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宋熹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似下一刻便會流出水來。她的美目中波光流轉,仿佛回蕩著無聲的旋律。
“皇上……”她有些愕然,語不成聲,不知該說什么。
宇文邕輕勾唇角,淡然一笑,“阿璃,你以前,是喚我‘阿邕’的,你還記得么?”
他明明知道她是裝失憶!
宋熹微腦袋又有點轉不過彎來了,他既然明明知道了她是裝的,為什么還要問這種問題,難道他不是早就猜到了她不是鄭璃嗎?
“皇上……”她這聲輕喚里卻雜了一絲驚恐。
“呵呵。”宇文邕輕笑了聲。
日光越過波光搖曳的水面,拂下一片淺淡的碎影。他英俊的眉眼仿佛將整片水光都吸納其中,緩而慢地流轉出繾綣情深。
“阿璃,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在擔心什么!
宋熹微一驚,手緊緊地攥住了搭在腿上的紫紅色襦裙。
宇文邕目光下移,然后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她的纖手,“從前的阿璃,一心一意地信任我,雖然知道于宇文護而言我不過就是一個傀儡,可是她仍然全身心地依賴我。只可惜,我沒有護住她!
宋熹微垂眸不語。
宇文邕緩緩說道:“落井后醒過來的阿璃,她看我時目光里有我害怕的驚懼、堅定、決絕,她不再盲目地信任我,她是如此渴望自由,渴望安穩!
原來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宋熹微心念一轉,宇文邕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他的聲音低而。骸翱墒俏椰F在,沒辦法給你自由了!
這話令宋熹微很生氣,明明是他護不住自己,有為什么一定要將自己帶在身邊,難道他就不想讓心愛的人好過嗎?也是,他有什么心愛的人,鄭璃于他而言也只不過是個有著新鮮口味的玩物罷了。
宇文邕抽出右手撫上她因為慍怒而蹙起了眉頭,“阿璃,我愿給你安穩,許你平安,你是否愿意跟著我?”
宋熹微緊緊捏著拳,心里一片掙扎。
誠然,上次宇文邕沒有保護好鄭璃,可是經過上一次他必然更小心了,更何況她知道,歷史上的宇文邕是北周最為著名的皇帝,是他扳倒了宇文護統一了北方。那么,跟著他,會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就算入了他的宮,成了他的人,只要她能緊守己心,不與其他女子爭奪吃醋,安于一隅,此生是不是也能安枕無憂?
“朕許你,”他頓了頓,在宋熹微小心翼翼忐忑的吸氣聲里,靜靜地吐出八個字,“四時明媚,一世繁華。”
四時明媚,一時繁華。
宋熹微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她方才聽到的,便是這世間最美好的誓言嗎?
她空靈澄澈的美目中積蓄了厚重的淚水,轉眼間崩潰涌出,眼眶已經承載不下了,就連細密的眉毛也沾了點點滴滴細碎的晶瑩。宇文邕溫柔又心疼地拭去她眼底的淚痕。然后,他湊上前去,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答應我,留在我身邊,好嗎?”
她還能說什么,還能再說什么?她已經泣不成聲。這世間最令人痛苦的,是求而不得,而最令人欣喜愉悅的,卻是如她此刻般,求仁得仁。
宇文邕輕輕地攔她入懷,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撫她的背,如此溫柔眷戀。
湖心亭靜臥在一片波光里,而波光搖曳在情人的眼里,滌蕩在他的心里。
三日后,鄭璃被封為鄭姬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皇宮。
紀煙裳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手心一抖,一支攢金絲鏤紅珠玉的長釵便劃破了她的手,只愣了那么一瞬間,她便趴在梳妝臺上痛哭失聲。
她沒有想到,她那么一心一意地要幫他應對蘭陵王,可是他卻趁著她放松之際,搶先一步將她納入了后宮。
細柳告訴她情況不壞,宇文邕只不過將鄭璃當成一個女姬而已,那鄭璃畢竟心無城府成不了什么大氣候,更何況她的后臺宇文護還在呢,樹大根深,便是宇文邕也不得不忌諱著點。
那哪里是她想要的?她不過是輸了一顆心,而在這場博弈里卻全都輸了。
沐鳶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宋熹微,嘖嘖稱贊,“我們阿璃的底子就是好,穿什么都漂亮,難怪皇上傾心!
彼時宋熹微被宇文邕安排進了蓮華居,那是宇文邕特地為宋熹微辟的一座小院子,環境清雅,而且有兩座小蓮池,池中荷葉已然亭亭如蓋。池上流泉散珠撒玉,水流清透,在皇宮里更顯得超脫塵世。主屋雖然不甚高大,沒有了那些琉璃瓦鋪蓋的宮殿宏偉,但映照著門前流水,卻又多了分江南黛瓦青煙、枕河人家的味道。
沐鳶雖是醫女,但宇文邕見宋熹微在宮中無甚朋友,便特意支了她來服飾宋熹微。
那沐鳶對宇文邕的一片誠心十分感嘆,又見自己的好朋友有了歸宿,心里十分欣慰,便對著宋熹微今日的著裝打扮狠狠地稱贊了一把。
宋熹微羞得滿面紅,“沐鳶你要再敢胡說,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只一提到宇文邕,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連她自己都無法平息。那一日晃蕩的水波里,那一片深情的眸光……真是不能再想了!
今日是納姬的第一天,宋熹微尚不用去給紀煙裳請安問好,她自與沐鳶絮絮叨叨地說些有的沒有的事兒。不料,第一個前來拜訪的,竟然是慧公主。
“鄭璃姐姐!”慧公主一進門來便春光滿面似的,似乎把整件屋子都給照亮了。
宋熹微至今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阿肅,而慧公主和阿肅關聯太大,也是她十分不相見的人。
不過宇文邕向她許了承諾以后,她所有的好運都已經透支了。她本是個倒霉的人,現下開始,可能壞事又要一樁接一樁了。
沐鳶與慧公主見了禮,恭謹地退到一旁。
宋熹微強作笑臉地迎上去,“公主笑靨生花,是遇見了什么好事么?”
慧公主笑著上前,雙頰嫣然如果,事實上,除卻那天晚上在湖心亭見到她的時候她是一副依依楚楚的模樣,其他時候,她的笑靨總是飛揚在臉上,恍若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讓人忍不住想要為她排開一切污濁與塵雜。
此際,她正笑意款款地說著最為私密也最為甜蜜的事,“阿肅好似要向我表白心跡了,姐姐你教教我該怎么回應。
這時,連一旁的沐鳶也咳嗽了一聲,慢慢的扭過頭去。
宋熹微有些吃驚地看向慧公主,“公主,你方才說的是……”
她最害怕的不是阿肅變了心真的喜歡上慧公主了,而是慧公主誤會了什么。
其實她一直知道,阿肅的初衷與她一樣,他之所以拖到現在仍然不說,也是顧全了公主的面子,更加不想傷害慧公主。
可是現在,她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慧公主這樣巧笑嫣然地告訴她:“上次我去找阿肅的時候,看著他正拿著一只玉簪喃喃自語,說什么‘要不要送’呢!”說到這里,她的臉似是不經意地紅了紅,仿佛后面的她已不用再說,大家都應該明白了。
對于阿肅和慧公主的事情,宋熹微其實樂見其成,但既然阿肅不喜歡慧公主,所以她也沒有去干涉他們的這點私事?墒乾F如今慧公主已經起了這樣的誤會,到時候阿肅如果將這事捅開,那么于她,于慧公主,于宇文邕而言,都是傷害。
她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宋熹微嘆了一口氣,才接道:“公主,你對他的了解能有多少,真的確定要接受他么?你的皇兄……”
“又是皇兄!”慧公主不滿地搶下了她的話頭,“就許你和皇兄好了,難道就不許我喜歡阿肅么?”
這樣直白的表述對于一個公主來說是極損身份的,可是她不管不顧,似乎這世上除了阿肅,就沒別人沒別事更重要一樣。
宋熹微不再說什么,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慧公主走時已是氣沖沖的,長裙曳地翩然生姿,她本就氣質絕佳,走步時不假矯作亦是三步生蓮。望著她的翡翠色綴金絲百蝶長衫,宋熹微忽然覺得,似乎要去找那個罪魁禍首阿肅談一談了。
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
垂柳牽絲,籠著輕紗似的夢,柳前湖泊揚起層層疊疊的浪花,晶瑩細碎,宛如一幅鏨銀的畫。柳下那人,微仰起臉,輕捻著柔軟下垂的綠枝,默然無語。他的身姿頎長,豐神俊逸,黑色的長袍濃得似墨。
宋熹微沒有想到他此刻竟然會在這里,顯然這是不合規矩的,但他總是這么大膽,而宇文邕也從未對他這一大膽的行為說過什么不是。
那人凝眸不語,即使察覺到有人正向他靠近,他也沒有回過頭,甚至連動一下也未曾。
宋熹微一面上前一面說道:“阿肅公子真是閑,不去守職,還有心思在這里欣賞湖光山色。”
陜地多山,便是在宮中,也能望見那一片高聳的翠微之色,碧峰巉然,山間雜花生樹,遠望去如寶裝屏風。
阿肅冷笑一聲,竟含著苦澀之意,他慢慢轉過身,饒是早有心理準備,也還是被她的打扮驚到。
酒紅色織錦長袍迤邐垂地,鬢發高綰,頭上步搖金釵參差錯落,皓腕如雪,卻有珠玉生輝。眉含青山,唇抿朱丹,花黃敷面,精致嬌媚,似將那原有的愀然空靈的氣息完全隱沒,竟讓人覺得原來的她只是不切實際的幻覺。
他冷笑道:“鄭姬應該比我還閑,不過幾日不見而已,便已經爬上了他的龍床!
這是宋熹微無能為力之事,卻并不能被一個外人拿來恥笑,她聲音驟冷:“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如此大逆不道,不是一個下人該拿來對主人說話的態度。”
阿肅眸光一掠,劃過一絲驚痛,可快得令人來不及捕捉,他冷笑,“可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我為己心而活,不在乎生死!
是啊,他說過。
那時候的阿肅,雖身在囹圄,卻不改其志,那么高傲,那么漠寒,身上總是自然而然地淌出名士的氣度。只是時至如今,他已不再是階下囚,而她已不再是司藥女。他們之間沒發生過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來結束,倘使就這樣針尖對麥芒,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對。
宋熹微不再與他糾纏這個問題,“我今日來,為的是公主。”
公主,又是公主!阿肅的心里起了一陣陰霾,她從不在意他,卻永遠在意公主,她恨不得把他推給公主吧。
想到這兒,他心中一陣絞痛,卻面不改色地轉過身去,心臟那位置,狠狠地一動,牽扯五臟,整個的如火般燒了起來。
宋熹微見他轉身,以為他有意回避這個問題,便又上前一步,厲聲道:“你若不喜歡公主,直接回絕便是了,你拖沓至今,卻害得她越陷越深,你屆時抽身而退便是了,公主心里的苦找誰去訴?”
他不轉身,只是冷聲說道,“真是可笑,你有什么權利質問我?”
宋熹微怒極,“就憑你那日夜間說過的話!你既然與公主尚有糾葛,那日你說出那等話便是千不該萬不該,你讓我看清了你!
阿肅心念一動,喉頭有些腥甜之味,他卻冷哼一聲,硬是將那翻騰的血氣壓下。“是么?鄭璃,你一定從未想過涉足情場吧,冷眼旁觀之人竟也喜歡說教!真是……姑嫂情深!”
那話中的辛辣諷刺,卻含著他對這個女子最深刻的了解。
從未想過涉足情場。呵,他便是看上了這樣一個女子,冷情冷心。可他喜歡的還偏偏是她的這份淡薄,真是冤孽。
然而在宋熹微,她卻是一怔,沒有想到其實這個阿肅,竟然才是最了解她的人。
或許輾轉一生也難遇見一個這樣了解她的人,因為如此難得?墒撬蟮膮s不是這份知己之交,她終歸只是想要一個安穩的歸宿。
宇文邕給得起,所以她就選擇宇文邕。而阿肅,正如她不需要愛情一樣,知己在她而言亦是奢侈品。
“阿肅,我這是好意相勸。雖則你身份低微,但慧公主卻仍然待你情真意切,這實屬難得,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什么竟會瞧不上她!彼戊湮⒄f著,連自己也是一陣嘆息。
阿肅很反感她一口一個“公主”,仿佛在多在這里呆一秒都是折磨,便提著步子離開。他捂著胸口腳步沉重,只留下一句,“我亦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瞧上你!
宋熹微驚住,似再不能言語。
四下靜謐,有默默微風蕩過,柳條翩飛,宛如半透明的翠玉。那人的身姿頎長如畫,卻仿佛就此從她的世界里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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