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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宋熹微說不上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是什么,總覺得很是難言。她有些擔憂地看向身側的慧公主,卻見她正對著蘭陵王的撫琴之態(tài)如癡如醉,顯是沒有留意到她心儀的檀郎來了又走了。

  這時只聽一陣琵琶清音四弦重掃之聲,然后古琴余韻未絕悠遠悠長,眾人如輕啜了一口香茗般覺著身心舒暢愉悅,不由回味再三。

  蘭陵王長舒了一口氣,悠然起身,當他站起的那一瞬間,臺下的掌聲已是連成一片。

  宇文邕扯了扯嘴角,這掌聲正是宇文護帶動的,否則那些文武官員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時拍巴掌,天殺的還拍得這么響。老狐貍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給他立下馬威啊!他既頭疼又頗有些無奈,當然,他是周國皇帝,這場子還是要找回來的。

  所以,周國的官員們,包括后宮的女眷們,這時候都看見了意想不到的一幕,他們的少年皇帝,竟然當眾起身,并微笑著沖著蘭陵王拱手一禮,“蘭陵王真乃當世賢士也!”

  一個渾身戰(zhàn)績頗受人認可的武將,卻被一國天子認為賢士,這自然是極高的評價!

  受了贊譽的蘭陵王似乎有些自得,連帶著方才所受到的氣都沒了。當然,武將么就算了,能成為一個賢士才是他畢生之所求啊。

  他慢慢地拱手下拜,算作還禮,“周國天子如此禮遇,在下受寵若驚,如今一曲作罷,且容在下討個彩頭!”

  宇文護忽然沉聲道:“蘭陵王閣下,這似乎不太合規(guī)矩!”

  文人之間撫琴助興討彩頭那是常有的事,可是現(xiàn)在皇帝當坐,出席做客的又是別國王爺,這自然算得上是國宴了,他怎么竟然還把這看作兒戲?宇文護忽然覺得,自己的女兒把他整得還不夠慘,沒給他真正的教訓!

  其實蘭陵王在紀煙裳那兒苦頭已經吃得更多了,他早就想先折折這周國的銳氣,更何況有了宇文邕的夸贊,他早已變得有些飄飄然了。

  宇文邕這時卻哈哈笑道:“大冢宰嚴重了,今日歌舞本為助興,不過是討個彩頭么,又有何不可,左右今日設宴,也不過是為了蘭陵王接風洗塵來著!”

  那宇文護聽了這話,倒也并沒有下不來臺,只慨嘆這小皇帝到底心性未定,就算自己將來真要放權,他也難保不被人騎在頭上。

  宇文邕見宇文護再不說話,便做了主張,沖著蘭陵王笑問道,“不知蘭陵郡王今日想要個什么呢?”

  蘭陵王目光一轉,在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情況下,他竟然將食指與中指一并,然后指向了宋熹微!

  這絕對是公然的挑釁!這絕對是公然的打臉!

  所有人大驚失色,慧公主也是花容失色,紀煙裳的表情卻更為復雜,她乍然轉過頭來,燈光輝映下,只見宋熹微咬著唇,眼神驚亂慌張,臉色白的難看。

  宇文護見宇文邕的笑容僵在臉上,本該心情愉悅,但現(xiàn)在情況不太一樣,他周國的皇帝,他欺負欺負也就罷了,哪容得到他一個外國皇子如此欺辱!

  這自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是男兒大辱,又何況宇文邕身在九重,睥睨天下!

  宇文護緩緩地站了起來,冷笑道:“蘭陵郡王可看清楚了,你指的是誰!”

  蘭陵王指宋熹微并不是隨便指的,他方才撫琴之時,收到了來自各方的驚羨贊嘆的眼神,獨獨宋熹微哪個角落,她竟是從未抬起頭過!他有些暗暗地不服氣,想看看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所以才伸出手向宇文邕討要她。

  可是現(xiàn)在,聽了宇文護的話,他仔細地朝著那邊望了過去,只這么仔細地一看,他的臉色登時煞白。那女子端坐一隅,云鬢高挽,頭上玉簪螺髻,玳瑁生光,這分明是宮妃的裝扮!

  雖則她一直坐著,定是身份特殊,但他卻只以為她不過是那位王公大臣之女,便是宇文護的女兒,他也配得。怎么……竟是這樣!

  再看宇文邕,他冷眉橫鎖,目寒如星,分明是氣極怒極之態(tài)!

  饒是他平素里已經見慣了大場面,現(xiàn)在還是下不來臺。

  慧公主從旁悄聲問了聲,“姐姐,這事你如何看?”

  宋熹微咬著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有你皇兄在,我不信他能怎樣!”

  這語意之中已是極力地在表明立場了,她站在宇文邕這邊。慧公主直道她對皇兄一心一意,而在宋熹微,這個蘭陵王分明便是假冒的!就算是真的,她也絕對不會就此跟了他。這個時代的許多大事她不曉得,但她知道的便是,這個蘭陵王在而立之年便被高緯以毒酒鴆殺,如若跟他在一起,下半生也只能成為眾多男人的玩物,她絕對不要!

  全場寂靜無聲,“蘭陵王”一時手足無措,心中哭叫:四弟我錯了!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與蘭陵王有著血親的廣寧王高孝珩。

  在文襄皇帝留下的幾個兒子中,獨他高孝珩學習涉獵經史典籍,喜歡寫文章,精通各種技藝,自幼便憧憬著能成為一代文公。只可惜文宣帝逝世后,即位的便是高演,那人獨寵高長恭,偏不給他機會,這次高長恭不在,高演遍尋不著,突厥那兒又鬧得厲害,高演竟然下令讓他來找!

  無奈又憤怒之下,他高孝珩只得咽下這口氣,隨即便放出言說蘭陵王要出使周國,希望能把他逼出來。只不過可惜,高長恭沒有現(xiàn)身,倒是讓他自己下不了臺了,這才想出冒名頂替這等下策來。

  沒想到,出盡了丑。早知道,打死他都不來!

  他就不明白了,高長恭那小子寡言少語,冷面威煞,怎么高演和高湛竟然那么喜歡他?真是讓他各種羨慕嫉妒恨!

  現(xiàn)在,他捅了大簍子了,他那弟弟還不知道在哪里偷笑呢!雖則他想不出高長恭這輩子笑起來是什么模樣,但光有這種念頭,他都覺得渾身不爽!這個面子,絕對不能丟!

  他素來怯懦,這時卻有了膽子似的,便沖著宇文邕朗聲道:“皇上,在下方才被燈火晃瞎了眼了,竟未瞧清楚人來。一時指錯了,應是這位娘娘身側的那一位!”

  說罷,他之間一轉,竟又是指向了慧公主!

  宇文邕這時臉色稍霽,雖則他瞧上了自己最喜愛的妹妹,他仍覺不滿,但今日乃是大國之宴,他亦不能就此失了禮數(shù)。方才明明這人指到了他的女人身上,他亦是臨危不亂,現(xiàn)在就更是不露風聲了。

  而宋熹微卻是大驚,她只一扭頭,卻見慧公主低垂著頭扯著衣角,一臉酡紅如醉,似要滴出血來,這分明是小女兒的羞態(tài)!

  難道,這慧公主三心二意,又看上“蘭陵王”了?

  宋熹微突然覺得這世間所謂的情愛亦不過如此,連當日為了阿肅哭得梨花帶雨全然不顧公主顏面的慧公主都可以移情別戀,那么,這種愛情便實在沒什么可信之處了。

  這時,宇文護見宇文邕復又坐下,似乎不打算說話,便清了清嗓子道:“蘭陵王閣下,這女子乃我周國公主,豈可在酒宴上以一個玩笑輕許他人?”

  魏晉南北朝時代本來最是風流,高孝珩以高長恭的身份向周國討要一個女子本來不在話下。不過若是公主,那自然另當別論。

  高孝珩只擔心自己又把宇文護給惹了,便立時擺手,訕笑道:“原來竟是公主,在下唐突了!”

  慧公主臉色微變,這時亦不知想到了什么,額頭上竟是冷汗涔涔,一副悔痛的模樣。

  宋熹微見狀,悄聲道:“公主,方才阿肅……”哪知她只是剛剛提到這個名字,慧公主便慌張地抬眸看她,宋熹微有些擔憂,但又不得不繼續(xù)說下去:“阿肅方才在那邊遠遠望了一眼,便離開了,我見他似有些道別之意,公主你看……”

  她只是不想瞞著這個純真的公主,如若公主又看上了這個假冒的蘭陵王,那也讓公主自己去抉擇吧,她只要不干擾便是了,只不過該讓她知道還是要說與她聽,即使阿肅可能會很不喜。

  慧公主還未作答,宇文邕高坐于上,忽然星目一掃,目光便從底下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臣子移到了高孝珩身上。他低低一笑,道:“若能與齊國結為秦晉之好那倒是件天大的喜事,蘭陵郡王討要這個彩頭也是有意要與周國結盟吧?”

  高孝珩手心出汗,他可不能就代表高演擅自與周國結下姻親,要是讓高演知道,以后只怕會更加不待見他了。他腦中的念頭轉了幾轉,終于想到了一套合理的說辭:“皇上美意,長恭卻之不恭,只是長恭適才并不知所指之人乃是周國公主,一時膽大妄為,實為不敬,眼下哪兒還敢再提此事?這彩禮真是討不得了。”

  慧公主突然站起,在眾目睽睽之下,直走到高孝珩身側,紀煙裳淡笑著問了句:“阿慧這是怎么了?”

  慧公主盈盈拜倒,伏于地上,儼然是個大禮,她聲音哽咽,幾欲哭泣,“皇兄,莫要逼迫于他,阿慧心中也另有良人,與蘭陵王殿下實不相配!”

  宋熹微無語,已經知道這慧公主顯然陷入了兩難了。不過也不能怪她,那個阿肅出身貧賤,犯了王法之后才被編入黑衣禁衛(wèi)軍,而蘭陵王則美名在外世所尊崇,在這個極重名譽聲望的時代,兩人自是云泥之別。

  只是慧公主變心變得如此之快,真叫她有些無法理解。

  宇文邕這時已經蹙起了劍眉,心道阿慧仍然忘不了那小子,不禁有些無奈。不過,他方才說那話也并不是就為了與齊國結下姻親,左右不過是匡一匡那個蘭陵王罷了。

  高孝珩卻大喜過望,目含欣然地下拜,“公主金枝玉葉之軀,高長恭乃一介莽夫,實不堪配。更何況公主另有心上人,在下更不能做出棒打鴛鴦的事情來。”高長恭乃一介莽夫?這話說得真是讓他爽啊!

  慧公主卻香肩一顫。她那樣喜歡阿肅的時候,他從沒給過她回應,如今這蘭陵王亦是頻頻將她往外推。難道,她真就那么不堪么?

  她慢慢,帶著凝而沉的聲音說道:“臣妹身體不適,想下去休息了,望皇兄應準。”

  宇文邕默嘆了一口氣,點頭應允。

  慧公主起身離去,蓮步姍姍,只是當她走到宋熹微身側的時候,宋熹微可以明顯地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高孝珩一直目送著她離開,心道這女子的背影當真是國色無雙。不過也沒奈何,她到底是宇文邕的妹子,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豈知,宇文邕在慧公主走了之后,突然聲色俱厲:“來人,將這個假冒蘭陵王的人給朕拖下去!”

  “是!”八名站在不遠處的黑衣禁衛(wèi)軍聽聞宇文邕的傳喚,響亮地應了聲,然后一同上前來。

  高孝珩驚恐地瞳孔一縮,然后又顫著聲音說道:“宇文邕,你這是什么意思?”

  宇文護也走入場中,“皇上,你如何斷定這人是假冒的蘭陵王?”

  只有宋熹微,看著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宇文邕,心中暗暗贊嘆。

  宇文邕冷笑,“聞說蘭陵王之音容絕于天下,你敢不敢摘下你的面具叫眾人一探究竟?”

  高孝珩一驚,隨后幾名黑衣禁衛(wèi)軍便上前來,兩人摁住了他的胳膊,另一人便順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那面具底下的容顏,眉飛入鬢,目似生輝流波輾轉而旋,面若傅粉,鼻若懸膽,唇若施朱。美則美矣,只是這種美,乃是一種男兒之俊,倒少了分蘭陵王傳說中的翩然出世之感。

  只一見,所有人都知道是假冒的了。這人遠不如宇文邕生得好看哪,若是這樣都能名傳天下,那么他們家小皇帝亦是早就美名遠播了。

  宇文護忽然怒道,“爾膽敢欺我周國!”

  這時宇文邕都未說話,宇文護倒是出頭出得很勤。

  高孝珩被人鉗制動彈不得,心中叫苦更甚,他默然不應。

  他的隨扈中有一人站了出來,那人相貌平平,看衣著服飾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隨從,可是卻似乎比這個王爺還要有勇氣,“皇上,大冢宰,我家王爺確然不是那新上任的并州刺史蘭陵王高長恭,乃是蘭陵王的二兄廣寧王高孝珩。”

  宇文邕聽了雙手一抱,饒有興味地問道:“哦?那你倒是說說,分明傳來的消息是你們大齊的四殿下要來我周國,怎么現(xiàn)在,來的卻是你們的二殿下?難道我周國人耳背,全都聽錯了不成?”

  那隨扈也只賠笑道:“此事說來怕讓皇上笑話,我家四王爺少年心性,十分貪玩,這次出使本是我齊國皇上下令安排的,只是不知怎的就犯了四王爺?shù)募芍M,找不著人了。怕傷及面子,這才由廣寧王代為出使,不成想竟被發(fā)現(xiàn)了,皇上著實慧眼如炬。”

  高孝珩自然知道自己的隨扈所說的全是鬼話,但他十分驚訝,他帶來的人里竟然還有這等人才?幾句話就把過失全推給他四弟了。

  宇文護聽了默不作聲,宇文邕假意賣他個面子,問了句:“此事大冢宰怎么看?”

  宇文護心中有些得意,看來他不停地給宇文邕立下馬威是立對了,看他現(xiàn)在多威風,連皇上都得出面問他的意見,朝政大事亦是他事必躬親。想了想,這位威風八面的大冢宰脫口說道:“既是如此,那便是他齊國蘭陵王之過。不如請廣寧王暫時留下,等齊國蘭陵王來了,再給個說法!”

  姜果然是老的辣。宇文護話一說完,宇文邕滿意了,高孝珩悲劇了,那隨扈也傻了。于是,就這么著了。

  宋熹微暗嘆,這個宇文護倒也是個狠角色啊,只不知宇文邕究竟是如何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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