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瘋婦人篇 二
猴子的觀察,從第二天清早就開了。
天剛蒙蒙亮,齊府的一扇偏僻的小門就開了。低調而隱秘地請進來一位戴著葛方巾,留著山羊胡子,八字眉,年紀大約五十左右的大夫。
一個婆子引著他往西苑的石路去了。
這個就是張大夫。據說這是個名醫――最重要的是嘴極嚴。
到了西苑,門吱呀開了一條縫。婆子客氣地引了張大夫進去。
張大夫到了西苑,被帶到內室,幾個強壯的婆子虎視眈眈。
林氏的院子里,從來是強壯的婆子多過丫鬟。
坐在那的林氏,照舊例,穿著色調暗沉的高領長沃,密封得脖子一點肌膚都不露。
張大夫進來時,她正按著巾子,輕輕地、十分克制地擦著雪白肌膚上的汗。
張大夫進來了。林氏只是瞥了他一眼,是她慣常的那種靜靜地,涼涼地神色。卻一句話都沒有。
只有林氏身旁的一個仆婦,笑著迎上前去:“麻煩張先生了,我家夫人的老毛病,您是知道的。”
張大夫拈著胡須:“好說。老規矩。”
幾個仆婦互相看了眼,就輕車熟路地退了出去,退出了內室,站到了屏風后等著。
留夫人和一個男人在室內,這看起來是不妥當的。
然而這樣已經十年了。她們都習慣了。作為全家都篡在府里的家生子,更不敢亂嚼舌頭。
據說夫人的臆癥只有近距離望聞問切,仔細把脈,才看得清。
老爺都不說什么,她們也就沒什么好說。
內室,屏風后,
張大夫開始問起來:“夫人,您覺得頭哪里疼呢?”
林氏不說話。
“舌頭可伸出來看看?”
林氏依舊不回答。
“你有哪不舒服?”
林氏冷眼看著他。
“您臉色蒼白,似乎熱得過了。怕毀影響診脈的效果,不如松一松領口先散散熱?”
張大夫看著沉默的林氏,開始心猿意馬,小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不住往她封得徹底的領口看。
林氏終于開口了,她說:“我沒病。”
張大夫笑了笑,山羊胡一抖一抖:“您說了不算。要診了才知道。”說著就伸手要去摸上林氏長年縮在衣袖里,而雪白的手腕。
林氏把手袖著,絲毫不讓他碰到,靜靜地看著他:“你當知道,齊子成――哼,那人為什么這么多年都讓你一個男大夫進內室來?”
張大夫有些愕然地看著她,假笑:“您說什么?”
她輕輕地笑了:“啊,齊子成說我是有病的。可是他也知道,我就是犯了病,也是看不上你這種的――大夫閣下。”
張大夫被激怒了。他倒豎起眉,盯著林氏,瞇起眼,抖了抖山羊胡,加重語氣:“夫人,您又犯臆癥了。”
林氏像落葉一樣,輕飄飄地啊了一聲,竟然憂郁又涼絲絲地冷笑:“齊子成不就等著這個結果嗎?大夫,這十年,您總是――總是我家老爺的知音。”
隱身在屏風里的猴子,看著張大夫又一次怒氣沖沖地出門了,臨出內室,要見幾個仆婦了,他才迅速換了一張憂愁的臉:“唉,夫人的臆癥又重了。我開些藥,再吃吧,能稍稍壓抑幾天。”
幾個仆婦連忙送他出去。
齊老爺聽了張大夫的診斷,長出一口氣,帶著隱隱的、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滿意:“果然……果然是臆癥又重了。虧她還整日說自己沒病。”
“來人――重謝張大夫,果然是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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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萱這天起來,一摸枕頭――發現猴兒簪又不見了。
猴子準是又跑到了府里哪里去發呆瞎混。
因為久久不見它出過事,它又從不離開齊府,因此齊萱暫且并不擔心它。
她想到的另一件要命的事――是今天又到了去向林氏請安的日子。
這簡直是折磨。
幸而她昨天剛發了病,今天請張大夫來看,要折騰大半天。所以自己可以到黃昏再去西苑。
齊萱想了一通,還是爬起來整妝,不情不愿地打理自己。準備先讀一會書,挨到快中午再去。
慢慢地,書翻了一遍,再看也看不出花來,又聽說那大夫已經走了,齊萱才不情愿地去往西苑。
她剛進去,就聽見一聲常人不易察覺的哎喲聲――是猴子!
它居然跑到林氏的居所來了。齊萱偷偷往那個聲音發出的方向狠瞪了一眼,轉身恭恭敬敬面向林氏:“女兒給母親請安。”
今天林氏卻沒有再說什么挖眼睛的瘋話。她只是說:“好孩子。過來――我看看從江南回來,可瘦了沒有。”
齊萱低著頭,慢慢磨蹭到她跟前。
林氏正要說話,內室的簾子忽然被掀開了,一股發臭的藥味涌進來,一個高大的仆婦端著一碗還發著熱氣的藥,低眉道:“夫人,您該吃藥了。”
林氏蹙著眉,淡淡道:“放一邊罷。”
仆婦恭順道:“老爺說,一定要看著您喝完。”
林氏憂郁的捂著嘴咳了一聲,喘出氣來,才說:“屋里這樣,哪有倒藥的地方呢?”
仆婦不為所動:“您喝著。”
林氏蹙著眉,嘆了口氣,端起碗,還是以袖掩著,一口喝盡了。
仆婦這才恭敬地要退出去了。
林氏卻叫住她:“將我的那盆花拿來。”
“哪盆?”
“墻角那盆。”
“夫人,可是,那花……”
“我就要它。拿來。”
仆婦只得去了。
不一會,仆婦拿進來一盆已經全數枯得蔫蔫得花,放在林氏跟前。
那花枯得很難看,盡管還勉力開著,但枯藤黃葉,簡直像是一株植物的遺體。
林氏卻撫著那花的枯葉,極愛惜地撫摸著,像是撫摸自己的孩子:“多美麗呵。我的小可憐。”
語調輕柔,充滿憐惜。
說著,林氏抬頭向齊萱笑了笑:“我的小可憐。萱兒,你看看它,多美呵。”
齊萱不覺得。她看了一眼那些枯枝敗葉,覺得林氏審美可能有些問題。
她匆匆應付著,然后匆匆就走了。
她走了,猴子還留在那隱身繼續觀察。
室內獨自坐著了。發了一會愣,林氏拿雪白的手,開始撥起花盆里的土。
她從袖里掏出一個小皮囊子,把里面吸透了藥水的皮紙和藥渣,一起倒盡了花根部的泥土里,再輕輕蓋上。
然后她又愣了一會,才俯下身子,輕吻了一下那枯萎的葉子。
“小可憐。”她嘆息著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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