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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小酌之時


  深夜的雨,總是哀婉的讓人難受,可有時候也充滿了浪漫的詩情畫意。無論什么茶,在此時此地總顯得有些單薄造作,莫不如小酌一杯,既能驅(qū)寒,又能遣懷。

  元邵從內(nèi)帳拿出一袋酒,他走到帳篷口,垂首仔細(xì)地打量椅子上坐著的小姑娘。她已經(jīng)將濕透了的粗布男人衣裳換下,穿了身夕月國傳統(tǒng)衫裙,袖口裙邊繡有紅艷綺麗的杜鵑,人似花,正嬌美年少。

  “你在看什么?”元邵順著不語的目光朝外看去,在不遠的前方,正立著一個孤傲年輕的男人,雨打在這個男人身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叫元輒,是我的九弟。”

  元邵亦看著元輒,只不過他的目光有些太過凌人,使得雨中的年輕人必須得回避,低下了頭。

  “我知道他是誰。”不語笑笑,但好像扯動了身上的傷,女孩不禁輕哼了聲,只不過她很快又懶懶地靠在椅子背上,神情散漫而驕矜。“我娘在家時常對我說,女孩子最脆弱了,千萬不要招惹你得罪不起的人,可是我好像已經(jīng)得罪了您的九弟,他在……”

  “在觀察你。”元邵替不語說下去,他去拉了把椅子過來,與不語并排坐下,男人垂眸看手里的羊皮酒袋,似自言自語,又似問話:“你怎么看他?”

  他?元輒嗎?

  這個男人的眸子大部分時候很沉靜,有如波瀾不驚的枯水般,瞧他在白天拆娘親的招,可見他心細(xì)如發(fā),擅于找到危局的突破口。

  “他很冷靜,也很聰明。”

  從這個男人袒露在外的身子看,他的皮膚是那種曬得很好看的顏色,肌肉強健有力,而他那會兒只輕輕一兩下就將她這個假扮老頭的女孩給打趴下。

  “他孔武有力,驍勇善戰(zhàn),下手干脆利索。”

  剛才這個男人一瞅見國主在看他,立馬低下了頭,說明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兒,不會冒犯能裁決他生死的人,最起碼現(xiàn)在不會。

  “他懂得藏鋒,頗有些城府。”

  說罷這些話,不語將瓷杯中已經(jīng)冷掉的茶倒在地上,她看著前方站了許久的元輒,搖頭冷笑:“這個人像一頭餓了許久的病虎,在您面前看似卑微弱小,可不甘讓他選擇蟄伏,只等有朝一日羽翼豐滿,吞掉蒼狼。”

  “哈哈哈。”元邵像聽了什么好笑的話,搖著頭狂笑。他用右手慢慢地?fù)崦约杭珙^那只有著血紅色眼睛的狼頭,英俊深邃的五官在搖晃的燭光下仿佛更挺立,男人慢慢地扭轉(zhuǎn)過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跟前單弱纖細(xì)的女孩:“那你如何評價本尊?”

  本尊?

  不語用隨身攜帶的小木梳慢慢地梳開仍潮濕的發(fā)梢,她肆無忌憚地打量元邵,男人的眉又直又粗,眼睛不大但很深邃,短而硬的胡渣非但不會讓他顯得邋遢,反而有種成熟的男人魅力。通常如他這般的一國之王,會自稱本王,而他偏自稱本尊,傲世不羈的風(fēng)格不宣自明。

  “您很狂妄,但絕對有狂妄的資本。”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語就是覺得自己無論說什么,這個傳說中很可怕的狼主都不會把她怎樣。“您無恥地踏破我的國家、殘殺我的同胞,說明您很貪婪,不過對于一個有野心的王,這很正常。”

  狂妄?無恥?

  聽了這般評價,元邵不由得一怔,他的臉立馬拉下,哼道:“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仗著是個小女子,就覺得本尊不敢殺你?”

  “您當(dāng)然敢。”不語聳了聳肩,她咬著自己粉嫩的舌尖,毫不在意笑道:“就連姨娘那樣絕色傾城的美人,您連眼睛都不帶眨的讓她自盡,更別提我這樣的小丫頭了。”

  不語伸手去接從帳篷沿兒上滑下的雨滴,然后湊到鼻子邊聞了聞,許是聞到了牛羊的膻腥味,她連忙將手中的雨水甩開,歪著頭看元邵,笑道:“我爹爹曾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依我看,您是坦蕩的混蛋,您有一國之君的肚量,興許還會在心里贊賞我這小女子的大放厥詞;可您又很混蛋,說不定記仇,就真的殺了我。”

  “你,”元邵再次怔住,他忽然嘆了口氣,好似落寞萬分,可忽然又哈哈大笑,指著不語點頭道:“我活了快四十年,還是頭一回聽人罵我罵的這么爽快,你說這是為什么。”

  不語脫口而出:“您高處不勝寒,而我?”女孩咬著唇低下頭,白膩如玉的小臉忽然升起一片緋紅:“我是初生牛犢不怕狼。”

  “好!”元邵將羊皮袋的塞子打開,他抓過不語的手,咕咚咕咚給女孩的茶杯里倒酒,男人昂著頭,臉上盡是笑意:“小朋友,你敢喝酒嗎?”

  一股清冽甘醇的味道登時竄入鼻中,竟然是竹葉青!

  小的時候,爹爹會拉著他們姐弟倆的手,笑著嘆息:閨女不能喝酒,兒子還小,這寂寥的人生,留我韓度獨愴然而涕下。

  黃酒加竹葉,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癲狂。

  那時候她不理解爹爹的話,如今?一杯好酒,一個好友,再加上潺潺雨聲,足矣。

  “我不能喝酒,身上會起酒疹子,很癢的。”不語見元邵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她忽然覺得很是歡喜:“不過您既然叫了我一聲小友,那舍命陪?”不語漆黑似點墨的眼珠一轉(zhuǎn),眉一挑笑道:“陪坦蕩的混蛋,祝你鎩羽而歸!”

  元邵噗嗤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雨還在下,可人卻不怎么冷了,許是酒暖了身子吧。

  “你們漢人有一句好詩來著。”元邵閉著眼睛冥思苦想了半天,卻忘了是什么,他直勾勾地看著不語,皺眉笑道:“好像是說男的女的很可惜,什么來著?想不起來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不語剛說完這話,就猛地按住自己的嘴,她發(fā)覺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女孩輕咳了幾聲,只是埋頭淺酌杯中的竹葉青,一聲不吭。

  好靜,靜的只剩下外面的雨聲,還有帳里炭火爆裂的噼啪聲。

  良久,元邵率先笑道:“你一個小姑娘,晚上卻住在男人的帳里,以后不怕被人非議么。”

  “爹爹說,世上無聊的人總是很多。我又不是為了別人而活,管他們怎么說。況且話說回來,我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姑娘,說白了就是個毛丫頭罷了。”困意來襲,不語打了個哈欠,她見那個元輒仍在雨幕中看她,女孩聲音冰冷:“我受了挺重的傷,現(xiàn)在回去,姨娘肯定會心神大亂,我不能再給她增添負(fù)擔(dān)。所以我親筆寫了個條子,說那邊臭男人多,太擠了,國主招待我吃好吃的,叫她不用擔(dān)心,明兒就見到我了。”

  元邵見不語臉上帶著依賴的小女兒態(tài),便知那蘇媯在這女孩心中的分量不輕。

  “你為何如此在乎那個女人?”在元邵心中,蘇媯確實膽識過人,可實在太過美艷,是個耽誤男人的禍水。“她除了美麗,好像再沒有別的特點了。”

  爹爹是天,娘親是地,她的好,你怎么會懂。而她的聰明與手段,你很快就能看到。

  不語閉上了眼睛,她感覺身上不知哪兒癢的緊,就是撓不到,心知是起了酒疹子。但愿明兒腿能好,能跑到娘親懷里。比起這個所謂的忘年交,她感覺在娘親那兒更安全更溫暖。

  *******

  雖說天已經(jīng)蒙蒙亮,可因為昨夜下過雨,外面一片白霧,抬頭看去,五十里之外的樽山被包圍在霧中,有如神仙之所。

  帳篷不大,二十個驍勇小將站在里面顯得有些擁擠,他們個個都神情緊張,手緊緊地握住武器,將主人蘇媯團團護住。

  劉能在帳口往外瞧了圈,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彎腰對在椅子上歪坐著的蘇媯輕聲道:“夫人,您要不先瞇會兒,已經(jīng)連住兩個晚上了,您連眼都沒合過。”

  豈止沒合過眼,連水都沒喝幾口。

  蘇媯抿了下干的起皮的唇,她現(xiàn)在只感覺腦袋像炸裂了般發(fā)痛,語兒昨夜沒回來,只是派人帶回來張紙條,說她在國主那兒呆著,一切都好,不要擔(dān)心。

  怎么能不擔(dān)心。

  蘇媯的擔(dān)心,是藏在心里的煎熬與不安,她不說,也不表現(xiàn)在臉上;而羅公子,整整一晚上來來回回地走,三番四次想出去找語兒,卻被人給打了回來。

  只見護住蘇媯的將士們忽然讓出條道,原來賬外來了個夕月國小將傳話,說是國主請?zhí)K將軍去主帥營帳。

  蘇媯忙從椅子上起來,她臉上的疲態(tài)一掃而光,因為真正的‘和談’,現(xiàn)在才開始。

  *******

  一路往主帥營帳走去,所見皆是披堅執(zhí)銳的夕月國戰(zhàn)士,牲口棚里的戰(zhàn)馬也掛上了鎧甲;在水坑稀泥里,一個斷了條腿的老兵仿佛在小憩,他見蘇媯領(lǐng)頭走來,蒼老的眼睛里全然是驚艷之色,可一行濁淚忽然從他眼里流出,老兵握緊了拳頭,一口濃痰正好吐到了這個似男非女的蘇將軍鞋上。

  劉能見狀,忙蹲下為夫人擦鞋,誰知卻被蘇媯給撈起。

  “不用擦。”

  蘇媯四下環(huán)顧了圈,果然,幾乎所有士兵都和那個老兵一樣,用憤怒的目光瞪著她,仿佛隨時都會撲上來撕碎她一般。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種族,一群從不認(rèn)識的人,因為一場仗就結(jié)怨生恨,看似很荒謬,實則很現(xiàn)實。

  “莫要理,走咱們的就是了。”蘇媯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挺胸抬頭,做她應(yīng)該做的。

  主帥大帳里,元邵端坐在最上首,其下依次是他得力的文臣武將,就這么十來號人,一眼就能看完,可沒有一個是不語。

  蘇媯心里有些急,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腰間的佩劍,太過用力,纏劍柄的銀絲將她的手指勒出了血,她仍渾然不覺。忽然,她瞅見大屏風(fēng)后頭有個窈窕瘦弱的女孩影子,隔著鏤空的雕花,里面的女孩正朝她使勁兒揮手。

  是不語!

  蘇媯多想趕緊沖到屏風(fēng)后頭看看女兒,可現(xiàn)在國主和一眾文武大臣都在,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輕舉妄動。

  “蘇將軍,坐。”元邵看起來神清氣爽,他叫跟前伺候的宮人端了些牛乳和面點給蘇媯,自己則用匕首切割烤成半熟的羊腿,他見蘇媯并不用飯,笑道:“蘇將軍是吃不慣我們的食物吧,沒關(guān)系,今日打下了回塔縣,你就可以吃你們漢人廚子做的飯菜。”

  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別扭。

  蘇媯使勁兒揉了揉發(fā)痛發(fā)脹的眼皮,她忙問道:“國主這是什么意思?昨晚寅時后,末將聽見戰(zhàn)鼓之聲不絕如縷,可是您打到回塔縣了?”

  “哦。”元邵一邊嚼著羊肉,一邊氣定神閑地對蘇媯笑道:“卯時已經(jīng)兵臨城下了。”說完這話,元邵從案桌上拿起裝了馬奶酒的金杯,他遠遠地向蘇媯遙祝了杯酒,然后得意洋洋地與左右群臣交換了下勝利的眼神,這才驕矜道:“本尊派人將你被困此處的消息帶給了姜之齊,原本打算和他做個交易,可他死守回塔縣,半點都不松口。”

  “是么。”蘇媯呼吸有些急促,計劃雖然早已制定好,可戰(zhàn)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誰都說不準(zhǔn)的。

  “本尊又派人告訴他,只要他打開城門,就放了你。”元邵玩味一笑,他故意嘆了口氣,似憐憫又似嘲笑道:“可他呀,竟然說:蒙國主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從夕月國趕來,是該送上一份見面禮。姓姜的決計不會再要已經(jīng)蒙上塵土的女人,求國主慈悲,趁早將其殺了,姜之齊感激不盡。”

  這話實在太絕情,又句句剜心。

  元邵見蘇媯低著頭沉默不語,好似傷心到了極點。仿佛這個妖孽般完美的女人越是這樣,他越開心。

  只見元邵將切肉的匕首放下,然后隨手在自己的衣裳上將手上沾到的油抹去。男人從王座上起身,大步走到帳子口,他眺望遠處的黑煙,聽著遙遠的動聽廝殺聲,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對癡愣愣的蘇媯笑道:“回塔縣雖有強援又如何?在日中時,本尊一定會攻下它!”

  “你確定,你一定能攻下?”蘇媯抬手將不自覺流出的淚擦去,她輕輕勾唇一笑,顏如舜華,將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毫不留情地征服。

  這個女人的不卑不亢讓元邵有些著火,這男人忽然像想到什么有趣兒的事似得,他張開雙臂,對他的臣子們笑道:“蘇將軍長得這般傾國傾城,有幸目睹仙姿的男人肯定很少。要不在日中時,咱們將她扒光了,然后綁在長長的木頭上舉起來,讓所有人都看她。”元邵看著有些驚慌的女人,殘忍一笑:“反正姜之齊也不要你了,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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