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打眼
參加“開封四門”的酒宴,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
與宴的一大早,宋老爺子就把她喊了過去,讓她和宋璉好好打扮一下。
她的著裝是青花瓷小禮服,胸口點綴著細細碎碎的纏枝紋。衣褶痕里還繡著寥寥的葉子。配上象牙白的肌膚,仿佛雨過天青的芙蓉一般高雅。而宋璉呢,人摸狗樣地穿了一件燕尾服。只是頭太大,身子太矮,顯得那燕尾服的后擺太長。
孫姐看了一眼就評價道:“鮮花配牛糞。”
但牛糞好歹無憂無慮,還為能看到張雯而快樂。她都快愁死了……
開封四門聯(lián)手的事兒,她之前就打電話跟謝文湛說了。他的回復是:“這很正常,他們不想對付我才不正常。”
“抱歉,我沒想到……”沒想到謝文湛為自己走出這一步。付出的代價將有多大。
“白汐,不用和我道歉。開封也是至尊行想要爭取的地盤。全國四分之一的古董從這里流通出去。能拿下開封,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磨練。”他說的那么輕松。她卻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謝文湛,你怎么就那么愛裝好人啊?!”
當她笨呀,謝文湛本來要磨練的地盤,是A市才對呀!他明明應(yīng)該是實習期滿了之后,就直接晉升為A市的至尊行董事長才對呀!開封?呵呵噠,這是地獄級副本。你見過誰剛滿級了,直接跳過新手副本來挑戰(zhàn)地獄級副本的么?!
于是——“謝文湛,我不是傻子!你這個人情,我認了!別以為我認不起你這個人情!”她是真的失態(tài)了。為他著急,人家還在裝酷。
用句不好聽的話來說:裝你媽勒戈壁。
掛了電話,她氣呼呼地打算一個月不理睬謝文湛。不就是找茬么?她來對付就是了。
所以今天的這一餐酒宴,吃得很是不安。雖是山珍海味,也毫無滋味可言。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后讓到后廳里用茶。這時候,開封四家的掌門人都到了內(nèi)里洽談事宜。他們幾個晚輩則在外面互相聊天,寒摻寒摻對方。
張雯和她是大廳里的全部女性,自然坐在一處。宋璉也過來湊熱鬧。
朱文馳的眼光一直盯著包廂的帷幕。顯得心事重重。只有張陽,好像有點隔霧看花的悠閑。
她明白了眼下的形勢——張家走的是官僚之道。而且玉器嘛,新的舊的一樣販賣。不是說只有古董玉器才賣得出去。恰恰相反,玉器的營業(yè)額中,現(xiàn)代玉器作品所占比例最大。所以他們家根本不著急。大不了不做古董玉器,也于張家無礙。而宋家。做的是古畫和高仿的生意。也是生財有道,和拍賣行的沖突有是有,但不是特別激烈。
朱家才是最著急的。因為他們家開的是文物商店和拍賣行。至尊行來,受影響最大。
朱文馳的不安,可見一斑。
等了半晌,包廂門開了。朱炎岐第一個出來了。隨后的是顧老先生,宋崢,和張雯的父親,現(xiàn)任張家掌門人張鈺廷張先生。
朱炎岐把孫子喊了過去。叮囑了一兩句,朱文馳連連點頭。這邊宋崢也跟他們說開了:“至尊行今年的春拍,開封四門要好好給他砸個場子。每家挑選一位鑒定師出來,共同讓至尊行的贗品曝光無疑。”談笑間,目光落在她身上。
“爺爺,你怎么知道至尊行賣贗品?”
“傻孩子,誰說他們賣贗品?那是打眼,打眼有什么稀奇的。”
“那,如何讓至尊行打眼?”
她來請教了。謝文湛的鑒定技術(shù),恐怕開封四門當中,也就一個“瓷癡”顧老先生能比一比吧?打眼,呵呵,不太可能。
沒想到宋崢笑道:“謝文湛以鑒定出程璋的窯變后期加而出名。但是程璋動過手腳的瓷器,并不止那一件蓮花碗。”又慈愛地撫摸孫子的頭:“你祖爺爺宋磊,是程璋的弟子。程璋教你祖爺爺燒瓷的過程,都是當著他的面點火的。”
白汐卻幾乎站立不住……沒錯。這話是真的。程璋是個實踐派的研究者。他打破了之前陶瓷研究者“一味鉆古書本,做紙上談兵”的范疇。提倡實地考察,實際操作來印證燒窯的釉料,火候,以及控制窯變的原理。
所以,他才會興致勃勃帶她去景德鎮(zhèn)走了一次,成了鈞窯窯變后期加!
光是她知道的,程璋實驗性做的高仿,成功的件數(shù)不下二十個。其中幾件,基本和高古瓷沒什么兩樣。假如再配合現(xiàn)代制作瓷器表面的“包漿”技術(shù)。那簡直是……別說她了,估計連業(yè)界第一專家顧老先生也會再次走眼。
現(xiàn)在,看宋崢的意思,宋家藏有程璋的仿制產(chǎn)品。這,這……還沒想到怎么辦,宋崢又開口了:“董小姐,宋家我就派你去了。到時候你替宋家出面,揭穿至尊行打眼的事實。可別丟了昌榮閣的臉面。”拜托,她簡直要逃了好么……
不一會兒,朱文馳走了過來:“宋伯伯,爺爺說讓我去對付至尊行。”
宋崢點了一下頭:“嗯,我們宋家這邊,讓她去。你們二人商量一下怎么辦。”于是朱文馳和她一起來到一間包廂。她還沒開口,朱文馳就先說了:“董小姐,我記得你和謝文湛是一伙的吧?怎么會幫著我們對付謝文湛?!”
她決定死不要臉誣陷謝文湛:“我哪里是謝文湛的同伙,他是我的仇人。之前,我也是被他利用了。說得輕巧是幫我向顧老先生討回公道。但是顧老先生一支付五百萬的賠償金。他就趕著上門,要我們家賠償違約費!”
朱文馳猶豫了下,點了點頭。畢竟誰都知道,董翊教授是在至尊行的春拍那一天跳樓的。董家對于至尊行的怨念。可見一斑。
她繼續(xù)誣陷:“而且,要說合作的話。謝文湛和昌榮閣也同事過。哪里知道他出了開封就回頭咬了昌榮閣一口。這樣的白眼狼,我怎么會和他湊在一塊?他還想利用顧老先生的事情,徹底搞臭你們四門。還是我說,顧老先生只要認了罪,就息事寧人。”
一頂大帽子往自己頭上扣。她豁出去了。
果然朱文馳不再仇視她。還伸出了手:“對不起。董小姐,沒想到你竟然這么大公無私,我替爺爺和張叔叔謝謝你的諒解。”
“沒什么。那你們打算怎么辦?”
“找人把程璋的高仿送進去,然后讓至尊行當場出丑。”
朱文馳含含糊糊了這么一句。她也不再追問了。送進去的辦法有很多,至尊行根本防不勝防。
宴會結(jié)束以后,她就打了個電話給謝文湛。其實,這場宴會看似什么都說了。其實什么都沒說。只是四個老頭子的密謀而已。她只能提醒謝文湛,估摸著有程璋的高仿瓷器即將流入至尊行。今年的春拍,一定要謹慎再謹慎。
說句良心話,她要不是有靈力。估摸著也不能區(qū)別程璋的高仿和真品。
但謝文湛笑了:“白汐,你不用緊張。到時候,你憑著本心說話就可以了。我自有辦法對付。”
他也在耍神秘。似乎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似的。
放下了電話。白汐看了下日程表。決定去一趟至尊行。好歹替謝文湛掌一掌眼。
至尊行今年的春拍在半個月以后。謝文湛已經(jīng)為此準備了兩個月。拍賣的藏品多達三百多件。如今,這些藏品都放在至尊行的古董倉庫里。還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送東西上門。假如是程璋的高仿,與真品的唯一不同,大概就是沒有靈氣了。
算了算日子,她訂下了三月二十七號去一趟。但三月二十五日這天,朱文馳來找她了。還是開著豪華的賓利加長車來找她的。全開封這種車就兩輛,一輛是朱家的。一輛在市政府樓下擺著。所以朱文馳的架勢,可算是拉風過了頭。
“董小姐,”他很興奮的樣子,像是一個即將凱旋的將軍:“今天打擾你了,請你跟我去一趟至尊行。魚已經(jīng)上鉤,只等著羅網(wǎng)了。”
“怎么?”她嚇了一跳:“至尊行不是四月一日舉行春拍嗎?”
“春拍是一年一度的大拍賣會。實不相瞞,早在三月初。至尊行就已經(jīng)在開封搞了幾次小規(guī)模的拍賣。那個時候,程璋的仿品就已經(jīng)流通過去了。今天是債主上門的日子,我們只要……哼,當著群眾的面,鑒定出來就可以了。”
她的手一軟,IV包都差點掉了:“那為什么說春拍的時候……”
“春拍盛宴,是開封四門一起對付謝文湛的日子。而今天的鑒定會,是我朱家和他單挑的日子。”朱文馳說的信心十足:“先讓他摔個小跟頭,緊接著一個大跟頭。這樣謝文湛和他背后的至尊行才會徹底滾出開封!”
她的腦海頓時一片空白。這么說來,春拍不是第一道坎兒?而朱家在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單獨丟下了圈套……恍惚間,她坐上了這一輛加長版的賓利轎車。腦子里像是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飛舞。而朱文馳興致勃勃,跟她說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一個月前,開封至尊行試營業(yè)。舉行了一場小型拍賣會。參拍的只有三十件古董。
其中有一件,是宋家收藏的程璋高仿。本來,宋家接手了前河南博物館之后。在程璋的辦公室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仿品。當然,程璋不是拿仿品出來騙人的。他用簽字筆標明了仿品是仿的。在那個年代,簽字筆寫在瓷器表面,是無法擦除的。但是到了現(xiàn)代,隨著去漬技術(shù)的先進。已經(jīng)可以將程璋寫下的記號,一一擦去。
再用現(xiàn)代做偽的手法,給仿品添上猞猁光。那么,就和真品沒什么區(qū)別了。
“那,你們怎么證明那是假的東西?”
“董小姐,”朱文馳彬彬有禮道:“程璋做高仿,不是為了騙人的。所以在他的日記里面都有仿品的說明和照片。宋家把相關(guān)的資料,復印給了我們……”接下來的話,她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千算萬算。沒算到朱家會先一步對至尊行下手。
等到車輛停下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喧鬧的人群。
一個月之前,朱家布下這一局棋。一個月之后,魚兒上鉤了。買了仿品的人,昨兒收到了朱家的一通電話,被告知東西是程璋高仿。今天,買主和十來個親友氣勢洶洶地殺到至尊行門口,向謝文湛討要一個說法。否則不肯罷休。
謝文湛的個子很高,即使被團團圍在人群中央。她還是能一眼就看到他:“東西假如有錯,我們至尊行一定會承擔后果。”
“還假如?!分明就是錯的!程璋的日記上都拍了照片!你們明明是弄他的高仿來糊弄人的!”
“就是!我哥哥信了至尊行是業(yè)界龍頭拍賣行,從來不賣假貨。結(jié)果呢?你們家一開張就騙人啊?!這樣的拍賣行,早點關(guān)閉滾出開封!”
“謝先生,你之前不是鑒定出來了鈞窯窯變程璋后期加嗎?!怎么這一次就打眼了?是不是明知道是錯的,還拿來騙人?!”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一向高貴的謝公子,此時此刻。成為了眾矢之的。
她忍不住要沖上去告訴他們:謝文湛是無辜的。你們別這樣對他!但是朱文馳帶著她走到謝文湛的面前。說的是:“既然如此,那不妨把東西拿出來。謝大少爺,咱們不如當著大家的面,來鑒定東西的真?zhèn)稳绾危俊?br />
“請便。”他一眼都沒有看向她。但這讓白汐心里更加難過。
東西拿過來了——一件雍正仿龍泉窯的鼓釘洗,后加款是大明宣德年制。龍泉窯是宋代的六大窯口之一,宋代的官窯基本沒有官方款識。有也只是定窯的極少量瓷器有“甲乙丙丁”這樣的編號。明代才開始有“XX年制”這樣的底部款識。
而雍正年仿制的龍泉窯,加了大明宣德的款。就是工匠告誡世人:這是仿品。但是雍正朝的仿品,到了如今也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而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東西的確是程璋的高仿。倒不是因為哪里出了錯,事實上,哪里都沒有錯。只是……缺少了那一絲微弱的靈氣。只有像她這樣的千年老妖怪,才能感受到雍正朝瓷器的靈氣。年份不夠的東西,謝文湛根本沒轍的。
那么,該怎么辦才好?!
去偽存真,是鑒定師的本分……但是你所發(fā)表的意見,會傷害到身邊的人呢?
她看了一眼謝文湛,對方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還溫和道:“董小姐,麻煩你了。”
她卻更沉默了。謝文湛是在幫她推卸責任,要她說出來真相。但是,怎么說?讓他難堪么?讓他在開封這里舉步維艱嗎?!
朱文馳還在催她:“董小姐,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內(nèi)心煎熬無比。頭一次想,是不是把謝文湛帶入這趟渾水是錯的。
不行……還是開不了口。
大概是看出她的為難,謝文湛走了過來,卻是對那持寶人說的:“董小姐在這一方面,是很權(quán)威的專家。我信得過她的的鑒定技術(shù)。如果東西有問題,至尊行會雙倍賠償。”
聽得她都要哭了。錢好說,名譽怎么辦?!開門就賣假貨?!然后,謝文湛走了過來。對她說:“董小姐,請問你有結(jié)果了嗎?”
這是逼著她說實話啊!她抬起頭。覺得只能一坑到底了:“我,我的結(jié)果就是……這,這東西和程璋日記上的高仿品,十分……”
她閉上眼:“十分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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