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程璋
日子總是指尖砂,不經意間全部溜走。
白汐閉上眼睛往下墜,直接就墜到了河床的最底部。墜到了最深沉的長眠當中。
她也很累了。這一睡下去,就是萬事不知了。外面的好的,壞的,男的,女的,都和自己毫不相干了。靜靜等待歲月,再給鈞窯碗鍍上一層更厚的包漿。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了一點點要蘇醒的念頭,但是時機不夠。
真的把她再次喚醒的,是一次大洪水。
鬼知道黃河一年泛濫個幾回。這一次,好像泛濫的過了頭。船閘開閘泄洪,激烈的水流把鈞窯碗沖出了那個洞天福地。沖啊沖啊沖,一路上磕磕絆絆的,就這么把她給弄醒了,卻發現自己流的速度比坐火車還快。
水流過后。她落到一具白骨旁邊。黃河里有尸體不奇怪,但這不是剛死的人。而是死了很久的人。具體一點,大概是民國那會兒的人。之所以能認出來這是民國那會兒的人,是因為她看到這人的身邊放了一把雪楓刀。
雪楓刀是抗日名將彭雪楓所設計的一種馬刀,紅白兩黨的騎兵都有裝配。刀身頎長,刀背輕薄,鋒利異常,1942年洪澤湖戰役以后很流行。這把雪楓刀刀身早已經爛掉。但鯊魚皮的劍鞘也沒那么容易腐蝕,所以她能很快辨認出來。
白骨的中間,有個小小的鐵函,被五根白生生的手指按壓在肋骨中央?礃幼樱@是他拼死要守護的東西。
白汐知道,這人,這軍刀,這鐵函,該是和自己有緣。所以才會跨過黃河來相會。她很想打開看一看鐵函里面是什么東西,但現在做不到。
黃河水很渾濁。水下幾十米,更是四面黑沉,一點兒光線都照不透,聲音也穿不過來。但是憑借著“靈力”,她能看到周圍的東西。最?吹降氖切◆~游來游去,都是單調的銀灰色。還有螃蟹,蝦子,螞蟥等土色的小生命,把她當窩住。這些還算是好的。有的時候,頂上掉下來一灘泥,一雙臭鞋子等垃圾,那滋味就不好受了。
她后悔當初怎么沒在墻壁上留言:謝文湛,請你號召大家保護黃河,人人有責。
日子推杯換盞,當董青花的記憶,慢慢被沉淀下去了,F在,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浮躁了。久居蒙塵的生活,提供了心靈一個港灣,可以靜下來想很多事情。做人的那一年,她的所作所為,概括成二字就是復仇。
復仇的動機,來源于對程璋的喜愛。
1937年的一天,當她初次化為人形去見程璋的時候。程璋還在文物局里當一名干事,他還未調去開封當博物館館長,悲劇也尚未開始。
一株老榆錢樹下,擺著一個地攤。程璋和一個小販對上了。當時,程璋經過此地,小販砸了一件瓷器。大聲說:“噯?!你怎么碰壞了我的東西?!”然后拉住了程璋的長布衫。要他賠錢。大概是看他穿長布衫的,是個讀過書的人,應該有油水可撈。
程璋不疾不徐地拿起一片瓷。一口氣報出了名字:“宋代磁州窯系英宗年制款青花釉里紅梅瓶?!”結尾的“瓶”字,上揚,似乎是忍住了不笑出聲。
那小販點了點頭:“識貨的嘛!一萬大洋,你給我賠!”
程璋笑了笑:“東西是假的。且不說這款識如何,首先,青花釉里紅屬于混合彩瓷中的釉中彩。是指將色釉料混合于表面釉水中,在施表面釉的同時一起上色。這種工藝,不到元代是出不來的。和北宋差得遠嘍!”
那小販的臉一下子紅了:“你不識字啊!都寫了是宋英宗年制!當然是宋代的!”
程璋不緊不慢道:“宋英宗的這個“英宗”是謚號。所謂謚號都是國君或皇帝死后,皇位繼承者、貴族和大臣們對他們議定的謚號。因此,古代的國君、皇帝們生前既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謚號,更不可能用自己的謚號作為紀年工具!
“這又怎么樣?!說不定是他兒子仿的老爹的款唄!”
程璋更是微笑道:“那更不對了。磁州窯系瓷器上的款多為釉下彩書。你這是青花篆書!
最后,那小攤販灰溜溜地收拾鋪蓋走了。這就是當時的程璋,沉穩,儒雅。總是以德服人。
她跟著程璋走到了家門口,停在半人高的石磨前。等程璋進去了以后,捏著衣角,小心翼翼地挪到院子的門口。伸著脖子,向里面張望著。廚房的大媽崔氏看到她了,洗了一把手走了過來:“呦,你是哪家的姑娘。空艺l的?”
“我,我想在你們這里打工,混口飯吃!彼笱劬溟W撲閃的,好像會說話似的。
“什么?!混口飯吃?”
恰好程璋經過?吹搅诉@一幕,走上前來。蹲下身子,詢問她的家世。她是個妖怪,當然沒有什么家。但能這么接近自己的主人,也是臉紅心跳的不行:“嗯。我是……逃出來的。我娘死了,后娘要把我賣到窯子里面去當女支女。我,我沒辦法……求,求你們收留我!
聲音尖細而幼稚,看起來就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待問清楚了以后,程璋嘆了一口氣,牽著她的小手走進了大院子:“崔大嬸,以后多送一碗飯來!
當時,程璋的女兒菲菲剛走不久。房間,床鋪都現成的,就直接給她用了。然后,她開始想方設法討程璋的歡心。有的時候,做一道好菜,一定端到程璋的面前,先給他品嘗。有的時候,用竹篾片編制了一只螞蚱,也送到他面前等著夸贊。
“芳芳真聰明,說不定讀了書能考個女狀元!
于是程璋開始教她讀書。這一教,不得了,程璋發現她簡直天才。什么書,看過一遍就會背。鑒賞什么畫兒,看過一遍就能臨摹出來。
驚得他連連贊嘆:“李易安之才!李易安之才!”
接著,他就教授自己古陶瓷鑒定學。
“芳芳,陶瓷底下有7種款式。紀年款,堂名款。姓氏款。一字款。數字款,吉語款,圖案款……其中堂名款,是以所產窯之堂名署的款。如“雅雨堂制”、“掛月山莊”,“項記”、“張家窯”、“宋家”等等!
“芳芳,康熙早期官民窯署帝王年號款者極為少見,而多寫干支、家藏和圖記款。名人款有渭水漁翁、商山仿古、許錫齡、王欽宣、西園主人及劉殿幫等。寄托款以仿明代款識為主,有永樂年制、宣德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弘治年制、大明正德年制、大明嘉靖年制、大明隆慶年制及大明萬歷年制等……”
“芳芳,看哥窯,要看金絲鐵線。官窯、哥窯和龍泉窯要有紫口鐵足……”
在那些日子里。程璋細心地教導她各大窯系的知識,為她日后能夠獨當一面打下基礎。
教完了古陶瓷,教高古玉。教完了高古玉。又教自己書畫鑒定。不過在教授之前,程璋很嚴肅地對她說:“書畫鑒定主觀判斷性太強。你切記鑒定七忌諱。即一、皇威,二、挾貴,三、挾長,四、護短,五、尊賢,六、遠害,七、容眾!
“倘若做不到以上三點,寧可得罪人,也不要嘗試去鑒定書畫!”
她點了點頭,答應了。程璋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成為她做鑒定師的信條。
到了這一年冬天的時候。程璋就開始考慮讓她上學堂了。他本人是個老舊派文人,不喜歡穿什么西服,只穿土的掉渣的長布衫。但思想很開明。讓她上了男女混讀的圣瑪利亞教會學堂。里面是英國人雙語授課,學費不菲。
開學的前一天,程璋牽著她的手來到布莊。準備了一身的行頭。淺藍上衣、玄色裙子、白色紗襪、圓口布鞋,各兩套。穿起來,人人都說她是個菩薩樣子。
當時,程璋只是開封文物局的一名干事。薪水不多,為了支付她的學費,日子更是過的緊巴巴的。即使如此,他沒有讓她挨過餓。
這個冬天,她最難忘的是程璋做的“豆腐飯”。
因為前線吃緊,國民政府一再削減機關人員的薪水。每個月的工資領完了,程璋要先余出來一筆當她的學習費。然后再余出來一筆當做收購古董的本金。剩下來的,換了冬天取暖生活用的蜂窩煤。就沒多少錢用來吃飯了。
所以,程璋另辟蹊徑解決溫飽問題。他外出回來的時候,會帶幾塊別人賣剩下的豆腐。燒滾了開水,把豆腐切成塊,放點蔥花,白菜。待到煮開了,舀起來,當做飯加菜。白嫩嫩,軟綿綿的豆腐,是她一生都難忘的美味。
那個時候,他們父女兩個,圍著一口鍋,吃了很多很多這樣的豆腐飯。
她還看到有人上門來,重金要收購程璋收藏的古董。即使這些人出的錢,夠他們富足一輩子了,但程璋依舊不為所動。他對她說:“芳芳,等到戰爭勝利了。爹爹要開一家民間博物館。讓國人好好看看,我們祖先有多么璀璨的文化。”
她點了點頭:“爹爹,我支持你。”
那時候,程璋會用紅頭繩,為她扎著兩條小辮子。到了學堂里,英文老師會告訴他們要講究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同學們都會激烈地辯論中國的未來會走向哪里。有的人提倡五族共和,有的人提倡君主立憲,還有的人覺得干脆就恢復帝制。后來,日本人打開了北京的門戶,有些男同學就不來上課了。
老師告訴他們,這些男生去北京前線參加抗日后援了。
放學回到家以后,她會在程璋的督促下實戰古董鑒定。程璋當時負責開封一帶的黃河文物收集工程,每天都會有船工送過來古陶瓷碎片。他就把這些碎片給她鑒定。這就樣,她日積月累摸了不下一百萬塊陶瓷碎片,培養了獨一無二的手感。
雖然清貧,但是有滿屋子的書香和古董陪伴,精神上是豐富且快樂的。
后來,程璋潛心研究出了宋代五大窯系的燒制工程,和上釉的材料。當相關的論文發表以后,轟動了中國文化界。他被推崇為中國古陶瓷研究的巔峰者。隨著論文的出名,職位也開始上升。不久以后,程璋就被任命為開封文物局局長。
程璋是個相當講究“實干精神”的人。他既然當了這個文物局局長,就要實實在在做些好事。他組織民兵和駐軍,打擊開封各地的盜墓行動。收集散落在各地的國寶。因為成果豐碩,南京政府還特地送了一枚榮譽勛章來獎勵他。
但是這樣美好的日子,隨著前方戰線的節節敗退,開始出現了危機征兆。有錢的人,開始往外國人的租界跑。而寺廟,教堂里的人變多了。等到1941年10月,日軍占領鄭州之后,開封的形勢更加危急了。每到夜晚,全城施行宵禁。日軍的轟炸機來轟炸開封,就先放照明彈。然后打擊鐵路,政府大樓,駐軍訓練場等設備。
那個時候,她常常聽到防空警報夜鳴。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害怕,后來,就把這當做家常便飯了。程璋還對她笑說道:“芳芳,法西.斯也沒什么厲害的。英國倫敦都被轟炸了一年,政府和人民還在廢墟上種花,種菜。日子過得好地很呢!”
她撐著下巴,笑了:“爹爹,你不會離開開封吧?”
“不會的。爹爹要看守博物館。”
那時候,河南博物館因為戰事危急,已經全面停止了對外開放。博物館館藏的一千多件文物,全部轉移到了地下十米的防空洞里。由當地的駐軍看守。到了1943年的夏天,一顆子彈在博物館的原址上爆炸了。炸塌了半個瓷器展覽廳。所幸文物都在地下,沒有受到什么損失。但在這之后,程璋開始考慮將博物館的藏品轉移。
當時的開封已經極其混亂,老百姓們紛紛逃難,交通工具很難找。不得已之下,程璋以開封文物局局長的身份,上書重慶政府,要求動員社會力量保護博物館。得到批準以后,程璋就開始著手組織了遷移文物行動。
當時,程璋面臨最大的問題是錢。政府雖然下了遷運的命令,但并沒有充足的資金撥給。
保護文物,是需要花很大代價的。程璋先考慮的方針是去四川。旅程要穿越半個中國。這個工程量十分浩大。用到的人手會相當多。但是自己一窮二白,怎么能弄來錢呢?沒辦法之下,他先是動用了河南福音會的救助基金用于古物搬運。但現金還是缺乏,最后,程璋只好向關務署英籍總稅務司借了數十萬元。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之后。程璋就開始了全方面的遷移策劃。
她知道,程璋相當看這一批文物。當做命根子一般。所有人,不得他的手令,不能進入文物倉庫看一眼。就算是她,也不能進去。一切關于文物轉移的安排,都是絕密。所有參與的人都簽下生死狀,務必要守口如瓶。
當時,程璋身邊只有三個助手幫他做事。兩個是河南文物局的領導。還有一個是他的得意弟子宋磊。最后,卻也是這個宋磊,背叛了他。
然而,當火車啟動了以后,迎接程璋的卻不是安全到達的消息。而是全國的通緝逮捕令。<!--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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