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賈家主子生病素來要餓兩頓忌口,何況又是國孝茹素,王太醫開了些溫補的藥材,分開還要,配合在一起,卻是奇苦無比。
這養病養了半月有余,直養得賈寶玉面如菜色,倒不如病前了,只恨不得立時從床上跳起來喊三聲“我好了”,只是賈母同王夫人哪里能依得。賈母又因哭靈勞累了,在床上很是躺了幾天,免了眾人的請安,拘著寶玉和她在屋里休養。
到了大年夜不過一家子湊在一起吃了頓飯,只是林黛玉領了賈母的壓歲錢就回了自己屋子,并不同賈府的一起吃飯,賈母吩咐鳳姐道,“給你妹妹置一桌送到屋里去,別怠慢了。”
因著是過年,那些個孤零零,守孝的話也就咽下不說了。
鳳姐笑道,“早就預備好了,特意備的都是林妹妹喜歡的清淡的。”
賈母這才放下不提。林黛玉那里倒也不冷清,她一個坐在炕上,宜霜幾個坐在下頭陪她一起用年夜飯。兩個嬤嬤自然上座,王嬤嬤只道不敢,林黛玉笑道,“打小就是王嬤嬤服侍我,王嬤嬤也不容易,到底是幾人籬下。我年歲又小,很多事不大懂,張志家的年后要回揚州,還得勞煩你繼續照料我,有什么要帶給奶兄的,只管交給張媽媽。”
紫鵑心里暗暗奇怪,往日林黛玉性子孤傲,何時變得這樣平易近人。這卻要說到宜霜之功了,宜霜只是為報恩,雖尊敬黛玉是絳珠仙子,但并不像真正的丫鬟那樣覺得自己是為奴做婢,往日也會說些眾生皆苦的道理,久了黛玉也會從另一方面想事。更有一層,如今父親為自己撐腰,又有張媽媽宜霜等為自己力爭,也很不必事事敏感小氣。
王嬤嬤喜出望外,又有些緊張的看向張媽媽,張媽媽道,“也不必這樣看我,只要你好好服侍大小姐,哪個會看輕你,若是以后再躲懶,可真的救不了你了。”
王嬤嬤道,“自然應該如此。”
王熙鳳送的席面比照著府里的年夜飯刪減著做的,一桌子素菜很是精致,林黛玉先夾了一筷子道,“這菜做的挺好的,雖是葷菜的樣子,卻仍是素的。只是忌口不忌心,往后不必如此。“
宜霜道,“不過做個樣式,姑娘難不成還當肉來吃?那才是真的不忌心,有道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屬你會說。”林黛玉道,又指了幾樣菜挪到下頭給她們幾個。
一道松鼠鱸魚,酸酸甜甜,很合她們南邊的口味,其實卻是芋泥所做,口感綿軟,不遜色魚肉,幾個人分了精光。
往年除夕外頭鞭炮聲聲,今年因為先皇駕崩,外頭冷清的很,連著親戚都不能走,林黛玉向來喜散不喜聚,倒覺得耳邊清凈的很。
林黛玉身體不好,并不守歲,只用過飯便和往日一樣,早早的梳洗了。她原是給服侍的人發了紅包的,只是見雪雁同紫鵑都佩著玉佩飾物,偏宜霜通身素凈,便隨手從首飾盒里撿了個金麒麟給她,“原也不記得哪個送的了,你拿去帶罷。也是過年,雖不好喜慶,也略打扮些。”
那麒麟不過嬰兒手掌大小,成色十足,打造的實是精致,一雙眼用明珠所鑲嵌,宜霜道,“這個也太貴重了,姑娘自己留著罷。”
偏林黛玉其實很是喜歡打扮,她既守著孝,只能打扮身邊人了,便不理她,只道,“給你了就拿去帶罷,讓秋葵給你打個絡子編上。明兒大年初一,帶著好看。”
宜霜心道這絳珠仙子怎么老喜歡送我東西,還好現在是個人,要是還是朵花,這么些個金銀珠玉的掛在身上,實在是支桿也要給壓斷了。黛玉這樣講究,實在是對牛彈琴了。
這日初三,忽然來說史家大姑娘來了。賈寶玉欣喜道,“老祖宗派人去接的云妹妹吧?怎么不跟孫兒說一聲。”
賈母笑道,“我想著你們幾個憋在家里頭也是無趣,接了她來,也好說說話。”
正說著,外頭來了個穿紫衣的姑娘,長得濃眉大眼,并不及三春漂亮,先是一通見過,才一頭撲進賈母懷里,林黛玉便往邊上讓了讓,由著她撒嬌。
賈寶玉道,“云妹妹穿紫色也好看,只是到底沒有紅衣稱你。”
“就這么一身還來的不易呢。”史湘云嘟嘴道,賈母但笑不語。賈寶玉私底下聽她抱怨過嬸娘苛刻,讓她自己做針線,便又以為她嬸娘為難她,心里很是憐愛。
若是史家兩位夫人聽見,真是鼻子也要氣歪了。史家到了如今,雖是一門雙侯,可經濟有些艱難,女眷都是自己動手做些針線活。原是國喪時候趕了些素服,后頭兩個嬸娘覺得雖出了二十七日可穿常服,他們這樣的人家到底也謹慎些,便都裁了淺色的料子。
史湘云生的不如賈家幾個姑娘,穿了淡色并不好看,就有些不太喜歡府里頭送的鵝黃蔥綠這樣的,自己討了稍濃的紫色做了襖子,為此還被說了好幾句。
“現在各家都停了宴飲,你也不必同你嬸娘出去辛苦了。”賈寶玉說的小聲,但屋子里哪個沒聽到,史湘云大笑直點頭,“還是老祖宗疼我,特特接我來松快兩天。”
下頭坐著的探春心里卻不太明白湘云,若是王夫人也肯帶她們幾個出去辛苦,她真是求之不得。探春雖聰慧,也只能看到王夫人在府里是管家太太。王夫人雖住榮禧堂,可賈政到底不襲爵,六品敕命連著進宮哭靈都不行,縱是王夫人想帶她們出去,大家見著賈家長幼不分多是瞧不起的,因此也沒哪家會宴請她,賈母又不樂意出門,邢夫人登不上臺面。
探春又想到,就是有人肯帶她們,可她同迎春不過榮國府兩個庶女,出去了也無甚好處,不比湘云是侯門千金,便有些泄氣,只恨不得是個男兒身,縱是庶出也好出去博一番前程。
史湘云從賈母懷里抬起頭來看向林黛玉,“林姐姐身上的荷包好精巧,我竟是從也沒有見過這樣別致的針線。”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林黛玉身上,史湘云又道,“可是林姐姐自己做的?回頭也教教我。”
“不是我做的,是屋里丫頭的手藝,你若是喜歡,我一會子多送幾個給你。”林黛玉道,并不提教她針線之事。
賈母拍了拍史湘云的背道,“是了,玉兒多送幾個給你云妹妹玩。她們沒見過,是看著新鮮。”
史湘云努了努鼻子,說不出的可愛率直,“林姐姐屋里的丫頭都這樣手巧,想來林姐姐的手藝更好。”
林黛玉心下不悅,笑道,“二哥哥屋里頭個個手藝好,難不成他也繡的一手好花么。”
聯想到賈寶玉手里拿著針線扎花的樣子,倒也很是有趣,屋里頓時笑成一片,連著賈母都忍俊不禁,捏捏林黛玉的鼻子,“你這個小狹促鬼。你林姐姐身子弱,我素來不許她多做活的,看看書寫寫字也就罷了。”
后一句卻是對史湘云說的,史湘云笑容不改,又去鬧寶玉,“二哥哥的手藝我可也沒瞧過呢,你也指點指點我。”
賈寶玉忙道,“你可別取笑我了。倒是林妹妹屋里幾個真真的好手藝,你有興趣也讓她們教你些,她們南邊的繡法可同咱們這里大不一樣。”
史湘云不說話,林黛玉離得近,瞧出她有些不快,只好當沒看見,吩咐一旁的雪雁道,“你回去讓宜霜找些荷包來給姐妹們挑著玩兒,就前些天新做的那些。”
不過半盞茶功夫,宜霜就捧了一匣子荷包來了,偏她穿了件紫色云紋的小襖,倒和史湘云身上的顏色有些相近,都是略深的濃紫。宜霜先捧了匣子道林黛玉面前,林黛玉道,“說你呆,還真是,怎么胡亂的都放在一起了,這兩個是我做來給外祖母的。”
說著從里頭挑了個荷包遞給賈母,不同往常的平針繡,竟是用打子繡繡成的福壽雙全圖案。
賈母奇道,“往常只用著打子繡做個花蕊,你竟全用了,看著就費工夫。”
打子繡原是用在繡地上饒一圈或者落在圈心或是繞兩三圈仍舊落在原處,結成一個圓形的小疙瘩,大多用來繡花蕊那一點。這荷包雖不大,但花樣精巧,都需用這小點拼成,可想而知多費工夫。
林黛玉卻道,“雖費工夫,卻有個好處呢。”說著將這荷包打開,從中間翻轉過來,里子變作面子,圖案絲毫不差。
賈母摸著她的手道,“真真是玉兒,這雙手不知怎么長的,你母親在你這般大的時候也不如你呢。”
“哪里好跟母親比。”林黛玉又挑了個貓戲蝴蝶的,四周是牡丹花,“這個倒小氣了些,外祖母別嫌棄。”
旁人都不知林黛玉為何第二個荷包這樣的活潑,只贊她第一個雙面打子繡的精巧,偏薛寶釵道,“貓同耄,蝶同耋,牡丹又是富貴花,正合老太太這樣長壽的富貴人。顰兒不但手巧,心思也巧。”
賈母摟著林黛玉道,“好玉兒。”
她這一動作,史湘云未免擠得難受,只好像林黛玉先前那樣往邊上讓了,好在邊上是賈寶玉,她這一動正好壓著賈寶玉的衣擺,又是一番打鬧。
等著賈母兩個送出,林黛玉示意讓史湘云先挑,“既是云妹妹起得頭,便讓妹妹先拿吧。”
探春笑道,“這是自然,云妹妹是客,當然是客人先挑。下一個便讓寶姐姐罷。”
薛寶釵卻道,“我素來不愛這些,給了我也是束之高閣,我的就給云妹妹吧。”
史湘云高興的道,“既你們都這樣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只是你們一會兒可別說好的都給我挑走了。”
賈寶玉在一旁給她出主意,“這個海棠的好看,這個牡丹的也不錯。”
兩人嘟嘟囔囔許久,好在宜霜是個小花妖,也不覺得手酸,只舉著匣子站在她們面前,湘云果然如寶釵所說,連著寶釵的也一并挑走了,選了四個出來。
宜霜原是略彎了腰,這一起身,脖子上掛的金麒麟就從領口落了出來。
林黛玉道,“我當你不喜歡,不過初一帶了一天就收起來了,原還帶著。”
宜霜眨眨眼,原來還可以拿下來不帶么,“姑娘讓帶著,自然就帶著了,只是秋葵打的絡子有些短,老是掉出來。”
林黛玉一時有些無語,就是給你戴在外頭的,你藏在衣服里頭做什么。賈寶玉插嘴道,“這金麒麟好看,戴在外頭很稱你這紫色的襖子,女孩子家的就該好好打扮,何必學什么素凈樣子。”
屋里頭最素凈的便是穿了蜜合色的薛寶釵,她自己沒什么,史湘云卻很有些替她不平,不想不等她開口,賈寶玉又道,“我記著云兒也有一個麒麟呢,和這個差不多大小,只是不如這個亮。”
賈母道,“是嗎?我是記得誰家孩子好像也戴個麒麟,竟是云兒。”
薛寶釵瞧著史湘云的臉色有些不好,笑道,“云妹妹那一個是赤金點翠的,自然不如這個新金做的亮。”
賈寶玉因著讀書的事,心里頭對著這個冰美人有些抵觸,她說什么便很有些對著來的意思,當即回道,“寶姐姐除了對好句子記性好,連著戴著的東西也這樣的留心。金子也倒罷了,這對明珠很是不錯,倒和點翠不相上下了。”
“好了好了,你快去給二姐姐三妹妹送荷包去,你掉出來個麒麟引了這些個話,往后可不敢再給你東西了。”林黛玉伸手輕推了宜霜一下,宜霜忙又捧了荷包到迎春面前。
一時賈母乏了,眾人便散了,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三個仍舊結伴回屋,史湘云卻不留在賈母屋里,一拉薛寶釵道,“我同寶姐姐說說話。”
薛寶釵便領了她家去,看史湘云委屈的樣子,不由嘆道,“你也說是來松快松快的,何苦在這些事上頭難過,倒是我一句話不對連累你了,我給云妹妹賠罪。”
史湘云卻道,“我難道這樣不知道好歹,還不知道寶姐姐是為了我解圍么。原她是大家千金,我這樣的就只配同她的丫鬟戴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往日就沒有我站腳的地方了,若是她也就罷了,原就事事壓過我們,可如今竟是她丫鬟的一只金麒麟都得壓過旁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不過是些身外之物,還是這句話,何苦來哉。我連著這些都不戴,難不成竟連她的丫鬟都不如。”薛寶釵道。
“姐姐這是哪里的話……”史湘云忙擺手道,眼眶一時也紅了,“該是我連累了你,這么些個人,也只有寶姐姐幫我說句話。”
薛寶釵默然片刻,等她平復了心情,才喊了鶯兒端了熱水給她梳洗,“擦擦臉,瞧見了又當你同她生氣呢。”
“我哪里敢同她生氣。”史湘云冷笑道去,又對自己的丫鬟翠縷道,“你去同老祖宗說一聲,就說我今兒個同寶姐姐住一晚,也好說說話。”
賈母正在榻上瞇著,聽到翠縷來說,也不曾睜開眼,半晌才道,“哪里有去親戚那里擠著的道理,過會子仍舊接她回來,就說屋子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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