦,一個小丑,命人帶進(jìn)來,細(xì)看時莫說賈母,便是黛玉等人亦覺得這些戲子可憐,尤其小旦齡官面薄腰纖,眼顰秋水,竟和自己有些仿佛。問及年紀(jì),齡官十一歲,和黛玉探春湘云同年,小丑卻才九歲,一團(tuán)兒孩氣。
賈母命人賞賜肉果串錢,帶她們下去。
可巧鳳姐剛過來,碰到意欲退出去的兩個戲子,忍不住指著齡官笑道道:“這個孩子扮上去活似一個人,我今兒才看到,你們再瞧不出來。”
聞聽此言,寶釵心里知道她說的是黛玉,便只笑而不語,不接話,寶玉是猜到了不敢說出口,二人都聽出了鳳姐不叫人說的意思,唯有湘云最是心直口快,無所顧忌,接口就笑著說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樣兒。”
寶玉既驚且慌,忙與她使眼色。
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xì)看,果然與黛玉極像,都笑了出來,連說相似。
黛玉聽鳳姐提起時面上已現(xiàn)不悅之色,再看寶釵之笑、寶玉之神色,再聽湘云與之相和、眾人之贊同,以及周圍眾人之附和,仿佛席間所有人都如此,竟無一人出口指責(zé)鳳云二人之失禮,猛地站起身,冷笑道:“我原是無依無靠,專供你們?nèi)⌒Φ摹!?br />
隨后向賈母告罪一聲,拂袖離去。
劉嬤嬤落后一步,跟上黛玉前點了點頭,感慨一聲,道:“原來這就是侯門千金的體統(tǒng)氣派,老奴今兒才算見了。”
賈母臉上已經(jīng)沒了笑容,望向眾人的眼神里帶著點點寒意。
眾人贊同湘云的說法,一是她說的是事實,二未嘗不是因為湘云身后一門兩侯,且又因黛玉從不曾在榮國府里趾高氣揚(yáng)彰顯身份,便忘記了黛玉已經(jīng)今非昔比,不是可以任人作踐的伶仃丫頭,再看賈母的神色,暗自后悔不迭,鳳姐忙追上去賠罪。
湘云年紀(jì)幼小,不知其中利害,抱怨道:“我就跟著鳳姐姐說了一句實話,林姐姐怎么就氣得走了?也太小性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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